蘇和靜心中百轉千回, 終還是在夜色漸沉前俯在冬吟耳邊密語了一陣,並將妝奩盒子裏的藥丸拿了出來。

“這是鄭宣給我的,起碼能讓他上吐下瀉個幾日。”蘇和靜蹙起柳眉, 眼裏盡是陰狠。

事已至此,她也不需要再顧及父女情分, 隻為著自己的婚事好好籌謀一番便是了。

冬吟暗暗點心,雖則心口跳的發緊,卻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侯爺有吃夜宵的習慣, 她這些日子已與外廚房的人混熟了,偷偷去一趟不是問題。

冬吟走後, 她便從箱籠裏尋出了一條男子的對襟長衫,換上後便輕車熟道地從下人們回住所的廊道下去了後門。

後門尚未落鑰,她將手上的牌子給那守門的婆子瞧了一眼, 那婆子便放她出了府。

幸而城西這一塊兒的鋪子尚未打烊,她東繞西繞便繞到了白雲閣,一家專門打聽消息的鋪子。

鋪子裏並無客人, 隻有兩個老者在對弈下棋, 瞧見蘇和靜這身俊俏少年郎的打扮後,便道:“打烊了, 請回吧。”

蘇和靜將腰間的玉佩亮了亮,那兩位老者趕忙收起了棋盤, 將蘇和靜引上了二樓雅間。

賀雲本正在二樓翻閱古典,忽而聽得身後有陣腳步聲,便微微納罕道:“宣一,你怎得這個時候來了?”

他定睛一看, 走上二樓的人卻不是鄭宣, 而是一張清麗可人的……男子麵容。

蘇和靜未曾仔細端詳賀雲的麵容, 而是低著頭言辭懇切地說道:“宣一可能出事了,還望公子出手相助一番。”

賀雲走到蘇和靜身旁後,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淡淡花香,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這應當是宣一的那位心上人,如今換了男裝打扮而已。

他便道:“我知曉了,這便派人去瞧一瞧他。”

*

鄭宣也是一炷香的工夫前才察覺到的不對勁。

太後犯了舊跡,要他這個外孫進宮來陪伴一二本也是人之常情,可皇後和陛下卻三天兩頭的往慈寧宮跑,話裏話外還提起了不少適齡的世家小姐。

他起先隻敷衍著說已心有所屬,不意再另擇佳妻。

可陛下卻用黑沉沉的眸子將鄭宣從頭到尾審視了一番,素來溫和的神色也變得冷冽嚴肅,“你當真要娶那個蘇氏女?她可一點也不配不上你。”

話裏的親昵意味比之太子更甚幾分。

鄭宣隻覺得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自他記事起,這個皇帝舅舅的關心便總是太過盛了些。

他便硬著頭皮回道:“臣意已決,還請陛下允準。”

上首的崇明帝臉色陰晦不明,滔天怒火在心裏流轉了幾番,便化作一句“容後再議”,而後他便拂袖離去。

鄭宣想回大長公主府去問一問母親,可太後娘娘身邊的嬤嬤卻道:“小公爺闔該再待一會兒便是,太後娘娘正念著你呢。”

每日裏他不過是晨起時隔著屏風與太後問聲安罷了,太後身邊這樣多的禦醫隨侍著,何苦將他硬是留在慈寧宮裏?

除非這是緩兵之計。

鄭宣眸子一黯,在監視他的侍衛換班時躲在了慈寧宮西排間的太監房裏,而後則往東宮的方向走去。

皇宮的宮門已是下了鑰,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就是東宮了。

那位太子表哥素來極為厭惡自己,可要想讓陛下回轉心意,也隻有借他之手。

東宮戒備森嚴,幸而鄭宣早被太子列為頭等戒備人選,那幾個護衛也不敢擅自驅趕鄭宣,便讓人進殿內通傳了一番。

太子趙與宴聽得鄭宣深夜來訪,將手上的公文擱在了桌案上,理了理衣襟後親自走出去迎接這位“貴客”。

他與鄭宣在書房內相談了兩個時辰,後來在日頭漸漸明亮的時候,鄭宣才滿臉疲憊地走出了東宮。

這時各處宮殿的護衛已經開始輪值,自己要想出宮興許還需要些時日,隻是不知曉靜兒那邊會不會生出什麽事端來。

他心裏一陣火深火熱,往慈寧宮回去的路上恰好瞥見了太子的儀仗。

看著方向,應當是往金鑾殿去了。

既如此,自己不日便能出宮了。

*

太子趙與宴與崇明帝行禮問安後,便道:“昨日表弟來尋了兒臣,說他有一苦悶百般紓解不得。”

坐於上首崇明帝眸子一閃,似笑非笑地說道:“哦?他有什麽苦悶?”

趙與宴笑意淡薄,眸子裏的冷漠與思量意味毫不遮掩,他道:“表弟愛慕安平侯嫡女,那安平侯嫡女也心係表弟,還請父皇成全了他們這對苦鴛鴦。”

崇明帝久久無言,心裏既氣惱鄭宣拿捏住了自己的命門,又氣惱自己這個最優秀的嫡長子寸步不讓。

他不過是想讓宣兒有個能依仗的嶽家,將來自己百年之後,日子能過的順遂些罷了。

罷了,即是長子開了這個口,他便沒有駁回的道理了。

“你為著宣兒的婚事來尋朕,朕心裏高興的很兒,天家子侄難道就非要鬥的和烏眼雞似的?將來等朕百年之後,你也要多照顧這些人幾分才是。”崇明帝笑意滿懷地說道。

趙與宴朝著崇明帝磕了個頭,一板一眼地說道:“父皇英明,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崇明帝望著太子臉上絲毫不近人情的麵容,心裏又是一陣慨歎。

*

蘇禮全這兩日也未曾出府,本為了防止變數,他要去雍親王府拿信物下定了才是。

可不知為何這兩日他上吐下瀉,連工部那邊都讓人告了缺,更別提是親自去雍親王府了。

索性這幾日蘇和靜都老老實實地待在府裏,也不怕她攪黃了自己的好事。

三日後,安平侯的症狀才好上了不少,如今也能下地往雍親王府去了。

他尋到了一塊祖傳的和田玉,正喜不自勝地往外頭走去時,門前卻出現了一群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這個詞興許不大準確,蘇禮全瞧見那些笑吟吟的天使後,當下便將那玉佩攥緊在了手裏,額上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為首的那位黃天使是禦前總管的幹侄子,在禦前也很有幾分分量。

蘇禮全不敢得罪他,便誠惶誠恐地說道:“黃公公怎得來了?”說著,便引著他去了正堂。

黃公公身後的這群太監俱捧著些托盤,上頭的東西皆用紅布蓋著,蘇禮全瞧著心裏直打鼓。

“侯爺,可否將大小姐喚到正堂來?陛下有旨意要宣呢。”那黃公公的態度也算和善,雖則蘇禮全要引著他往太師椅上坐,他卻不肯坐。

蘇禮全額上的密汗愈發多了些,隻對著外頭的小廝道:“還不快去將大小姐請過來?”

一炷香的工夫後,蘇和靜才姍姍來遲。

她今日細心妝點過,梳了個淩雲鬢,鬢發上簪著些翡翠簪子,墨綠的碧色襯著她濃黑的烏發,顯得端莊貴氣的很。

她本就生的明豔大方,柳眉間盡是含苞待放的羞意,杏仁眸子裏瀲灩著水光,高挺的鼻梁下是不點而紅的粉唇。

她邁步朝著正堂走來,朝著黃公公和蘇禮全盈盈下拜道:“見過公公、父親。”

那黃公公臉上的笑意愈發濃厚了幾分,虛扶了一番蘇和靜,道:“大小姐太客氣了些。”

心裏卻歎道:別的不說,這般容色總也配得上小公爺了。

蘇和靜既已來了,黃公公便拿出了名匾下的聖旨,蘇和靜與蘇禮全皆跪於地上。

“朕奉皇太後慈諭,蘇氏和靜,恪恭久效於閨闈,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太後躬聞之甚悅,茲特以指婚於鄭國公世子鄭宣,責有司擇吉日完婚。欽此。①”

宣完旨意後,蘇和靜沉靜的眉眼裏都染上了幾分喜意,而蘇禮全卻怔在了原地,好半晌都沒起身接旨。

黃公公咳嗽了一聲,臉上的笑意不翼而飛:“侯爺怎得不接旨?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蘇禮全這才誠惶誠恐地起身,在黃公公銳利的審視下,勉強擠出了個笑容:“多謝陛下、太後賜婚,蘇某榮幸之至。”

蘇和靜便讓冬吟塞了一包碎銀在那黃公公手上,那黃公公的臉色這才好轉了些。

晚間之時,蘇禮全稱病不出,蘇和靜樂的清靜自在,還破天荒地去了丁氏院裏說了會兒話。

很快陛下給鄭宣與蘇和靜賜婚的消息便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一邊是天之驕子,一邊是和離過的侯府嫡女。

不少人都在背後非議道:與太子作對果真沒什麽好下場,竟連上頭賜婚也隻賜了個二嫁之身。

鄭國公府的門楣便又被人無形中貶損了幾分。

還有些人則是說蘇和靜撞了高運,和離後竟還能尋到鄭宣這樣的夫婿,可見先頭大家夥兒嘲笑她和離是嘲笑早了。

端陽侯府隔了幾天才知曉了這個消息,龐氏咬碎了一口銀牙,將蘇和靜翻來覆去罵了一通,又道:“不過是塊施不了肥的鹽堿地,那小公爺且有他哭的時候。”

裴馨恬則哭濕了好幾條帕子,還鬧起了絕食,隻說:“連嫂嫂這樣和離過的人都能嫁給小公爺,為何我不行?”

龐氏起先還安慰勸導她,後來見她執迷不悟,便道:“你且安生些吧,你父親已為你擇好了人家,那才是你的前程呢。”

裴馨恬哭鬧得更洶湧了幾分,嚷嚷道:“我才不要去做太子良娣,說的再好聽,也不過就是個妾。”

龐氏索性讓丫鬟關上了裴馨恬的房門,每日隻送些吃食過去,並不許她再鬧事。

與太子結親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侯爺饒出去半副身家才得了送女進東宮的機會,她豈能不知輕重?

而暖香閣內的方氏得了這消息後險些謳得昏了過去,自從被那蘇和靜支使著餓了三天後,她的身子便大不如前。

如今還苟延殘喘著,也不過是為著言哥兒和瑤姐兒吧。

隻是想到裴景誠久久未來探望過自己,她便忍不住落下淚來,往日裏生氣勃勃的麵容上竟是頹喪之意。

再過些時候芍藥公主便要嫁進端陽侯府了,那是名副其實的金枝玉葉,連老太太見了她都要下跪行禮,倒時自己該當如何?

裴景誠則是端陽侯府最後一個知曉這消息的人,他聽後先是一愣,本正在與門客們商談朝政局勢。

得了這消息後,也顧不上再商議要事,邁開步子便往外頭跑了出去。

裴景誠駕馬來了安平侯府,如墨般的長發被他甩在身後,因趕來的速度太急切了些,俊臉上盡是脹紅之色。

他與門房說道:“替我向你家大小姐通傳一聲,隻說我要見她。”

那門房認出了他的身份,便畢恭畢敬地去了。

裴景誠立在安平侯府門前的兩座石獅子旁,好容易呼吸平穩下來,他卻並未察覺到半分如釋重負之意。

方才聽到蘇和靜與鄭宣成婚的消息後,他的心口竟然泛上了一股似針紮般的刺痛之意,還有些憋悶不已的酸澀之感。

那本該是自己的妻子,怎得就要成了鄭小公爺的正妻?

他不知該如何排解心裏的苦悶,當下隻有一個念頭,便是要見一麵靜兒。

他知道,自己和芍藥公主成婚這事兒一定是傷了她的心,可自己也有苦難言。

靜兒這般賢惠大度,必會體諒自己的才是。

她是自己的結發妻子,闔該和自己生同衾死同穴才是,又怎麽能和別的男子琴瑟和鳴?

臨到了此時,裴景誠便憶起了他與蘇和靜剛成婚時郎情妾意的那段時候。

新婚燕爾,自己當差時也會心不在焉,每日裏都在下值後的第一時間趕回府裏。

靜兒待自己也極為妥帖,隔著窗與自己一同習字看書,自己則對著銅鏡替她描眉染唇。

當真是恩愛兩不疑。

後來靜兒便再沒那麽恣意動人過。

裴景誠心下一沉,往日裏他總覺得蘇和靜這般端莊知禮,必能理解自己的苦衷。

他也一定會想盡法子將她接回端陽侯府裏,不會讓她因和離一事飽受嘲諷。

可誰知陛下竟會給她和小公爺賜婚。

靜兒又怎麽會真心想嫁給那鄭小公爺?那是個天之驕子,待人接物都冷漠的很兒,這樣冷情冷心的人又如何會善待靜兒?

裴景誠仍在胡思亂想,這時那門房也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對著裴景誠的態度也沒方才那般和善,他道:“大小姐說了,她不認得您,請您回去吧。”

裴景誠怔在了原地,因這門房的話而懵得連句話都回不上來。

那門房作勢要將大門關上,卻被裴景誠一把抵住,他陰沉的眸子裏盡是鬱色,抵在大門上的手勁也大的很兒。

“你可別是聽錯了,靜兒怎麽會說這樣的話?”

他擺明了是要硬闖的模樣,那門房有些慌亂,便道:“世子爺何必難為小的?是大小姐她不想見您。”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

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