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想, 不該想,不要想。
應拂雲攥緊手中言辭板,別過臉, 咬緊下唇,任由有白將她指尖的血滴到言辭板上。
眼前白光一閃, 她腦子裏好像多了些什麽, 又好像沒什麽變化。
應拂雲的左手還放在有白手中,冷血動物特有的微冷體溫漸漸染上她的溫度,慢慢變得溫涼。
應拂雲頭腦昏沉, 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明明是應該思索對策, 惶恐害怕的時候, 她竟然一瞬間想知道, 蛇類化形的妖物,能不能承受人體的熱度。
咬緊牙關, 應拂雲在心中默背《心經》以求淨心凝神。
有白抓著應拂雲的手,正要讓溯洄鏡幫應拂雲治療,卻見板子上浮現一串神奇的文字。
他低頭細看, 將異形文字轉化成自己能讀懂的文字, 再念出聲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救, 救命!
這個臭蛇妖在幹什麽!為什麽要讀出來?!
難以啟口的心思猝不及防被當事人念出來,應拂雲羞恥至極,當即腳趾蜷縮,臉色爆紅。
‘別念了!別念了!別念了!’
應拂雲在心中大喊,重複的三個字瞬間將言辭板的板麵鋪滿。
“誒,怎麽沒有了。別念了?”
有白不解,抓住應拂雲的手不放,問她,“為什麽不能念?那不是你想讓我知道的嗎?”
誰想讓你知道了!分明是你的板子有問題!
應拂雲深吸一口氣,顧不上太多,強行抽出左手,隔著衣袖捂住有白喋喋不休的唇。
她凝神靜心,目光隻看向右手中的言辭板,同時試探著在腦海中組織語言。
‘別,別念了,是因為想讓你說正事。剛才不是在和你說今天的事情嗎?’
新的言辭板果然好用,除了特別強烈的情緒和意願,其它時候,她隻要組織好語言,再選擇是否顯示出來,就可以非常順暢地完成操作。
應拂雲很快掌握控製新言辭板的方法。
她收回手,將板子遞給有白,三言兩語便將全部經過講清楚。
應拂雲正欲詢問有白的想法,卻聽蛇妖用濃若春情烈酒的聲音撒嬌道。
“應拂雲,你剛才把花塞我嘴裏了嗚嗚嗚嗚嗚。”
‘抱歉,剛才心急了,你沒事吧?’
應拂雲舉起袖子,表達對有白的關心,卻看見兩朵帶著齒痕,皺成一團的海棠花。
‘這?’應拂雲用麵部表情來傳達自己的困惑。
有白苦著臉道,“應拂雲,你下次別這樣了。海棠花一點也不好吃,還有樹葉子,苦死妖了。”
應拂雲:……
所以說,你到底為什麽會想到要嚼海棠花啊!
不是進到嘴裏的東西就都可以吃啊!
“你們能不能管管我?啊?我沒惹你們任何人。”
被忽視許久的溯洄鏡發聲,接著一腳踹向有白,罵道,“不肖子孫,竟然敢把奶奶我提溜到地上!”
話題被溯洄鏡拉回來,有白想起來應拂雲的傷口,敷衍地道完歉,又抓起應拂雲的手,讓溯洄鏡幫其治療。
溯洄鏡踮腳,隻見應拂雲纖細手指上凝結的血痕。
“這個傷口,如果你再晚半刻鍾想起了讓本神鏡治療,那……”溯洄鏡欲言又止,看向有白。
應拂雲知道神鏡想說什麽,用唇語無聲地向神鏡道歉,而後尷尬地別過頭。
“怎麽樣?再晚半刻鍾應拂雲就要死了嗎?”有白神色緊張,拍著胸口道,“我就知道她很脆弱,但沒想到竟然這麽脆弱。”
“蠢貨!再晚半刻鍾這傷口就自己好了啊!”溯洄鏡單手扶額,惡狠狠地踩有白一腳,罵道,“你到底在想什麽?應拂雲是人類,不是瓷娃娃。”
有白小聲嘟囔,“可是應拂雲就是比瓷娃娃還嬌弱啊,我就是擔心她。”
“她好得很,你再敢咒我鏡心寶貝,我就把你丟進神域裏,你信不信?”
溯洄鏡怒極反笑,以暴力威脅,結束這個荒唐話題。
話題中心當事人應拂雲趁機重新問神鏡,為什麽不用鍛造替身傀儡了。
溯洄鏡沒細說,隻告訴應拂雲目前局勢混亂不明,他們需要靜觀其變,找出原因再做打算。
應拂雲又問神鏡,那應家該如何,她又要做什麽雲雲。
溯洄鏡卻說不必她憂心,她快快樂樂的,其他的盡管交予他和有白,畢竟她是鏡心嘛。
這一切的好與體貼,仿佛都建立在她是鏡心化人的前提下。
可是,她不是鏡心啊!
應拂雲心中不安,薑泠送的玉簡躺在她胸口,仿佛不是溫涼的玉石,而是滾燙的烙鐵,燒得她生疼。
她張了張口,喉嚨幹涸疼痛,想要說什麽,卻又什麽也沒說。
*****
溯洄鏡和有白用神識互通信息後,發現目前超出他所探知到的範圍的事情,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多。
因息靈木隻存在於禁用靈力的玄溟海附近中,有白不能使用神術瞬移,也不能用陣法傳送,便先去昆侖山底尋找長壽龜一族,購買長壽龜褪下的龜骨。
但奇怪的是,仿佛早有人早已預知此事一般,有白在昆侖山的妖族手中,不僅得到了保存完整的長壽龜龜骨,還意外誤入一小塊移栽的息靈木林,輕輕鬆鬆取得息靈木。
一趟拿到兩件原料,有白才有時間趕往妖市,找專精煉器的海狸一族,購買定製的通靈言辭板。
但昆侖山距離玄溟海有萬裏之遙,氣候完全不同,更不必說息靈木生長之處必須是靈力禁區,而昆侖山又是人界出了名的洞天福地。
息靈木和萬壽龜龜骨怎麽會同時出現在一處呢?
溯洄鏡不解,心中疑竇更甚。
從最初的鏡心無故失竊,到他發現鏡心疑似修出靈魄,轉世成人,未知的事情便越來越多。
霧靈花從中聚集的惡妖邪祟,過分相似的小院,流珠的命軌中的空白,召喚上古惡靈的邪咒,無故出現在京都的薑泠……
一樁樁,一件件都很難不讓他起疑,鬼扯的天道究竟在做什麽?漫天的諸天神佛又在想什麽?
落日西斜,黃昏傍晚,鬼祟出行。
既然暫時用不上鍛造的地方,溯洄鏡也擔心應拂雲逗留此處,會再引來惡妖聚集,便讓有白先帶著應拂雲回客棧休息,他暫且留在這裏,尋找是否還有其他詭異脫控之處。
*****
有白毫無心理負擔,將爛攤子丟給一個小娃娃。
他縮地成寸,帶著應拂雲回到客棧中。
回程的體驗和不比上一次瞬移,應拂雲受情緒影響,雙腳剛落地,胃裏便翻江倒海,昏昏然欲嘔。
“怎麽比之前更嚴重了?連縮地成寸都用不了。”
有白說著,連忙給應拂雲施加數個靜心安神的法術,又用神力加熱茶壺裏的冷水,端給應拂雲喝下去,來緩解她的難受。
應拂雲折騰一會兒,惡心感稍緩,她深感疲憊,坐在圓凳上,靠著床欄發呆。
她一身繁花做伴,卻麵色煞白,唇無血色,神情疲乏,就連一貫活躍的思維也萎靡下來,不再有精力胡亂聯想。
天色剛完全黑下來,油燈昏暗,昏黃的燈光照在應拂雲臉上,就像照亮著一具毫無生氣的人偶。
有白看得心疼,想起應拂雲該吃晚飯、喝中藥,便拎起單獨放著的一包中藥,和應拂雲打一聲招呼,急匆匆要去為她買飯煎藥。
袖子突然被輕輕拽住,有白的腳步頓住,側身斜眼,不解地看向神色厭厭的應拂雲。
“應拂雲,你怎麽了?”
“別怕,我剛才說啦,我就是去給你買點晚飯,再去借廚房給你煎藥,很快就回來了。”
‘你……’
你為何總覺得我會害怕?
應拂雲想不通,她疲憊地鬆開手,剛才想說的話,此時被有白一打岔也都忘光了。
有白揮手,室內油燈霎時明亮起來,接著,他又在應拂雲腳下畫上金色大圓圈,將應拂雲和床,全部圍在圓圈內。
“應拂雲,你不舒服,得先休息一會兒。我布置了結界,如果有危險物踏入這個區域,我會立刻趕過來的。”
這也是因為,認定了我是鏡心嗎?
應拂雲的目光落在泛著金光的圓圈上,不知作何反應。
默了一會兒,她懶懶地抬手,指了指杯子,嘴唇翕動,提示說,‘苦。’
有白心神領會,轉身之前道,“我這回在廚房熬藥,給你討兩顆冰糖,絕對不苦。”
‘好。’
應拂雲目送有白出門,直到那天真可愛的背影消失在門後許久,她才捂著嘴站起來,慢騰騰挪到方桌旁,掏出薑泠送她的玉簡。
玉簡是一塊巴掌大小的長方形玉石,正麵刀刻小篆,寫著道門薑泠四字,背麵則刻著應拂雲看不懂的、用於聯絡的法陣。
刀工簡潔利落,字體瀟灑大方。
隻是,沒有板麵,怎麽能用來聯絡呢?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玉簡,應拂雲思緒紛飛,回想起薑泠臨走前的傳音。
薑泠是天道寵兒,氣運之子,卻要讓我幫她,但我能幫她什麽呢?
她既然知道我是誰,又知曉我和鏡心的聯係,應該也明白我不過是一個靈竅不通,口不能言的凡人。
除非,她意不在我,而是神鏡和蛇妖?
但我不是鏡心的話,對神鏡和蛇妖來說,也就沒有價值了啊,她憑什麽篤定我會幫她,我能幫她?
思及此,應拂雲眉心微擰,將玉簡放到桌上。
玉簡忽然發熱發亮起來,應拂雲不知所措,揪著裙子站起來,後退兩步,又見玉簡動彈兩下,周身的光暈熄滅,就倒下一動不動了。
‘這是沒問題了嗎?’
應拂雲等了一會兒,見玉簡仍然沒有動靜,才小心翼翼地伸手,隔著袖子捏住玉簡一角,將玉簡輕拋在光圈上,試探風險。
嗯,蛇妖沒出現,應該沒危險。
應拂雲評估完風險,赤手拿起玉簡。
手指接觸到玉簡的那一刻,玉簡又亮起來,在空氣中投射出一幅兩米見方的影像。
影像看著像是書頁,從右至左,由上到下,以正楷書寫,最右側有個標題,題為:《一個時辰,玉簡從入門到精通》,左下方則留了道門薑泠四字小篆。
‘原來是在教我怎麽用嗎?’
應拂雲仰頭抬眸,細細看完其中內容,按照上麵的方法,將玉簡翻麵,在背麵輕擊兩下,關閉了玉簡投射的內容,把玉簡收到袖中。
門外送飯的小二換了人,不知裏麵是“妖物”。
他輕輕敲門,聽不見回應,道了聲打擾,便試探著推開門縫,通過門縫,將食盒放在房間地上。
做完這一切,小二抬首,同滿身繁花的應拂雲四目相對,嚇得手裏的汗巾都掉了,抖抖嗦嗦地撿起汗巾,端起食盒。
他小跑到方桌邊,毛毛楞楞地將飯菜一一取出,放到方桌上,結結巴巴道。
“妖,妖精大人勿怪。我,我張哥去幫公子跑腿了,祝,祝您用餐愉快。”
拱手行李畢,店小二扯著汗巾,腳底溜煙兒,飛快地跑了出去。
‘妖精有這麽可怕嗎?哪有人心醜陋?’
應拂雲摸了摸自己的臉,回到方桌旁坐下。
清炒白菜、枸杞蒸蛋、紫蘇湯,另配一個小白饅頭。
又是清淡無味的飯菜,除了菜少一些,口味和在應府的飲食沒有太大區別。
應拂雲不想吃飯。
反正有白也不在,沒人管她。
應拂雲隨便吃了兩三口,喝了半碗紫蘇湯,吃了兩口蒸蛋,待腹中饑餓稍作緩解後,她就用筷子在飯菜中攪動兩下,連帶著碗筷一同放回食盒。
應拂雲剛合上食盒的蓋子,便見有白笑眯眯地推門進來。
不知為何,應拂雲竟然有一點莫名的心虛。
她別開臉,垂首低眉,左手揪著右手袖子上的桃花,等有白先開口。
有白沒發現應拂雲的異常,隻當她是過於疲憊,有些困倦了。
“應拂雲,你困了嗎?你喝完藥再睡吧。藥熬好了,我給你多拿了兩顆冰糖。”
應拂雲抬眼,卻見有白張開的手中,隻有一顆冰糖。
“?”應拂雲用眼神表達自己的疑惑,心裏莫名的心虛倏地消失不見。
這蛇妖怕苦,另外的冰糖一定是被他給吃了!
果然,有白解釋說,“我又給吃了,聞著藥太苦了,忍不住。”
將最後一顆冰糖放到杯盞中,有白神色自然,同應拂雲說起剛才碰到店小二的事。
“不過,我托店小二給你買了蜜餞,他說是全京都最好吃的一家,叫什麽珍饈閣,應該等會兒就到了,店小二說他很快。”
珍饈閣的糕點蜜餞,應拂雲知道。
甜霜滿覆,光澤明亮,肉厚皮薄,十裏飄香。
每日限購,仍供不應求,味道也確實是全京都最好吃的。
基本沒什麽缺點,就是很難買。
京都世家,各家各戶都日常購買珍饈閣的東西,即使是大家族,若是為了宴席,訂購的量多了,也得提前一兩個月打招呼,不然一時間勻不出來 。
這蠢蛇妖,竟然知道喝苦藥要配蜜餞,還專程托人買珍饈閣的蜜餞!
應拂雲雙眼圓睜,震驚之餘,終於升起了些食欲。
“你幹嘛這樣看我?應拂雲,你是不是很想吃啊?”
有白用法術溫著藥,坐到應拂雲麵前,大大咧咧地湊上前。
靠得好近!
明明是人形,卻一點兒也不知道要避嫌。
應拂雲細眉微擰,壓下心頭的躁動。
她身子不動聲色地往後退,避開有白攝人心魂的美貌。
‘有一點想吃,’應拂雲如實回答。
“我也想吃,我聽過蜜餞的名稱,知道那是一種等同於妖界靈果的零嘴,酸甜可口,但是我從來沒吃過。”
有白目露期待,又從杯盞中捏起最後一顆冰糖,將之拋進嘴裏,解釋說。
“其他的人類食物我吃過的也很少,我鮮少出無盡海,甚至連妖界的食物,也都沒怎麽吃過呢。”
應拂雲心中微動,摸了摸袖口帶著齒痕的海棠花,卻想不出安慰的話語。
其實她吃過的食物也很少。
幼時和娘親一起住在小院裏,她娘親身體不好,又不受寵,桌上幾乎不見油水葷腥。隻有很少的時候,柳娘會變戲法一樣,給小應拂雲帶一些零嘴。
後來應拂雲長大了,就被姚氏挑中,衣食住行莫不按照大太監的喜好培養。衣服首飾都是素色的、花樣寡淡的,飲食上亦然,日日清湯寡水,淡湯素味兒。
應拂雲並不喜歡這些,她不喜歡素色的衣衫,不喜歡清淡的飲食,不喜歡被拘禁在小院中不得自由。
她所向往的,是濃烈的、燦爛的色彩,豐富的、香濃的味道,自由的、快樂的人生。
但為了活下去,她沒得選擇,必須要如此。
有白不知應拂雲的心理活動,還遺憾應拂雲的喜好太單一,身體也嬌弱,以後他也不能帶著應拂雲四處亂竄,尋覓美食。
或許隻能帶應拂雲去淘一淘靈果了。靈果吃了對身體好,可以延年益壽的。
有白想,破顏一笑,說道:“不過,我聽說妖界有好多特別好吃的靈果,特別甜,都隻在本族區域售賣。等這邊的事情結束,應拂雲,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吃啊?”
‘帶我一起去嗎?為什麽?妖界,我也可以去嗎?’
應拂雲問,言辭板上逐一呈現出她的問題。
“對啊,我要和你一起去,因為應拂雲你很招妖怪喜歡,和你一起,他們說不定會直接送給我們吃,”有白笑嘻嘻道,“連靈石都不用花,你上輩子肯定是隻妖見妖愛的妖怪!”
‘哦……’
原來蛇妖打的是這個主意。
應拂雲倏然興致缺缺。
說話間,店小二在外敲門,是午間膽大機靈的那個。
店小二推門進來時,拎著一副精致的小果盒,一張麵團臉,未語三分笑。
見到滿身繁花的應拂雲,店小二腳步一頓,閉著眼一頓猛誇,一口一個海棠花姑娘,言語之中,儼然將應拂雲自動合理化成有白的妖仆。
“公子,蜜餞就給您放著兒了,祝您和這位海棠花姑娘用餐愉快,晚間洗漱的熱水,稍後會有人來送。”
店小二放下果盒,說著俏皮話,便拱手告退。
“我再多嘴一句,您別嫌煩。公子您和海棠花姑娘,忒好看,午間的小公子也聰敏靈秀得很。”
這店小二說話,可真是有意思。
上午還有些拘謹,晚上對著人膽子就大了,什麽話都說,也不知道神鏡奶奶聽到,要做何反應?
摸了摸鬢角花枝,應拂雲嘴唇翹起,眼含笑意。
應拂雲打開四方果盒,捏起一個肉厚的桃脯,遞給有白,示意他先吃。
有白剛才說想吃,她也記得有白喜甜。
珍饈閣的桃脯比別家的蜜餞更甜一點,想必他會喜歡。
有白趁著將藥碗推過來,觀察應拂雲的神情。
眉目舒展,眼睛微眯,唇帶笑意,雖然應拂雲麵色蒼白,但肉眼可見的開心愉悅。
誒,應拂雲這麽喜歡吃蜜餞嗎?
明明剛才聽到吃靈果,還是一副櫻唇緊抿的不開心樣子啊。
都是酸酸甜甜的,能有什麽區別?難不成人間的蜜餞,還能比妖界的靈果好吃?
有白想,就著應拂雲的手,吃了塊桃脯。
蛇信緩緩卷過掌心,來回摩擦,溫冷粘膩的感覺便順著掌心的神經,攀爬蔓延。
應拂雲隻覺脊骨酥麻,腰酸腿軟,意亂神迷。她掌心微動,呼吸變得急促而無力。
驚詫於自己的反應之大,應拂雲強撐著沒有表露出異樣,反倒端起苦藥,一飲而盡。
藥汁入喉的那一刻,苦澀酸辛的味道就直衝腦門,衝散一切不該有的情緒。
應拂雲苦得眼淚直流,抓著杯子,連連灌下半杯冷水。
“我都說過要很苦了,為什麽要突然一口喝下去?吃顆甜果子緩緩。”
有白歎氣,用手背拍了拍應拂雲的臉,在應拂雲受驚張口的空檔,他眼疾手快,捏出一顆糖霜滿覆的蜜餞,塞進應拂雲口中。
甜味在舌尖化開,應拂雲吞咽口水,清甜的津液入喉,緩了好一會兒,她才感覺唇齒間的苦味稍微散去。
沒關係,苦而已,可以忍受。
應拂雲在心中自我安慰,就聽有白點評道。
“我覺得這蜜餞應該沒有妖界的靈果好吃,還是你自己吃吧,藥太苦了。”
有白把剩下的一盒蜜餞全都推到應拂雲麵前,極力向應拂雲描繪妖界的美好。
“妖精的世界不僅有靈果,還有很多其他有趣的東西。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各種各樣的顏色,千奇百怪的小妖精,和你的小院子完全不一樣,你一定會喜歡的。”
有白說著,又端起茶壺,用神力將茶水加熱至溫熱,倒好在茶盞中,供應拂雲飲用。
應拂雲垂眸,看有白潤物無聲的體貼,心思複雜。
一開始還很笨手笨腳,那是什麽時候學會照顧我的呢?
還是說本來就會照顧人,直到認為知道我是鏡心,才願意這樣對我?
應拂雲沉默著,吃完蜜餞,又沉默著洗漱就寢,直到沉沉睡去前,她仍舊,一句話也沒問出口。
勇敢,是很困難的,尤其是對一個危機四伏中的弱者而言。
*****
應拂雲睡下後,有白守了她一會兒,見她呼吸均勻,神色安然,便將守護的結界縮小,虛虛繞著床圍一圈,放心去找溯洄鏡。
有白離開約莫一刻鍾,應拂雲不聲不響地從**坐起來。
她拿出玉簡,按照教程,撥通薑泠預留的通訊賬號。
等待聯通的玉簡,在黑暗中瑩瑩發亮,投射出一片透明的、毫無內容的光幕。
應拂雲一麵等待,一麵拿起枕頭下壓著的言辭板,在腦海中預先組織好語言。
光幕亮了好一會兒,快要暗淡下去時,才堪堪連接上薑泠的玉簡。
“應拂雲,你晚上都不睡覺的嗎?”
薑泠披頭散發,出現在光幕中,聲音無奈、疲倦、懶散。
‘抱歉打擾,’應拂雲舉起玉簡,對著言辭板,通過文字和薑泠交流。
‘看得清嗎?我有問題要問你。’
“看得清,你學得很快嘛,掌握得很好,”薑泠打了個哈欠,盤坐在**,單手支頤,言簡意賅。
“問吧,有些不能通過玉簡告訴你,其他,有問必答。”
應拂雲對待薑泠毫不客氣,言辭板很快出現滿麵密密麻麻的文字。
薑泠定睛一看,我滴個乖乖呦。
一句一句,有條有理的,全是問題。還不如直接去宗門查她弟子信息呢。
‘首先,你為什麽會出現在西城區?你來京都有什麽目的?’
‘其次,你是怎麽知道鏡心的事情的?你為什麽可以篤定我不是鏡心?’
‘再者,你問什麽要找我幫忙?幫什麽忙?’
‘最後,你臨走之前說隻有隻有神鏡也打不過,是什麽意思?你是想通過我來傷害神鏡和蛇妖嗎?’
還真是聰明,每個問題都在逐漸深入,簡直犀利死了。
嗯?怎麽還有一些不能在係統麵前說的內容?
嘖,麻煩。
薑泠頭疼扶額,短時間內,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應拂雲步步緊逼的追問。
“認命吧係統”則趁機在薑泠識海蹦躂,指揮薑泠完成修正劇情的任務。
【別告訴她,宿主,趁著現在蛇妖和溯洄鏡都不在,你趕緊哄著她告訴你位置,然後以捉妖的名義,把女炮灰捉走,到時間就送她上路,美美完成任務。】
“閉嘴,在逼我,我先送我自己上路,”薑泠煩躁抽劍。
語畢,紅葉誅邪劍劍身顫動,劍鋒直指她靈府。
想到女主角死亡的可怕後果,“認命吧”係統一時語塞,安靜兩秒。
薑泠放下劍,對玉簡投影中雙目圓睜的應拂雲微微一笑,尷尬地說,“抱歉,不是要衝著你發火,最近頭腦有點不清明。”
應拂雲稍稍放下心來,心想她們素昧平生,薑泠確實沒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威脅她。
但她為什麽要突然間這樣做呢?難道薑泠修煉到走火入魔,以至於產生了心魔不成?
應拂雲靈光一閃,看著言辭板上的最後兩個問題,有了一個猜想。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在旁邊握拳,輕輕貼住腦袋,如此幾個來回,比劃出被外物奪舍附身的意思。
事實上,薑泠並沒有很準確地讀取出應拂雲的意思,但這並不妨礙她使用別的方法,將她傳遞的信息告訴她。
“是這個意思,有點麻煩,我先把能說的和你說說,剩下的問題,下次再說吧。”
薑泠說道,困得直打哈欠。
“來京都是辦事的,但我沒靈石包傳送陣,催的急,”說到這,薑泠撓了撓頭皮,頭重重地打了個瞌睡。
“我接了一個朝廷的除妖令,蹭著官方傳送陣,趕到京都就去除妖了,沒想到會在那裏遇到你們。初見不太合適,劍拔弩張的,我就先去交差,在司妖局後院,找了張床睡覺。”
倒是對得上當時的表現。
應拂雲暗自思忖。
“至於第二個問題,這是我意外得知的,你千萬別告訴溯洄鏡和蛇妖,這很重要。”
薑泠抓著腦袋說,特地在這句話上加重音調。
應拂雲眼角抽搐,直覺薑泠的意思和她的話應該恰好相反。
‘好。’
應拂雲點頭,靜待薑泠下文。
“你確實不是鏡心,真正的鏡心在京都作亂的惡妖手中,這樣說應該可以吧?”
薑泠說道,停頓幾息,才又接著說。
“它盜走鏡心,利用其中力量攪亂天下棋局,為禍四方。我此行的最終目的,便是為了誅殺這惡妖。至於你是什麽,我不能說,不過你有你的宿命,你終會得知。”
薑泠說這話的時候,表情不屑,嘴角耷拉,微微下瞥,仿佛連她自己都不認同這種觀點。
應拂雲心中疑惑,便問道,‘你信命嗎?’
“嗬,信個破劍,這世界又不是話本子,哪有什麽命不命的。”
薑泠打了個哈欠,抬手握住紅葉誅邪劍劍柄,軟綿綿地在空中畫個圈。
“然後,你說的那個幫忙啊,”薑泠用紅葉誅邪劍的劍臘輕敲腦門,漫不經心道,“其實是騙你的啦,就是想吊著你啊,不然你怎麽會避開神鏡和蛇妖來找我?”
“最後兩個問題,都不是,他們倆一個天生寶器,一個上古神獸後裔,既是世間福音,又常年避世不出,我為什麽要傷害他們?閑著沒事幹啊?還不如多睡兩場。”
又不需要通過我來傷害神鏡和有白,那薑泠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呢?
應拂雲仔細分辨薑泠說話時的語氣動作,發現所有讓她感到不舒服的地方,薑泠都會加上和頭顱有關的動作。
難道是她腦子裏的東西在阻止她?
她真的想讓我幫的忙,與這個相關?
應拂雲張口,正欲旁敲側擊地詢問薑泠。
薑泠快言快語,截住應拂雲的話。
“好了好了,就算我想害他們,你一個靈竅不通的凡人也幫不上忙,任何忙都幫不上,真的,他們很強。我都說完了,你沒事就讓我睡下吧,有事就下次再說。”
“我兩天一夜沒睡覺了,再不休息,真的要原地死亡,明日出殯了。”
說完,薑泠原地躺倒,也不關閉玉簡,當著應拂雲的麵蓋上被子,抱著她的紅葉誅邪劍,一秒入睡。
‘真有那麽困嗎?’
一天睡了將近七個時辰的應拂雲喃喃自語,略帶遺憾地關閉玉簡連接。
*****
有白趕到西城區的小院時,溯洄鏡已經將小院徹徹底底搜查一遍,還真發現了一些了不得的東西。
“過來了?雲雲睡了?”
小奶娃愁容滿麵,坐在院中瘦小的海棠花樹下,把玩著手中的五彩石塊,老氣橫秋地問有白。
“睡了,我在客棧裏布置了守護結界。但,我,我好像又惹雲雲不開心了,”有白亦是愁容滿麵,慢騰騰朝溯洄鏡走去。
“神鏡奶奶,我覺得我很不對勁,我變了。”
“怎麽說?”
時間充裕,溯洄鏡也不著急說院子的問題,拍拍旁邊幹燥鬆軟的土壤,示意有白坐下來說。
有白捂著臉,自暴自棄地坐下來,開始自我反省。
“看見應拂雲不開心,受委屈,我就想為了她傷害別人,甚至不惜插手他人命軌,不對,我是已經這樣做了。可是他們對我而言,也是眾生的一員,本來不應該有高低貴賤、親疏遠近之分的。”
“哦,雲雲是鏡心嘛,受我影響,你喜歡她,想偏袒她是正常的,矯情兮兮地做什麽?”
溯洄鏡揉搓著五彩石,心不在焉地敷衍有白。
“不是啊,”有白張口想解釋。
“我是問你怎麽惹雲雲生氣了,”溯洄鏡截斷有白的話。
“哦,”有白委屈,但仍舊乖乖回答溯洄鏡的問題。
“我其實也不知道雲雲怎麽生氣了?”
有白更委屈了,化出蛇尾,抱在懷中。
“雲雲剛回去的時候就不舒服,頭暈想吐,我就很耐心地照顧她,給她煎藥買飯之前,還給她布置了守護結界,但雲雲好像不喜歡,厭厭地看我走了。”
“不能啊,雲雲怎麽會因為這生氣?估計是太難受了沒精神。”
溯洄鏡摸摸下巴,覺得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可能吧,”有白抱著尾巴,可憐巴巴地繼續說,“雲雲讓我給她帶冰糖,但我碰到了店小二,他說蜜餞特別好吃,建議我為雲雲買一點,緩解藥的苦味。我覺得問題就出現在蜜餞裏。”
溯洄鏡問:“怎麽說?”
有白說:“雲雲好像特別喜歡那什麽珍饈閣的蜜餞,我看她喜歡,就想著以後帶她去妖界,吃更好吃的靈果,還能延年益壽。”
溯洄鏡道:“那沒問題啊,雲雲應該不會不喜歡出去玩的。”
“是啊,但是雲雲興致不高。店小二進來送蜜餞的時候,雲雲開心了一小會兒,還喂我吃了很甜的桃脯。我當時在想雲雲為什麽不喜歡妖界的靈果,就著雲雲的手吃完了桃脯,然後雲雲一口喝完藥,苦得直流眼淚。”
說到這兒,有白歎口氣,“我好心疼她,就把蜜餞都給雲雲吃了,又和她說妖界也特別好怎麽樣的,然後雲雲就不開心了,一直沒和我在說話,直到睡著也沒和我說話。”
有白委屈至極,在“一直”和“直到睡著”兩個短語上加重了音調。
“反正,我就是惹雲雲不開心了。”
溯洄鏡詫異,他竟然不知道這蠢蛇還有這麽乖巧的一麵,都會自我反省了,平時不是強得很嗎?一旦要做什麽事,別說九頭牛來;九頭蛇都拉不回來。
“我覺得吧,”溯洄鏡理清思路,對有白說。
“什麽?”有白當即豎起耳朵,目露期待。
溯洄鏡斬釘截鐵,“一定是你吃東西的時候,嗯,用蛇信偷偷舔了雲雲的原因。”
“嗷嗷嗷!神鏡奶奶,你怎麽知道的啊?”有白不敢置信,緊張得直搓手,“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想碰雲雲了。在客棧,我都不敢變出蛇尾纏著她,就偷偷的,哎!我真的隻舔了一下!”
“蠢蛇,你是真的蠢啊!”溯洄鏡嫌棄道,“怎麽也是蛇妖,傳承記憶裏都沒有經驗嗎?”
“什麽經驗?”
溯洄鏡牟足勁,把有白往歪路上帶。
“人類都是很含蓄害羞的,你不知羞恥,堂堂八尺男兒,天天黏在雲雲身邊也就算了,怎麽能用蛇信舔她呢?雲雲沒給你一耳光,都是脾氣好,仿我。”
“啊?”
有白委屈地快哭出來了,他手足無措地抓著蛇尾,喃喃自語,“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啊。我沒有惡意的,我就是想和雲雲多親近而已,怎麽辦啊?我不會是中邪了吧?”
溯洄鏡一語中的,道。
“蠢蛇,你那是喜歡上應拂雲了,想對著她發|情。”
作者有話說:
有白:QAQ,我沒有,你誣陷我,我我我才沒有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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