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輕沒抬頭,張紫婷綿裏藏刀地瞪了鳥姐一眼,拉了車門坐到後排。

李洛基的車裏隻能裝下他和林輕,因為張紫婷來了,她們上的是陳衡的車。陳衡剛要發動車子,聽到後車門一響,鳥姐已經自覺擠了上來。

林輕對著鏡子一皺眉,張紫婷立馬蛔蟲一樣細聲細氣說:“於小姐上錯車了。”

於二晴在心裏把張紫婷咬死了幾個輪回,麵上還得一副不在意,往椅背上一靠,抱胸哼哼:“婷婷啊,這幾天家裏油條賣得不好嗎?”

所謂戰爭,大多是從你一句我一句開始。張紫婷正要開戰,鳥姐卻已經繳械投降了。

林輕的為人鳥姐怎麽會沒聽說過?於二晴此人看著誰的麵子都不給,其實把人拿捏得很準。她今天敢這麽對劉宗,也是知道劉宗就吃這口。這幾天劉宗把她捧得得意忘形了,竟讓她忘了劉宗這圈人都不是吃素的,尤其是眼前這位林小姐。

於二晴知道,如果她今天下了這個車,明天她就是第二個馮淼。她於二晴從西北出來,比她姐姐於大晴和妹妹於小晴都有本事,好不容易混出點名堂,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去當體育老師,什麽老師都不行。

開車門的時候已經把這事裏裏外外都想清楚了,據說幾個月前馮淼是敬過茶道過歉的,當時還真擠出幾滴眼淚。結果那十五六歲的大小姐茶都接了,馮淼鬆口氣的工夫下意識“嘁”了一聲,一碗茶就劈頭蓋臉澆腦袋上了.

馮淼眼淚還沒收回去,林大小姐已經站起來擦了擦手,把餐巾往椅子上一丟,學著馮淼的樣子“嘁”了一聲:“虛情假意,沒意思。”

當天下午,馮淼剛把妝補上,原本簽的洗麵奶廣告那邊就來消息了,說蘭台最近捧的玉女演員丁巾巾改主意把片接了,自然也就沒馮淼什麽事了.

自此之後二線演員馮淼一路落到了二十線,直到迫不得已去小學當了個體育老師,這才不到半年工夫,整個人曬脫了一層皮,別說洗麵奶廣告,連洗衣粉廣告都沒戲了。

於二晴其實也想過哭著認錯,但一是她實在哭不出來,二是估計林大小姐不會喜歡馮淼那種哭哭啼啼的畫風。於是她索性孤注一擲,上來就來個本色出演。

見林輕沒說話,於二晴直接奔著奧斯卡小金人去了:“林輕啊,鳥姐性子直不會說話,剛才是我不懂事,這麽大歲數沒個臉皮,你別和姐計較。下次想去哪和姐說,鳥姐我肯定前前後後裏裏外外給你安排舒服了。”

於二晴覺得自己這幾句話說得特別誠懇,特別不要臉,特別豁得出去,特別催人淚下。

一般人就算不感動,至少也惡心得不會再和自己耗了。

剛想到這,麵前一黑,迎麵飛過來二百塊錢,正好甩在她腳邊。林大小姐的聲音幽幽傳來:“我現在想吃夜香花炒雞蛋。這是打車錢,鳥姐先去安排吧,一小時後把地址給我.”

雞蛋她懂,但夜香花是個什麽鬼?西北來的鳥姐這麽想著,還是在張紫婷幸災樂禍的目光下彎腰撿起錢,推了車門拍著大胸說:“這點小事哪用一個鍾,姐這就去辦,半個小時以後在鴻賓路等你們。”

關上車門後她本想把二百塊還回去,看見林輕靠在車窗上陰晴不定被煙蓋了半張的側臉,心裏哆嗦一下,默默把錢塞進包裏。

等鳥姐走到大路上,陳衡才重新發動車子,老好人看了眼遠處剛攔了輛車的鳥姐,不讚成道:“都這麽表忠心了你還扔錢打臉,是不是太給臉不要臉了啊林輕”

林輕透過後視鏡看了看後座上好像什麽都沒聽到的張紫婷,把帽子摘下來扔回給陳衡:“我老頭子說,隻有不要臉的人,才會成為成功的人。”

陳衡自然對這個事嗤之以鼻:“據說你們家的成功定義就有錢一條。”

當時十幾歲的林輕把手裏的硬幣彈到陳衡方向盤頂上:“老頭子說了,那叫促進利益再分配。”

第七監獄門口有個車站,林輕在站台上找了個背風處,靠著柱子在破棉襖裏費勁兒摸了一會,拚拚湊湊將將巴巴摸出個車票錢。

夕陽的光影被站牌折射,光斑晃在林輕臉上。她右手從左手裏揀了枚鋼鏰夾在手指間,抬頭的瞬間隻看見滿眼金黃。

2路站牌底下站了一個很高的男人,左眼眼角下一顆淚痣,好像蘭州拉麵邊上燒餅大媽手裏撒下的芝麻。

廢棄的鐵軌從路的盡頭綿延而來,和監獄外牆上綠油油的鐵網一起被夕陽染得金黃。風裏帶著枯葉和偏僻處特有的清爽綿長,以至於很多年後林輕也不明白,關於那一天她念念不忘的,究竟是那個男人,還是那片屎黃。

他就那麽蕭蕭肅肅孤孤零零站在那裏,亞光金屬修飾的黑風衣襯得他身姿十分挺拔修長。林輕看他時臉需要揚起的角度,和曾經站在同樣距離看李洛基的角度幾乎一樣。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姿態好像□□廣場接受檢閱的旗杆。從林輕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立在脖子兩側的風衣領子,和被衣領遮住一點的側臉。

林輕和李洛基混的時候,也常在蘭台進進出出。她知道蘭台選藝人有自己的標準,基本上從後腦能看到下頜骨的直接淘汰,對額頭鼻梁和下巴的線條也有嚴格要求。林輕不清楚具體要求是什麽,但以她多年看熱鬧的經驗來說,這一位的側臉,在蘭台排得上前三,也許第一也說不準。

為了糾結出到底是第一還是前三,林輕說服自己又多看了好幾眼。作為一個雌性動物,她看人是非常含蓄而又靦腆的,兩道目光錐子似的紮在對方臉上,隔空看出了針灸效果。

好在對方定力頗強,被她這麽紮都沒反應,隻目光放遠不知道在想什麽。而越是看,林輕越是堅定了第一的想法,隻差順手折根兒樹枝給他頒獎。

正在她看得起勁的時候,一陣大風夾著沙土招呼過來,兩人都下意識地低頭一避。

再抬頭時,林輕眼前多了片樹葉,帶蟲洞的地方緊緊貼在她鼻梁上。她伸手拂落葉的工夫,那個男人就那麽冷不丁抬頭看了過來。

幾乎是看到那張臉的瞬間,林輕手一抖,原本停在指骨上的一元硬幣被“嘣”地一彈,開掛似的準確落到他被風吹亂的頭頂上……

按理來說,處理這種事件林輕著實算個有經驗的。可她看著還停在對方腦袋頂上的硬幣,準備好的台詞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這時候總不能說,帥哥,我錢掉你腦袋上了,麻煩幫撿一下……

這句話怎麽聽著怎麽像那句著名搭訕名言,美女,你掉的磚頭嗎……

林輕想著先把凶器拿下來,剛上前一步,卻見對方警惕地後退了兩大步。也不知道是什麽舞蹈學校訓練出來的,這麽動腦袋頂上的硬幣都沒挪地方。

不得不說,如果換一個情形,她麵前這個男人是十分有魅力的。明明看著比林輕大上不少,偏偏身上有一種少年人的氣質。原本隻是極其端莊正經的長相打扮,卻生生被眼下的一顆淚痣點出幾分風流,而這端莊的風流又被他一臉“我不認識你你別靠過來”的禁欲表情烘托出一種讓人想扒了的美……

如果……如果他腦袋上沒有頂那一塊錢的話……

林輕看了看手裏剩下的零錢,又看了看視野中正逐漸變小的男人,急道:“喂!把錢還我!那是我留著買車票的。”

她的一塊錢還在急速遠離她。

林輕無奈:“帥哥,你身上的風衣就能買輛車了,你搶我一塊錢幹什麽?”

沒辦法,擼了袖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數一二三,你不停別怪我動手!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林輕從小不好好念書,打打殺殺的事兒上倒是一把好手。她幾步追上去,一個小擒拿手就去抓人。

隻是她沒想到,在這個大家都很文明、街上打架掄酒瓶子都不往襠下揮的年代,居然有一個看著就養尊處優的男人,能在背對著她的情況下躲過這一抓。

小子,同道中人嘛?

林輕很快反應過來,換手往他背心抓去,卻又被他身子一斜躲過去了。

這麽折騰錢都不掉?!他腦袋上塗的是五零二嗎?

這個時候她想起老爹以前說過,這個品牌的製造商是原來二戰時給軍隊造軍服的,直到現在大部分風衣後麵都留著當年手榴彈環的設計。

於是她眼尖地找準位置一拉,就聽呼的一聲,那男人被她扯得一個趔趄。雖然是個美男,林輕也要做在上麵的那個,尤其不想被一米八多的身高壓在下麵,趕緊向後一躲,等著對方倒地時再加上一腳。

沒想到這人雖然不地道,倒還有幾把刷子,倒地之前手向後一撐,還沒躺下。

人還沒起來,林輕已經眼疾腳快一腳踩在他胸口。

這回真躺下了。

這一番工夫,硬幣可算掉下來了。林輕去撿硬幣的工夫,聽到趴的一聲,一隻男士錢包也摔到了她腳下。

林輕是從不吃虧的。她剛才差點被人搶了一塊錢,內心收到了很大的傷害。此刻看見錢包,立馬撿起來翻開。

也是個怪人,出門帶了這麽好的錢包,裏麵竟連一張卡都沒有,而是鼓鼓囊囊塞了一錢包的鈔票,倒有點像個暴發戶。

林輕也不客氣,把鈔票抽出來略一數,折起來拍了拍:“四千二百塊錢,謝了。”

就在這時,兩人身旁“呲啦”一聲,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司機搖下車窗喊道:“妹子,上車不?這條道上的公汽今天都停了,咱這是獨一家!”

林輕瞅了眼剛站起來有些狼狽的男人,也不管他身上沒錢怎麽回去,把四千二百塊收進口袋,走過去拉開車門就要上車。

沒想到車裏已經有一個人了。那男人坐在後排,留著一臉大胡子,說話中氣十足:“我同意了麽我?我先上的車,你小子憑什麽又拉客拚車?你知道我是誰嗎?你們出租公司的老總我都一起吃過飯!趕緊開車!哥還有事!”

司機也算是個老實人:“大哥,您看這大風天的,跑了我這份,倆年輕人今晚都進不了城。您把錢收著,這份算您半價成不?”

那人聽了以後,直接從上衣口袋裏抽出錢夾摸出一遝現金甩過去:“你看我像缺錢的人嘛?這點破錢收著,我就是不想和別人擠一車,這叫任性!別說了,快開……”

一個“車”字還沒說出口,手上一空,“那點破錢”已經被林輕半道劫走了。

林輕手指一撚,心裏有底兒:“五百五就不想讓我上車?”說完趁著大胡子沒防著,另一隻手“嗖”地抽走他手裏的錢夾,單手翻開,在錢夾裏的證件上一掃,嗤笑一聲:“還以為是誰,這麽大火氣。”說完把錢夾一扔,掏出早就沒電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