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醒來後, 蘇和靜睜眼便發現鄭宣不在身側,她半撐起身子,朝著床簾外喚了一聲。

未過多時, 冬吟便撩開床簾將她扶了起來,隻道:“世子爺去外院待客了。”

蘇和靜任由冬吟將她從床榻上攙扶起來, 套上外衫後,便問道:“待的是哪家的客人?”

冬吟這才支支吾吾地答道:“是……侯爺。”

蘇和靜愈發納罕,自成親後她與安平侯府的人就斷了聯係, 和那薄情的父親也隻剩下些麵子情而已。

連自己有孕,父親也未曾親自登門慶賀, 今日怎得來了鄭國公府?

蘇和靜正欲往外頭走去時,冬吟卻欲言又止地拉住了她的袖子,踟躕著說道:“世子爺方才讓人遞了信來, 說不是什麽大事,不許我們與您說。”

蘇和靜臉色一黯,見冬吟如此為難, 便坐回了梨花木桌旁的團凳上, 隻道:“既如此,便擺早膳罷。”

用過早膳後, 蘇和靜在屋內踱步陣陣,終於是在午膳前將鄭宣等了回來。

鄭宣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對襟長衫, 腰間別著蘇和靜為他縫製的玉盤扣帶,眉鬢烏黑,劍眸星目,端的是白玉如霜。

蘇和靜立時便小跑著迎了上去, 鄭宣卻蹙眉擁住了她, 責備道:“不許跑。”

“你去哪兒了?”蘇和靜眨眨眼, 笑著問道。

鄭宣替懷中的蘇和靜理了理微亂的發絲,又將她引到軟塌上坐下,方才說道:“嶽父來了,父親不在,我便去外院陪他說了會兒話。”

蘇和靜見鄭宣神色如常,這才放下些心,隻狀似無意地問道:“可是家裏的太太生下了嫡子?”

鄭宣略有些訝異,隨後道:“正是,我已讓人備了厚禮送去了安平侯府,等弟弟洗三時,咱們在一塊兒去趟安平侯府。”

蘇和靜算了算日子,隻怕她這個弟弟是不足月便生下來的,身子應當格外孱弱些,父親上門來興許是為了討些藥材?

這理由有些站不住腳,安平侯府雖沒落了不少,可也沒落魄到連些名貴的藥材都沒有。

她便溫聲問鄭宣道:“父親可是有什麽事要求你?”

鄭宣眼神躲閃,到底不善於在蘇和靜麵前扯謊,他便歎道:“嶽父被禦史大夫參了一本。”

蘇和靜心口一跳,隨即問道:“罪名是什麽?”

“是貪汙受賄。”鄭宣如此說道,方才安平侯蘇禮全低聲下去的模樣他仍記在心裏,且他聽安平侯說話陰陽怪氣,一麵是懇求,一麵卻帶了些威脅的意味。

蘇禮全說:“若是我因此被查辦,靜兒的日子過不安穩,世子爺您的日子也不會安穩。”

總覺得他意有所指,可一時半會兒鄭宣又聽不出來。

蘇和靜忽而想起自己在未嫁曾與父親在書房對峙過一回,那時父親有意將自己嫁給那荒**無度的雍親王,還用鄭宣為由頭威脅過自己。

好似他手握著鄭宣什麽要緊的秘密一般。

蘇和靜霎時便明白了今日安平侯登門的用意,這是敲山震虎,示警自己必須施以援手,否則他就會將鄭宣的秘密嚷嚷出去。

隻恨她忘了前塵,根本記不得安平侯手裏的倚仗是什麽。

她便揚起平靜無波的眸子,輕聲詢問鄭宣道:“父親可是求你替他轉圜一二?”

鄭宣點頭,隨即便替蘇和靜斟了杯茶來,隻道:“這些事你不要操心,我與大理寺少卿有幾分交情,這案子興許不必鬧得陛下麵前去。”

蘇和靜未曾接下他遞來的茶杯,而是神色嚴肅地說道:“不必如此,他自個兒鬧出的貪汙事兒,就讓他自己去解決,這與我們有什麽關係?”

這番話讓一側的鄭宣無比驚訝,愣了半晌後,他才蹲下身子與坐在軟塌上的蘇和靜齊平了視線,說道:“你討厭他?”

溫聲軟語似和煦的春風撫平了蘇和靜心裏的怨恨,她鼻子一酸,盈盈的眸子便要落下淚來。

鄭宣慌了聲,趕忙說道:“我禮待他是因為你的緣故,想幫他一把也是為著安平侯是你的娘家,若你不願意,我定不會施以援手,你放心。”

這話說完,蘇和靜忙自己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淚,自從懷了身孕後她便極易落淚,心思也變得極為敏感。

好在鄭宣從未有不耐煩的時候。

自蘇和靜落淚後,鄭宣便將幫扶一把安平侯的心思丟到了九霄雲外,隻專心哄起了蘇和靜。

好不容易才把蘇和靜哄得露出了笑顏,他便細聲細語地說道:“怎得這般愛哭?”

蘇和靜羞紅了雙頰,心思不禁飄到了昨夜的荒唐事上,她嗔著輕輕捶了鄭宣一下,隨後便與外頭的冬吟說道:“擺膳罷。”

用過午膳後,蘇和靜照例去床榻上睡個午覺,而鄭宣則去了外書房看書習字。

今日鄭宣狀態不佳,筆走龍蛇般地寫下了幾個大字後,便覺得寫出來的字難看的緊,把狼毫一擱,再無寫字的勁頭。

他又翻了會兒書,也覺得上頭的典義沒勁的很兒,倒不如去清月澗觀賞妻子嬌憨的睡顏來的有勁。

*

清月澗內。

蘇和靜睡得無比香甜,冬吟與春染打掃的動靜聲由一開始的細若蚊蠅聲到後頭的鎮定自若,期間還失手砸了隻花間色的瓷碗。

蘇和靜卻依舊沒有半點要醒的意思,冬吟歎了口氣,將那破碎的瓷碗收拾妥當了後,方才說道:“前日裏太醫可說不許世子妃睡得太久,很該去外頭走走才是。”

春染也憂心忡忡:“世子妃著實愛睡了些,肚子也比尋常這個月份的孕婦要大些。”

冬吟探出頭去望了望床榻裏的動靜,見熟睡的蘇和靜還發出了些微弱的鼾聲,便道:“待會兒用了晚膳,咱們也央著世子妃去內花園逛逛,她若是不想去,咱們便求著她去。”

春染讚許地望向冬吟,麵麵相覷見兩人不禁失笑出聲,她們當真是像極了操心操神的老媽子。

隻是世子妃這一胎懷的不易,起先是害喜的厲害,如今雖不害喜了,卻嗜睡的嚇人,也不願意往外頭多走兩步,世子爺又是個恨不得把世子妃捧在懷裏的性子,斷不會強拉著世子妃去外頭散步消食。

冬吟憶起從旁的丫鬟嘴裏聽來的事兒,聽聞京兆尹家的夫人便是肚子格外大了些,也不愛外出走動,生產那時孩子太大了,便難產血崩,最後落得個一屍兩命的結局。

她滿心的勸解之語也不知該如何說出口,當下也隻能替蘇和靜撣了撣床榻附近的蚊子,這才退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

練氏帶著一行丫鬟婆子風風火火地往清月澗趕來,後頭的兩個婆子手裏各捧著一盒漆紅描金盒子。

清月澗內的丫鬟們皆被她這等陣仗唬了一跳,蘇和靜的奶娘白嬤嬤如今年事過高不大管事,便由冬吟出麵去廊下迎了練氏。

隻聽冬吟不卑不亢地說道:“奴婢見過三太太,世子妃正在午睡,三太太可有什麽要事?”

練氏心急如焚,一時也顧不上冬吟話裏明顯的勸退意味,招呼著後頭的丫鬟便道:“我且坐在耳房等等就是了,不必去將你們世子妃喚醒,給我上壺老君眉。”

冬吟速來知曉這三太太就是這般直言直語的性子,當下也不計較,領著她往耳房內一坐,便親自替她斟茶去了。

練氏枯坐了半個時辰,心內一陣七上八下,隔一會兒便要問問冬吟,世子妃可醒來了?

冬吟麵上雖是一片尊敬,心內卻叫苦不迭,這一下午她都耗在耳房裏了,正屋裏還有不少活計等著她去做呢。

好在一炷香的工夫後,鄭宣趕來了清月澗,紅棗立刻上去稟告道:“三太太來了,正在耳房坐著。”

鄭宣頗有些驚訝,便讓抱廈去小廚房裏要一碗冰飲子來,這才略過正房往耳房去了。

練氏沒成想會在清月澗撞見鄭宣,臉上的焦躁一閃而過,浮出了一陣陣慌亂之意。

“三伯母。”鄭宣對著練氏和善一笑,隨後便問道:“您來找靜兒?”

“昨日我得了一盒東珠,想著靜兒年輕壓得住,便特地給她送來些。”練氏尷尬一笑,便將那漆紅描金的盒子放於案幾之上。

鄭宣愈發驚訝,三伯母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性子,往日裏對他們大房並不熱絡,今日怎得會送了些價值不菲的東珠來?

“這明珠輝澤曜人,許是更襯三伯母一些。”鄭宣替蘇和靜推拒了練氏的好意。

練氏也不好在鄭宣跟前癡纏撒潑,眼瞧著清月澗這兒是沒了辦法,她也不浪費時間,與鄭宣說笑兩聲後便又風風火火地離去了。

鄭宣愈發覺得練氏不懷好意,連提都未曾與蘇和靜提起這事,倒是用過晚膳後,冬吟與春染要扶著蘇和靜去內花園散步消食,鄭宣也綴在了最後頭。

他在後頭瞧著蘇和靜與這幾個丫鬟打鬧的景象,心口驀地一軟,京裏多少世家小姐外出待客時待丫鬟和善溫和,回府上後卻又換了一副麵孔?

獨獨靜兒把這幾個丫鬟當成了親姐妹一般對待。

散步結束後。

蘇和靜便在回清月澗的路上遇見了練氏,鄭宣瞧見練氏後臉色便飛快地暗沉下來,他跨步上前將蘇和靜護在身後,對練氏說道:“三伯母又有何事?”

鄭宣的語氣不大恭敬,實是練氏這人做事太隨心所欲了些,方才下午來尋了一遍蘇和靜,如今黃昏時分又來內花園堵人。

鄭宣才不在意府裏出了什麽風波,也不在意二房和三房生了什麽齟齬,他隻想讓蘇和靜安心養胎,不問雜事。

“我也是沒了辦法。”練氏哭喪著臉,竟當著一大群丫鬟婆子的麵前落下淚來。

鄭宣一愣,心口蓄著的怒火一送,頗有些手足無措地瞧著練氏的淚顏,隻道:“三伯母,您……”

還是蘇和靜從鄭宣身後擠了出來,麵帶不解地問道:“三伯母,你這是怎麽了?”

練氏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淚,哽咽著說道:“這兒人多眼雜,咱們去清月澗說話罷。”

鄭宣到底狠不下心再拒絕哭成淚人的練氏,三伯母雖有些市井間的俗氣,可到底心腸不壞,幼時母親和父親起了爭執,三伯母也會將自己接去三房住上幾日。

鄭宣歎了口氣,見蘇和靜熱絡地攀住了練氏的胳膊,便也將到了嘴邊的勸阻話語咽了回去。

回了清月澗後,鄭宣識趣地去東廂房看書習字,蘇和靜則引著練氏去了正屋明堂亮間說話。

冬吟多點了幾隻蠟燭,又讓小廚房送幾碟糕點來,這才與練氏的丫鬟們一塊兒退了出去。

正屋內便隻剩下了蘇和靜與練氏二人。

練氏平日裏與大長公主和胡氏相處都似隔著一層厚膜一般,與蘇和靜這隔了輩的侄媳婦倒很有幾分相見恨晚之情。

練氏先是說起了三房內的事務,而後便關心起了蘇和靜的肚子,她道:“我懷疾兒的時候肚子也和你一般大,後來生產的時候可受了不少苦,你往日裏也要多出去走走,將來才能母子平安。”

蘇和靜點點頭,便道:“多謝三伯母提點我,否則我也不知曉這些事兒。”

練氏歎了口氣,望著蘇和靜姣美的臉龐道:“我也算是看著宣哥兒長大的,他待你的好滿府皆知,你前頭過的不順,如今卻是幸福美滿了。”

蘇和靜笑而不語,沉靜的眸子落在練氏盡是細紋的眼角處,心裏也是一陣酸澀,這三伯母的確是過得格外艱難些,院裏的庶子庶女都要塞不下了,三伯父還不停地納新人進府來。

“我是沒這個福分的。”練氏說罷,整個人突發顯得頹喪幾分,隻是想起蘇和靜還有孕在身,她便立刻換了話題:“不說我的糟心事了,你可知這幾日咱們府裏出了件大事?”

蘇和靜搖了搖頭,溫聲回道:“不知。”

“咱們公中少了一大筆錢,雖則傷不了根本,可這幾日老太太房裏的千年人參都供不上了。”練氏麵色焦急地說道。

事已至此,她隻後悔自己為何要應下管家一事,如今鬧出這麽大的窟窿來,又豈是她一個人能填補得了的?

蘇和靜愣了一會兒,旋即說道:“公中的銀子,怎麽好端端地會少了些?”

練氏麵有窘色,隻道:“你也知曉下個月便是老太太的壽誕了,國公爺說了要大辦一場,我便和你二伯母一起管起了家。隻是那管家的門道太複雜了些,那些管事婆子們各個有自己的理兒,這處用錢那處又要銀子,我又來了月事,這幾日便躲在屋裏未曾管事,皆由你二伯母一手操辦,誰成想今日盤賬時卻少了三千兩銀子。”

這話卻是說的不盡不實,練氏的確是撂挑子不幹了,不過可不是因為來了小日子,而是因為胡氏太過精明,隻分派給練氏一些油水少的可憐的活計。

滿打滿算,練氏也隻撈了幾百兩銀子的油水,她氣得閉門不出,那成了精的胡氏卻事事要帶上自己,自己被她煩的沒了心情,便撂下一句話:“二嫂看著辦罷。”

結果公中的銀子便少了三千兩。

“依三伯母所言,該是二伯母心急如焚才對,三伯母已置身事外,何須這般擔心?”蘇和靜疑惑不解道。

練氏麵有尷尬之色,她隨後說道:“大長公主既是讓我幫著你二伯母一起管家,這事便與我脫不了關係。”

蘇和靜心裏有了成算,便道:“既如此,定是哪個不長眼的下人昧下了銀錢,三伯母可好生審問一番。”

蘇和靜一下子能想到的法子,練氏自然也早已深思熟慮過,她的確是第一時間去查了最近的賬本,把每一筆銀錢盤算了一番後,發現賬本上的總數目是對得上的。

隻是每一列單獨的支出卻對不上數,並且她貪了銀子的這幾項數目越發大了幾分,譬如下人們的秋衫是五十兩銀子,她往上報的是七十兩銀子,賬本上卻寫著一百五十兩。

練氏哪怕再蠢笨,也瞧出了這事兒是衝著她來的,定是胡氏做了假賬等著她往裏跳,也是她自個兒貪小便宜,竟昧下了這幾百兩銀子。

如今被人誇大成了幾千兩銀子,自己擔了中飽私囊的虛名,卻又隻得了幾百兩銀子。

當真是虧得不得了。

“公爹和婆母都是明智之人,比不會平白無故冤枉了三伯母,您大可放心。”蘇和靜如此安慰練氏道。

練氏不肯說實話,她自然也不會真心實意地替練氏出主意,不過是敷衍人的嘴皮子工夫,她可有的是閑工夫。

練氏自然也聽出了蘇和靜的敷衍,她索性心一橫,便將自己貪汙的幾百兩銀子和每一筆支出都說與了蘇和靜聽,又道:“靜兒,並不是三伯母我存心要說那胡氏的壞話,這鄭國公府將來可是宣哥兒和你的,我不過是幫著管一管事,她便能想出這樣陰毒的法子來治我,焉知她懷著什麽心思?”

蘇和靜聽後沉思了一陣,雖知道若是幫了練氏,她也會攪合到這攤池水之中,可練氏說的話到底是觸動了她幾分。

是了,胡氏這般作為實在是太張狂了些,說到底她不是個庶房的伯母,很不該這般行事才對。

練氏殷切的話音再次響起:“若隻是我受些委屈便罷了,她這般折騰人,損的卻是老太太房裏的供給……”

令練氏最為不解的還是國公爺的縱容,她不相信胡氏的這些動作國公爺會不知情,可他從未出聲質疑過胡氏,也未曾提出讓嫡長媳管家一事。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國公爺要對二房如此縱容?若說有什麽私情,那胡氏也不過相貌平平,年歲也大了些,國公爺要什麽嬌俏貌美的女子沒有?

蘇和靜打斷了練氏接下去的話語,隻道:“三伯母放心,明日一早我會讓冬吟送些人參去老太太的院裏,事涉老太太的安危,公爹也不會坐視不理。”卻半句不提練氏的事兒。

練氏便哭喪著臉,道:“靜兒,你可否替我向大長公主求求情,務必告訴她,這事當真不與我相幹。”

蘇和靜也沒回絕練氏的請求,隻笑道:“好。”

得了蘇和靜這一句話後,練氏臉上的焦躁少了大半,她笑著推開了屋門,將貼身丫鬟手裏的漆紅描金盒子遞給了蘇和靜,道:“這些東珠成色極好,不拘是鑲在步搖上還是簪子上都好看的很兒。”

這番重禮,蘇和靜斷不肯收,練氏卻執意要蘇和靜收下,隻道:“你幫了我的忙,我自然是要好生謝謝你的,往後若靜兒你不嫌棄,伯母我便來清月澗多陪陪你。”

練氏這一回也算是因禍得福,沒成想這蘇和靜這般好說話,不過三兩句的工夫便應下了自己的請求,便是饒出去一盒東珠也值得。

蘇和靜不再推辭,隻道:“那便多謝三伯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