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禮全入獄的第三天, 陰暗潮濕的牢房裏到處是蟑螂蟲蟻來回爬行的聲音,激得他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

自他出生至今,便沒有這麽狼狽的時候, 牢裏的飯菜便是安平侯府裏最末等的下人也不願意吃,更別提睡的穿的, 都與他從前的生活天差地別。

蘇禮全前幾日還能自我安慰一番,當今聖上不是個愛下狠手的君王,自己犯的事也不過是貪汙些銀兩, 算不上什麽大事。

入獄的第五日,那凶神惡煞地獄卒走到他牢門前, 扔了件幹淨的粗布麻衣和一隻水囊,嗬道:“一會兒太子要來,換條衣服收拾收拾。”

蘇禮全愈發害怕, 太子並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他來這醃臢昏暗的牢獄中做什麽?

一個時辰後,匍匐在太子腳下的蘇禮全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太子陰鷙的眸光落在他髒汙得不成人樣的麵容上, 輕聲笑道:“要想活命, 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說罷,他便不嫌惡心地俯身在蘇禮全耳邊說了一番話, 這才屈尊紆貴地說道:“明白了嗎?”

蘇禮全一時惶恐地不敢應下,可在太子的逐步逼問下, 他隻好戰戰兢兢地應了。

*

太子從牢獄裏出來後,常年似高山寒冰的冷峻麵容上竟浮現出了幾分喜意。

身旁的太監們皆嘖嘖稱奇,隻道:“殿下可是要去太子妃那兒?”

太子笑著踢了那太監一腳,道:“太子妃去宮裏陪母後了, 怎得這也不記得?”

那太監額上冷汗直流, 一時責怪自己竟將這麽要緊的事兒忘了, 一時又好奇殿下今日怎得這般好說話。

太子數落完身邊的太監後,便撩開蟒袍往書房走去。

他的書房一向不許太監宮女們擅自進入,一走進那窗明幾淨的外書房內,太子便如同卸下心房般靠坐在了軟塌上。

軟塌旁堆著一個案幾,案幾上放著一卷畫軸,太子將那畫軸展開,瞧著上頭女子的容顏,黑沉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不屑。

上頭畫著的尊貴女子便是那位清高冷豔的大長公主,他名義上的姑母。

大長公主年輕時便生了一副攝人心魄的容貌,且通身生下又有一股高華矜貴的氣度,仿若冰山雪蓮般不可攀折。

太後那時無子,為了穩定朝政便將自己父親傳召進了京城。

那時父親不過是個駐守江南的閑散王爺,整日裏不是鬥雞玩蛐蛐,便是吃喝玩樂,在他沒登上那至高無上的皇位之前,他稱得上是個好父親。

隻是當太後將儲君之位安在父親頭上後,一切卻都變了。

母親不敢在似從前那般隨意行事,整日裏隻躲在宮殿內偷偷練習規矩體統,而天生尊貴的大長公主就是她模仿的對象。

那時大長公主對自己這個侄子也極為疼愛,自己也將她當成親生姑母般尊敬。

可誰也沒想到,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自己去父王宮殿時竟會無意間撞見那違背人倫、天理不容的一幕。

父皇竟宛如市井間卑微求愛的醃臢小人,一邊拿著匕首往自己身上劃了一刀,一邊攀扯著不著寸縷的大長公主。

父皇哭著說:“皇姐,那鄭燁有什麽好的?”

而後便是更加不堪入目的畫麵,於當時堪堪十四歲的自己來說,便是終身都無法磨滅的陰影。

他的父皇,對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起了那樣陰暗的心思。

陰暗到連他這個孩童都難以接受。

等他及冠以後,父皇也坐穩了皇位,他便也發現了大長公主與太後之間的秘密。

每月月末之時,父皇都會留宿慈寧宮以示對嫡母的尊重,而那一日大長公主也會對外稱病,並不見人。

他倍覺好奇,便讓人去慈寧宮打探情況,後來竟陰差陽錯地在慈寧宮瞧見了大長公主身邊的女官。

他那時已懂情愛,這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父皇一日日地位穩固了起來,太後和大長公主便想了這樣齷齪的法子籠絡住父皇。

當真是卑劣、惡心得到了極點。

從回憶中抽身的太子便把那畫卷隨手一扔,也盡全力將腦海中大長公主不著寸縷的畫麵驅離。

生的再美豔再又如何?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婦。

很該和她那野./種兒子一起下地獄才是。

*

鄭燁這幾日並不往外頭養的那外室院裏去,隻安心待在鄭國公府內,要麽逗弄一番嫡孫雀兒,要麽去大長公主房裏敘敘舊。

敘舊也隻發乎情、止於禮。

可鄭燁整個人都肉眼可見地鬆快了不少,非但對著鄭宣笑臉相迎,語氣熟稔且親密,道:“宣兒,這幾日天太熱了,少帶你媳婦出去逛逛。”

鄭宣頗有些驚訝,不過他這幾日確實總帶著蘇和靜往京裏的鋪子逛了逛,雀兒也由奶娘抱著緊跟在她們身後。

這一胎蘇和靜懷像極好,有了上一回生雀兒時的經驗,她便也不懶懶散散地待在屋內,而是時不時地就外頭散散步。

如今被鄭國公數落了一通,鄭宣便笑著應道:“父親說的是。”

鄭燁心情頗好,還與鄭宣說起了這幾日在京裏頗為風靡詩書字畫,言談間總少不了大長公主的影子,“你母親極愛那副《牡丹圖》,隻是那畫的主人不肯賣,倒是可惜。”

說著,鄭燁的臉上便浮現了幾分遺憾之意。

父母之間能冰釋前嫌,於鄭宣來說自是再好不過的事兒,聞言他便笑著為鄭燁出主意道:“兒子記得父親極擅丹青,不若您親手為母親畫一幅?”

鄭燁聽後卻也沒第一時間拒絕,而是沉吟了一會兒,隨後說道:“罷了,我不過是略會畫幾分罷了,實在是不該拿出來丟人現眼。”

鄭宣聽後雖有些遺憾,卻也隻能作罷。

晚間之時。

大長公主照例在上房一個人用膳,剛要吩咐女官們將膳食收拾起來時,鄭燁卻風塵仆仆地趕來了上房,手裏還拿著個畫卷。

他瞧著桌上的山珍海味,便道:“餓了……”

他這般虎視眈眈地望著桌上的飯菜,大長公主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便道:“若是國公爺不嫌棄,便在我這兒吃些罷。”

鄭燁聽後卻頗為感動,立時便坐下來用膳。

用膳完畢後,他才將花了一下午工夫畫出來的《牡丹圖》展示給了大長公主瞧,道:“比起那名家真跡略遜一籌,公主湊合著看罷。”

大長公主見了也隻是略驚訝了一會兒,隨後便平靜無波地說道:“國公爺技藝不減當年。”

清冷的音調裏並無任何喜悅之意。

鄭燁也隻得麵色訕訕地起身離去,再不想著與大長公主共宿一屋這事。

鄭燁走後,大長公主照例由女官們服侍著通頭發入睡,女官在吹滅屋內蠟燭時,瞥見大長公主若有所思的臉龐,忍不住問了一句:“公主,國公爺這是在向您求和的意思嗎?”

大長公主許久未曾答話,等女官以為她不會再出聲回答時,她幽怨且哀切的聲音才從帳縵內飄了出來:

“我的心早就死了,求不求和的與我有什麽關係。”

*

蘇和靜的心情極佳,昨日教了雀兒念了幾個大字後,如今有了一分好為人師的念頭。

這一日她依舊是歪在臨窗大炕上,拿著書上“天地玄黃”這四個字念給雀兒聽,雀兒總是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起來。

鄭宣恰好在這時趕回了清月澗,見妻子與兒子鬧成一團,眉眼也柔和了下來,“今日小胖墩學了幾個字?”

說著,邊走到炕邊上把雀兒抱了起來。

經過這些日子鄭宣“改頭換麵”般與兒子的親近,雀兒便也不再怕他,極賞臉地在鄭宣左邊臉頰處落下一吻。

鄭宣便道:“小胖墩今日倒真是熱情。”

蘇和靜見雀兒的亮晶晶的口水黏了鄭宣一臉,便忙讓奶娘將雀兒抱走,自己則替鄭宣擦了擦了臉,道:“他才多大呢,我不過是與他鬧著玩罷了,還真要讓他認字不成?”

鄭宣倒也沒留心在這個話題上,隻與蘇和靜論起了朝堂之事,“聖上不知為何,竟要親自審問安平侯,興許嶽丈不必判流放,頂多是將侯府的爵位剔了。”

蘇和靜點點頭,思來想去這也是她娘家最好的結局了。

說罷,鄭宣又湊到蘇和靜耳邊神神秘秘地說道:“今日父親去買了十幾盆蘭花來,都送去了母親的上房。”

蘇和靜略微詫異,順著他的話說道:“父親是想借此機會與母親重歸於好?”

鄭宣欣喜不已,隻道:“定是如此。”起初的喜悅過後,鄭宣的眉眼又頃刻間變得黯淡無比,他道:“便是我,也不知曉父親母親之間的齟齬究竟是什麽?”

蘇和靜隻溫聲勸解他:“父親母親間的事兒,咱們這些做小輩的沒必要插手。”

鄭宣止住了話頭,滿心滿眼期盼的不過是父母能解開對彼此的嫌隙,不必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可最好也想平常夫妻那般相敬如賓。

將蘭花親自搬去上房的鄭燁也抱著與鄭宣一般的想法,他近來這般殷勤的原因隻是因著一事——大長公主搬回了鄭國公府。

於鄭燁而言,這便是大長公主願意與他再續前緣的信號。

在未曾發現陛下與大長公主不清不楚的關係前,鄭燁曾近乎癡迷地愛戀過大長公主。

她那般高貴冷豔,那般尊貴,又那般溫柔,嫁與自己後,更是日日夜夜伴著自己紅袖添香。

所以他便暫時忘卻了大婚之日大長公主未曾落紅一事,也對大長公主的過去一字不提。

可誰知,那一日他竟會在鄭國公府的後院瞧見陛下的身影……

這麽多年過去了,如今想到那時的景象,他依舊通體膽寒,全身戰栗。

好在這些年他想開了許多,宣兒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尚且未知,可大長公主畢竟是自己的正妻,他犯不著也不應該和正妻如此“相敬如冰。”

鄭燁用這樣的理由說服了自己,便絞盡腦汁地開始討好大長公主,前幾日的親手畫的《牡丹圖》是失敗了,今日的蘭花不知有沒有效果。

大長公主瞧見那些蘭花後,雖則麵色仍是平淡無波,可到底還是朝著在日頭上曬出了一身汗的鄭燁說道:“國公爺進屋來喝杯茶吧。”

鄭燁心內暗道苦肉計有了效果,便春風得意地邁步進了上房屋內。

大長公主讓女官們去小廚房要碗冰飲子來,鄭燁卻覷著這個機會,道:“這些年我身子不適,喝不了冰飲子。”

大長公主略有些詫異,卻還是吩咐女官將那冰飲子換成了涼茶,卻沒出聲追問鄭燁“身子”差在了哪裏?

鄭燁雖有些失望,卻仍是滔滔不絕地說道:“公主這些日子可住得慣?缺了什麽東西便去我私庫裏拿就是了,家裏的事兒繁瑣又紛雜,你管家理事可----/依一y?華/會太累?若是因此累到了你的身子,反倒不美。”

這話本是鄭燁要關心大長公主的意思,落在大長公主耳朵裏卻變了味,隻見她立時冷下了臉,沉聲問道:“國公爺這是何意?莫非是想讓胡氏再管家不成?”

鄭燁連忙出聲駁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這話時臉上盡是慌亂之色,“我隻是怕你累著了身子。”

這話卻是出自他的真心實意,自從大長公主對他的態度略有些鬆動後,他便再也未曾與胡氏有過什麽聯係……

大長公主見記憶裏的清俊公子如今眼角也浮現出了幾分皺紋,如今那臉上也冷汗密布,瞧著很有幾分手足無措。

她便歎道:“國公爺,咱們已是二十年的夫妻了,便不必再這般虛與委蛇了,您若是需要借我的手做些什麽,直說便是了。”

這般輕飄飄的話語卻讓鄭燁僵在了原地,好半晌才脹著通紅的臉,擠出了幾句話道:“你就是這般想我的?”

他話音裏盡是委屈和不忿之意。

大長公主隻覺得他莫名其妙的很兒,這些年她們的夫妻關係淡漠的很兒,薄弱的隻剩那零星半點,還要她怎麽去看待鄭燁?

鄭燁臉上擺著一副受盡了傷的痛苦模樣,他道:“趙晴,你是沒有心嗎?”

聲音裏藏著掩埋了許久的指責之意。

大長公主被直呼大名,一時怒意也從心口湧出,她橫眉瞪著鄭燁,戲謔地笑道:“我就是個沒有心的冷血女人,又怎麽樣呢?你不是一向這麽看待我的嗎?你不是還懷疑鄭宣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嗎?又假惺惺地湊到我跟前做什麽?不怕又替旁人白白養大兒子?”

作者有話說:

還要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