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燁心裏最隱秘的痛楚被大長公主揭開後, 他便也不再裝模作樣了,拿起放在花架上的吊蘭便往地上一砸,道:“賤人。”

隨後便怒氣衝衝地離去, 不再給大長公主任何辯駁的機會。

大長公主怔愣地望著鄭燁離去,心裏忽而覺得疲累無比, 她記得上一回這樣的爭吵還發生在十幾年前,那時的她尚且還對鄭燁有幾分期望,便攔住他絞盡腦汁地解釋給他聽。

可他卻連半句話都未曾聽入耳過, 一門心思認定了宣兒不是他的孩子。

幸而她的愛早已在這些漫長的時光裏被消磨得一幹二淨,不會再為了鄭燁刺耳的話傷心難過。

*

蘇和靜與鄭宣卻全然不知大長公主與鄭燁之間爆發的這一次矛盾。

下月初三是宮中大宴, 鄭國公府的家眷也在受邀行列。

蘇和靜絞盡腦汁想了半日,也不知那日該穿什麽顏色的衣裳,大宴上皆是皇親國戚, 她少不得要屈膝行禮一番。

是以鄭宣比她還要擔憂之分,隻道:“我去問問母親,若不是什麽頂頂要緊的大宴, 咱們便推脫不去了罷。”

蘇和靜這幾日也有些頭暈目眩, 許是前幾日陪著雀兒鬧得很兒,這才累著了。

聞言她便不置可否地說道:“你去與母親說說罷, 也不是我推脫著不想去,實是這兩日身子有些不舒服。”

鄭宣忙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 道:“你擔心什麽?難道母親還不知曉你的性子?”

蘇和靜這才目送著鄭宣離去,她歪在炕上睡了一個時辰,才聽到鄭宣回來的聲音。

鄭宣特地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內寢,卻沒想到還是吵醒了蘇和靜, 他便有些羞赧地說道:“還是吵醒了你。”說著他便走到了炕邊, 道:“方才我去瞧過雀兒了, 他已睡熟了。”

蘇和靜點點頭,又目光殷切地問鄭宣道:“母親怎麽說?”

聞言鄭宣頗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眸子,道:“母親說這一回來請我們赴宴的是陛下身邊的禦前總管,這便是定要我們去的意思。”

蘇和靜歎了口氣,想到去年參見大宴時被太子妃其餘宗室王妃們聯合挖苦的景象,心內的怒火便又高漲了幾分。

若不是陛下還在上首坐鎮,她們鎮國公府又著實得罪不起太子,她早就冷言冷語地堵回去了。

她雖有些失望,卻也明白大長公主的難處,如今他們鄭國公府外頭瞧著鮮亮無比,可卻像在海中獨自搖曳的小舟一般,隨時都會被風浪吹得凋零破碎。

她便說道:“去就去罷,總有母親在,那些人也奈何不得我們。”

鄭宣也見識過太子妃那群人的嘴臉,雖則句句話都不曾直言取笑蘇和靜,可話裏話外都是將她二嫁過的事兒拿出來反複說嘴。

著實是難聽的很兒。

鄭宣瞧著蘇和靜明顯慘白了不少的臉色,隻在心內暗自下決心道:這一回他可不管什麽好男不與女鬥的禮數,若是太子妃再挖苦靜兒,他便當眾翻臉離去。

當日夜裏,蘇和靜未曾睡好一個整覺,時不時醒來便見不遠處的架子**有些微若的燭火,她當下便以為鄭宣是夜裏還在看話本,便也懶怠出聲打擾他。

誰知翌日一醒來,便見鄭宣仍拿著本話本子在瞧,眼下略有些烏青,身上的衣衫也有些散亂,一瞧便知他一夜沒睡。

蘇和靜沒好氣地說道:“什麽好看的話本子讓你看了一夜?也不知累。”

鄭宣聽得她的聲音後,連忙將話本子拿到她床榻前,笑著說道:“這本書叫《君子之言》,上頭寫的都是些爭執之話,我聽後受益匪淺,今日必不會讓太子妃再挖苦了你去。”

蘇和靜聽罷,心內一半感動一半無奈,隨即隻說道:“宣一真是頂頂聰慧。”

宮中大宴那日。

清華殿內張燈結彩,寬長的梨花木方桌繞著殿中央擺了一圈。

離開席之時還有一炷香的工夫,各家女眷便都隨著夫君的步子入了席。

鄭宣不懼旁人打量的目光,牽著蘇和靜的手大搖大擺地入了座,又吩咐身後的太監道:“拿個軟墊來,世子妃腰不舒服。”

行事張狂的很兒,絲毫沒有把最右側的太子放在眼裏的模樣。

那太監應聲去了,蘇和靜含笑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略微低調一些。

鄭宣卻不以為然,昨日他去詢問母親時已得了母親的真傳,宮中大宴上人人都想瞧見她們鄭國公府的人如過街老鼠的醜樣,為的不過是讓她們無地自容。

可她們偏偏不在意這些人的看法,愈發行事張狂,隻要她們自個兒想得開,想不開的便是旁人了。

蘇和靜索性也不去管鄭宣,也不知安排位置的人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將她和太子妃李氏、雍親王妃裴氏安排在了一塊兒。

李氏便罷了,十次有九次都要針對自己,這裴氏卻著實有人令人摸不著頭腦。

聽說她是端陽侯府家的嫡女,也就是失憶前自己的小姑子,按理說她和那個裴景誠和離後各自再婚,這前小姑子為何對自己抱了這樣大的惡意?

蘇和靜思緒攏回,便聽得身旁的裴氏笑著說道:“世子妃好氣色,到底比我年長幾歲,連走個路都要世子爺扶著,可要去尋個太醫瞧瞧?”

又是這般淺顯但惡意十足的挖苦之話,蘇和靜正欲像往常一般裝作聽不見她的話時,卻被鄭宣橫插了一腳。

“莫非是雍親王妃不得雍親王疼愛?怎得王叔從沒攙扶過您不成?那成婚那日您是與誰拜的堂?”鄭宣似笑非笑地對裴馨恬說道。

裴馨恬被鄭宣這番話擠兌的當時便臉頰脹紅了起來,好半晌也想不出什麽還擊的話來,隻能紅著眼轉過身去。

鄭宣則偷偷朝著蘇和靜揚起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蘇和靜笑他幼稚,可心裏到底是喜悅的不得了。

大宴開始後,舞女歌姬們紛紛入場。

一曲舞罷,陛下與劉皇後也高坐於殿內上首,陛下先持著酒杯,對著下首的皇親國戚們笑道:“今兒是家宴,都不必拘著,好吃吃喝玩樂就是。”

鄭宣坐於蘇和靜身旁,聞言便替她夾了塊鬆軟的白玉糕,讚道:“宮裏的糕點師做的,比外頭賣的好吃多了。”

蘇和靜嚐了一口,那白玉糕果然入口即化,酥香滿口。

陛下說完話後,劉皇後便也舉杯與女眷們說笑了一陣。

一刻鍾過後,各人跟前的梨花木方桌上都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菜碟,蘇和靜統共隻動了幾筷子。

恰在這時,一個白衣道人緩步走進了清華殿內,他生的仙風道骨,清瘦無比,遠遠瞧去果真有幾分飄飄欲仙的仙人氣度。

這便是上清宮的太乙大仙,因著有幾分占卜算卦的真本事,很受陛下尊敬。

清華殿上盡是皇親國戚,太乙大仙也絲毫沒有任何異樣神色,不卑不亢地走到殿中央,對著上首的陛下與皇後行禮道:“臣見過陛下、皇後娘娘。”

陛下立刻將他叫起,溫聲問道:“仙人這般急急匆匆地趕來尋朕,可是算出了什麽好卦?”

太乙仙人拱手回道:“陛下神機妙算,臣自愧不如。”

上首的皇帝臉色一變,那張威嚴的臉色便浮現出了幾分詫異,他道:“是什麽卦?”

殿內的皇親國戚們俱都聽說過太乙仙人算卦的名號,當下便都豎起耳朵洗耳恭聽。

“臣算出了真龍之卦。”太乙仙人如此說道。

殿內的皇親國戚們俱都麵麵相覷了起來,一時間竟當著皇帝的麵竊竊私語了起來。

真龍之卦?

算卦算出來的那一位不是陛下就是儲君。

上首的皇帝聽罷卻略有些失望地說道:“真龍之卦?仙人隻算出了這一卦?”

殿中坐著太子,真龍之卦不是自己便是太子,確實沒什麽好驚異的。

“陛下,臣算出來的這一卦,既不是您,也不是太子殿下。”太乙仙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在座的所有人都為之一震。

皇帝的臉色也因這話一變再變,他便頂著那陰晦不明的臉色問道:“哦?莫非是誰有謀逆之心不成?”

下首的太子在無人瞧見的地方揚起了一抹戲謔的笑容,父皇果然是父皇,這般生性多疑,果然如自己預料一般率先懷疑有人謀逆。

太乙仙人忙跪伏於地,恭聲說道:“回稟陛下,臣不敢斷言。”

“仙人不必惶恐,但說便是。”皇帝如此說道,邊說著他還不忘瞧了下首正在飲酒吃菜的雍親王一眼。

鄭宣也本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與蘇和靜說起了悄悄話。

誰成想清華殿中央的太乙仙人卻冒出了一句讓鄭宣通身膽寒的話。

——“臣算出的真龍之卦,卦主便是鄭國公世子鄭宣。”

話音甫落,上首的陛下抿著嘴不置一詞,大長公主與鄭國公卻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指著殿內的太乙仙人說道:“仙人可是算錯了卦?宣兒怎會與真龍之卦扯上什麽關係?”

太乙仙人隻冷著臉說道:“臣算出來的卦斷不會有錯。”

一時間,清華殿內議論紛紛,連太子也饒有興致地問了太乙仙人幾句,上首的陛下卻仍是一言不發。

後來還是劉皇後見大宴氣氛不對,便隨意尋了個由頭中斷了大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