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Chapter 20

陵園位於遠郊的山上,堂會的人死後都葬在這裏。

時間是早上十一點,陽光刺透周圍的鬆樹投射在墓碑上,除了時不時傳來的鳥叫聲,墓園裏萬事萬物靜默如謎。

幾百個堂會的兄弟齊整地站在道路兩旁,全都穿著一絲不苟的黑西裝,神色莊重而嚴肅。

莫悔微微張大了嘴,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場麵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沈雪堂走到她身後,一隻手輕輕地扶住她的腰,她才微微回神。

“別怕,往前走,有我呢。”

沈雪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莫悔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邁開了步子。

兩邊是堂會的兄弟,莫悔經過的時候,他們會齊齊取下墨鏡低頭給莫悔的母親鞠躬,態度恭謙卻不虛偽。

莫悔這才覺得眼裏有淚。

母親一生受到了欺淩太多,被誤解、被踐踏、被驅逐,就連死的時候也血肉模糊,被收屍體的警官像扔垃圾一般地扔到車上。

而此刻,堂會卻給了她最大的尊重。

無論這個世界是怎麽看待這個地方的,無論在那些灰色地帶,在懸崖的邊上,他們做了多少不值得稱頌的事情,至少此刻,他們給了莫悔莫大的溫暖。

他們這些在那些“好人”口中的“壞人”,卻比莫悔生命中出現的那些大善人、施恩者要有情有義得多。

……

終於走到了父親的墓前,黑白照片上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父親這個詞一直以來都是莫悔腦子裏一個模糊的概念,到底爸爸是什麽,她並不清楚。

十八年來,“爸爸”對於莫悔來說是一個詞匯,與字典裏的其他詞匯並沒有過多的區別。莫良對於她來說是一個名字,與其他陌生人的名字相比也沒有什麽特別。

她根本就沒有關於爸爸的任何記憶,不知道爸爸是什麽,所以這麽多年來,她沒有為爸爸哭過,可是此刻,當她看到眼前的黑白照,竟然濕了眼眶。

……

墓地的管理人員打開了石碑,莫悔小心翼翼地將母親的骨灰盒放了進去。

新刻的石碑上母親的照片已經鑲上了,是她的老照片,還是十**歲的樣子。這樣也好,莫悔想,母親是永遠美麗的。

母親安葬好之後,按照風俗炸了一萬響的鞭炮,之後便是上香,來的兄弟太多,所以隻有幾個組的執事人代表大家祭拜。

沈雪堂是在莫悔之後第一個上香的,令莫悔驚訝的是,沈雪堂那樣地位的人,竟然也給父母親跪下了,雙手合十極虔誠恭敬地叩拜了三次。

拜完之後沈雪堂便站在莫悔身側,幾個執事人上來祭拜,到陳蒙的時候,他跪在地上表情嚴肅地說道:“莫叔,你看著我們幾個長大,我們幾個沒出息,讓莫悔妹子在外麵流落了這麽多年,不過您放心,現在找到她了,以後誰他媽都不能欺負我妹妹!”

沈雪堂清咳了一聲,陳蒙這才注意到自己一個沒注意又飆髒話了,有些尷尬地站起身來紅著臉拍拍莫悔的肩膀走了。

廖佳也到了,她沒有說話,一直沉默地站在外圍,陳蒙拉來上香她也不願意,隻遠遠地對莫悔點了點頭,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莫悔覺得有些奇怪,雖然廖佳性子很冷淡,卻不冷漠,也絕對不是個禮數不周的人,來都來了,怎麽會就這樣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呢?

她想問沈雪堂,可是周圍人多,一時也不好開口。

等儀式結束了,堂會的兄弟66續續地都回去了,墓園裏隻剩下莫悔與沈雪堂兩人。

今天是個好天氣,陽光足夠好,風足夠溫柔,氣溫不高不低,連林子裏鳥兒的叫聲都恰到好處的不嘈雜。

墓碑上的兩個人都有著溫和的笑意,像是不曾被生活摧殘過一樣。碑上的刻字也很簡單,沒有墓誌銘,隻寫著:“父莫良、母藍梓伶之墓,孝女莫悔立”。

莫悔看著墓碑上自己的名字,對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低聲道了一聲謝謝。

她知道這墓碑是沈雪堂立的,而寫上她的名字,是他給她的關懷與溫柔。

沈雪堂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掙紮,因為此刻,莫悔需要有人能給她一點力量,就算是錯覺也好,至少讓她覺得她不是一個人。

看著眼前冰冷的墳墓,莫悔第一次感慨人生,從前她不喜歡這自怨自艾的一套,可此刻,她忍不住覺得傷懷……

墓穴裏,一個是她的爸爸,一個是她的媽媽,她世界上所有的親人都死了,隻剩下她一個無依無靠地繼續飄著。

沒有親人的屋子還能叫做家麽?沒有家的地方還能叫做故鄉麽?

前已無通路,後不見歸途。

就像是一夜浮萍,在生命的河裏浮浮沉沉,飄到哪裏都不是歸宿,生活確切地在此刻變成了一場流亡。

從此之後,隻有她,不再有別人。莫悔忽然發覺,人生是這樣蒼涼。

就在這個時候,沈雪堂忽然伸出手,將一樣東西遞到了莫悔跟前,那是一塊金色的懷表。

莫悔疑惑地接過來一看,見到裏麵有一個小孩子的照片……

雖然莫悔小時候基本沒照過幾張相片,但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是她自己。

“莫叔去之前給我的,他說男孩子應該有一塊好表……還說要是有一天你不願意嫁我,就拿著這個當信物找你要人。”

聽前半句的時候莫悔還有些感動,聽到後半句的時候她忍不住橫了沈雪堂一眼道:“前麵我信,後麵是你編的吧?”

沈雪堂一臉的坦然,聳聳肩道:“你又不在現場,怎麽知道是我編的?這個是你父親的懷表總這一點沒錯吧?”

莫悔習慣了他的厚臉皮,也懶得說他,低下頭來看那塊表。

雖然十幾年過去了,但是看得出來,沈雪堂很愛惜它,沒有一點損壞的地方,就連裏麵那張她小時候的舊照片也沒有一點翻折。

莫悔眼眶濕濕的,有些哽咽地問道:“一直很好奇,卻沒有問你……好像你跟我爸爸的關係特別的親密,是麽?”

沈雪堂臉上那調笑的神色褪去,柔和地笑了笑道:“是,莫叔救了我一命,當初不是他,我恐怕就要跟我媽媽一起被炸死了,他為了救我,背上的皮膚被嚴重燒傷,在醫院躺了將近半年才出院……”

“那你知道我爸爸很多事情麽?”

“傻瓜,我那時候也不過七歲而已……”沈雪堂伸出手揉了揉莫悔的頭發,溫和地說道:“不過有一件事情我知道,那就是莫叔很愛你。那個時候無論他去哪裏辦事情,去多久,一個月、一周、一天或是幾小時,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情一定就是抱著你,然後就像你是個寶貝似的,抱著你在小區裏逛,逢人就笑。”

莫悔忍不住笑了出來,擦了擦眼角的淚道:“我媽媽說我小時候特別不聽話,一兩歲就跟精怪了……也就我爸當我是個寶……”

聞言,沈雪堂忍不住想起了莫叔叔喪禮的那一天的情景,腦海裏又浮現出莫悔小時候那可愛的包子臉還有古靈精怪的樣子,他忍俊不禁,伸出手捏了捏莫悔的臉頰道:“你本來就是個寶貝,莫叔有眼光,跟我一樣。”

莫悔沒見過誇人還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正想說沈雪堂幾句手機卻忽然響了,她拿出來一看,是廖佳的短信。

“莫悔,對不起,今天沒能給叔叔阿姨上香。堂會的人不大想看到我,我不想給莫叔莫姨的喪禮添亂,所以先走了,過幾天我會自己來祭拜的。——廖佳”

廖佳的短信解除了莫悔之前的疑惑,卻讓她更不明白了。

她不是跟堂會的人一起長大的麽?看她與陳蒙還有沈雪堂的關係也挺好的啊,怎麽她會說堂會的人不想看到她,她會惹麻煩呢?

莫悔把手機遞到沈雪堂麵前,有些憂慮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沈雪堂看了一眼短信,揚起嘴角笑了起來,眯著眼看著莫悔道:“什麽時候你開始會關心別人的事情了?”

莫悔一愣,心裏也有些震驚……

是啊,她一向是不追問任何人的私事的,她不想知道誰的秘密,知道秘密知道過去有時候是一種責任,是一種情感包袱。

在莫悔古道熱腸的背麵,她其實有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冷漠。

“怎麽不見你關心我的事情,追問我的事情?”沈雪堂對遠處等待地司機坐了個手勢,然後走近一步看著莫悔的臉笑眯眯地說道,“你這樣關心別人,我可是要吃醋的。”

什麽時候都能不正經,莫悔真是服了沈雪堂了,她撇撇嘴,沒來由的沒了其實,嘟囔道:“那我不問了……”

沈雪堂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這時候車子也開了過來,他打開車門,微笑著說道:“問都問了,怎麽又不問了?上車吧,我們車上說。說起來,這件事跟莫叔、跟秦家、跟你多少還有點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