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女受寵若驚, 多為薑泠添了半碗茶湯,又上了兩塊免費的茶果子請她吃。

薑泠咬著茶果子,對茶女笑笑, 轉而朝自得意滿的係統,問出一個關鍵的問題。

“小認啊, 既然應拂雲對惡靈來說那麽重要, 他怎麽一直沒找應拂雲?他的爪牙流珠就在應府,他早該知道啊。”

“說不通啊,惡靈早點把應拂雲吃掉, 豈不是更好?你告訴我原因, 我易個容, 去找那惡妖說道, 合作試試。”

“認命吧”係統忽而閉口不言, 過了許久,才斟酌著告訴薑泠。

【這個好像是你們這世界的天道做的, 又好像不是。】

【反正我不清楚,但惡靈其實一直在尋找應拂雲的蹤跡,但應拂雲身上有防護法術, 他找不到應拂雲, 也認不出她,所以這些年便一直退而求其次,尋找殘疾女子,以傷殘之體克化鏡心的防護, 也搞得差不多了。】

說道這兒,“認命吧”係統恍然大悟, 想到應拂雲該死的理由。

【宿主, 你可別瞎同情應拂雲。說起來, 那些殘疾女子都是因為應拂雲而死的,你快扭轉劇情,送她去死,然後消滅大反派,還能在積累功德,給她們報仇呢。】

【再說了,應拂雲受得罪都是她活該的。別人對她可能原本沒那麽壞,但誰讓她有了鏡心放大人心善惡的能力呢?本來就壞的話,就壞得更狠嘍。】

瞧瞧這高貴的係統的說辭,真放他娘的狗屁!

這也能怪上應拂雲?

炮灰真就罪該萬死唄。

薑泠被“認命吧”係統顛倒黑白的本事氣得牙酸臉歪,大口喝了一碗茶湯,咽下胸中氣勁兒,才繼續同係統虛與委蛇,套取信息。

而遠在天際的溯洄鏡,剛踏入神界領地,還沒有找到下凡曆劫失敗的上神。

所以他並不知曉,他看似在無所求地為救應拂雲而奔波,實際上,也於不知不覺間,在為它自己而努力。

*****

京都,東門街,州橋夜市。

夜幕降臨,此處不同京都其他地方,黑夜裏也繁華得如同白晝。

有白牽著應拂雲的袖子,走在神隱術的結界中,從龍鳳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擠過去,見到關東鹿角店的黑底白字幌子。

他便轉頭,興高采烈地同應拂雲說,“我們到了誒!這裏人真多就像妖市一樣熱鬧,不對,比妖市還熱鬧。妖界的妖精大都隨性,不是很喜歡用人形行走,出行時大多都帶一點原來的樣子,可湊不成這樣擁擠的樣子。”

有白原想著在白天帶應拂雲在客棧附近逛逛,給應拂雲買點吃的玩的,省得應拂雲無聊。

但他情緒稍一激動,就控製不住自己的蛇尾、蛇鱗,總需要應拂雲時刻安撫。

有白同自己鬥爭許久,仍然不能免除於應拂雲的影響。

他這個狀態出門,說不定會當街大變活蛇,嚇倒一片無辜人類。

所以,有白最終決定,不同生理反應相對立,順應自然,就趁著夜色遮掩,用神隱術隱去身形,陪在應拂雲身邊,逛逛夜市也挺好。

京都夜市裏人很多,司妖局的捉妖師會來回巡邏。既不用擔心應拂雲引來惡妖聚集,也不用費勁兒遮掩隱形留下的異常,總體上還是很適合他倆現在的狀態出行的。

應拂雲順著有白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一家鹵貨店,店鋪門前排著長長的隊伍。

這家店和西城區的珍饈閣一樣,都是京都有名的吃食鋪子。

這店雖然名為關東鹿角,但賣的都是豬牛羊、雞鴨兔等尋常鹵貨,另外還有些心肺肝腸等雜碎拌,完全沒有鹿角、鹿肉的影子。

不僅味道極好,十裏飄香,價格也合適,從幾十文一份的雜碎料到三兩銀子一隻的野兔都有,具對外開放,來者不拒。

應拂雲聞著鹵火複合濃鬱的香味兒,輕輕吞了口唾沫,卻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走。

她晚飯時分,又背著有白,往食盒裏倒了半碗飯,在蛇妖心裏,她應該是吃飽喝足的。

而且,她一貫以來的形象,與這些葷腥油水並不搭邊。

聽起來愚蠢又可笑,但她不敢也不想直言以告,自己那些細枝末節的喜好和體驗。

“雲雲,好多人呀!看著真好吃呀!可惜你不喜歡這些,我們再去別處看看!”

有白稍有失望,回頭看一眼彎曲如長龍的隊伍,快步跟上應拂雲,又興致勃勃地扯著應拂雲的袖子,帶著她穿過人群,朝州橋南麵吃食小攤多的地方走去。

初入夏季,夜市當街,正是清涼小食上市的時候,沙糖冰雪冷丸子、水晶皂兒、荔枝膏、生醃水木瓜等等美食林立,占據了街道的半壁江山。

看著都是偏清淡的口味,應拂雲一定喜歡吃。

有白想,言笑晏晏,拉著應拂雲走動,也不顧擠開的旁人如何想:反正夜市裏人這麽多,他們才發現不了原是兩個看不見的生物做得呢。

就算真有人發現了異常,他們也看不穿神隱術,最多也隻當鬼怪幽靈,稍稍嚇一嚇自己,日後當做坊間怪談流傳罷了,不妨事的。

“雲雲,你想吃什麽呀?我感覺都好好吃的樣子。”

有白問應拂雲,把她推到一個賣金絲黨梅和香糖果子的小攤前.

他想吃甜的糖果子。

應拂雲一看有白的神態,便知有白在想什麽。

她點頭,問有白覺得哪個更好吃,而後拿起紙袋子,兩樣各抓了一些,放到有白手中。

‘我等會兒吃,你先吃。’

說完,應拂雲從袖中荷包裏掏出一串銅錢,按著牌子上的價格取出來二十文,擱在竹籃子旁邊。

攤子上突然出現一堆銅錢,卻不見付錢的人,小販疑惑抬頭,問了兩聲沒人應答。

他撓了撓頭,將錢摟到另一個布袋子裏,又繼續招呼客人。

應拂雲係好荷包線繩,一抬頭,就被有白喂了一顆金絲黨梅。

‘?’應拂雲就著有白的手吃下去,以目光表達疑惑。

“這個好吃!香香甜甜的,你吃。”

有白說,又捏起一個香糖果子,滿懷期待地吃下去。

應拂雲指著裹滿糖霜的麵食點心問,‘這個呢?’

有白將香糖果子咽下去,皺著眉點評,“太甜了,黏嘴巴,不好吃,你別吃這個了。”

應拂雲在言辭板上解釋,‘這個是膩味兒些,過油炸的。’

“讓我來一口氣解決掉吧!”

有白捏住紙袋一角,一口把全部的香糖果子都咽下去,然後苦著臉,捶胸頓足道。

“好甜好甜好甜,一點也不好吃!”

應拂雲看著便笑了,轉身在旁邊的攤子上付錢,悄無聲息取了一份綠豆涼水,遞給有白解膩。

有白接過來,大口牛飲,一碗綠豆涼水下肚,才好受了些。

他若有所思,用法術控製空碗回到桌子上,和係繩子的應拂雲說,“原來不是所有甜的東西都好吃呀。”

應拂雲道:‘那是自然,酸甜苦辣鹹,哪一個味道太濃了,太單一了都不好吃。’

“那我們都去吃一吃吧!”

有□□力十足,拉著應拂雲的衣袖,將她護在自己身側,沿著這條街,每個鋪子挨個逛過去。

辣蘿卜、肉幹、凍魚頭、荔枝膏、沙糖冰雪冷丸子……

兩人一路走,一路買,零零散散地,不知不覺間就買了一大堆。

其間,應拂雲一直忙著合理地付錢給攤販,有白則挑著味道好的小吃零嘴,一個個喂給應拂雲吃。

到最後,兩人在一家生意冷落的餛飩鋪子上,找了個空位坐下來歇息時,應拂雲早已記不清自己都買了些啥,吃了些啥,反正隻要是有白投喂過來的,她一概照單全收。

街道擁擠,明燈燦爛。

兩人隱藏在暗影中歇息,旁邊不遠處有雜耍人揚鞭,帶出火樹銀花一片。

應拂雲目露好奇,眼巴巴地往雜耍的地方看。

有白則懶洋洋的趴在桌子上,目光映照著火光,隻鎖定麵前一人。

“應拂雲。”

有白忽然出聲。

應拂雲回頭,用目光詢問有白何事。

有白視線遊移,以猜測的口吻,詢問應拂雲。

“你是不是不喜歡平時的飯菜啊?我剛剛喂你吃了許多東西,我發現吃到辣的,酸的和肉類的零嘴時,你看起來更開心,而且我重複喂你吃,你也沒發現。”

應拂雲回想自己一路上都吃了些什麽,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隻能確定,經由有白挑選過的食物,沒有一個是她難以入口的。

‘沒有不喜歡。你選出來的都很好吃。’

應拂雲在言辭板上給有白反饋。

“哦,”有白的眼尾耷拉下來,顯然是不相信應拂雲敷衍的說辭。

“以後,那你要是有喜歡的東西,可以告訴我嗎?我確實不知道你喜歡什麽,討厭什麽。你說得對,我一點也不了解你。”

他可憐兮兮地眨眼睛,尾巴尖卻不受控製地抬起來,不著痕跡地戳動應拂雲垂下的袖角。

應拂雲垂眸,目光落在蠢蠢欲動地蛇尾上。

她忽而笑開,坦白道,頗有一番自暴自棄地意味。

‘是,我不喜歡,我不坦率。可是坦率地表露自己,太難了。’

‘我不喜歡姚氏為我挑選的,清湯寡水的飯菜;我不喜歡一成不變的,素色的衣衫;我不喜歡被拘禁在小院中不得自由,不喜歡事事都要仰人鼻息,看人臉色……’

‘我有好多不喜歡的事物,但那些都無關緊要,不是嗎?’

有白言之鑿鑿:“可是,這些對我來說很重要。”

應拂雲聞言,卻笑得更燦爛,不知道是笑有白天真,還是在笑自己可笑。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總是不快樂,總是不坦率。

快樂於她而言,像是抓不住的賊,偶爾能窺見一點身形,卻總是轉瞬即逝。

她萬般無奈,看快樂在暗處嗤嗤笑她。

‘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對於活下來而說,太輕了,太微不足道了。’

‘你看這街上那麽多人,誰沒有不喜歡的事情,我不喜歡姚氏強加給我的一切,攤主還不喜歡早起貪黑賣餛飩呢。雜技藝人還不喜歡大熱天的裹羊皮襖子吹火花呢?’

‘但喜不喜歡,不都是要做的?不都是要忍耐的?有許多事情,都比喜歡重要啊。’

應拂雲不知道自己和一條天真可愛的蛇妖說這些做什麽。

她笑道,卻又不自覺難過。

‘你總是這樣問我,這樣對我好,有一天你厭倦我了怎麽辦?抑或反過來,我的一生,於你而言,不過蜉蝣轉瞬,牽絆太深,待我離去,你又該如何?’

‘你不是說,等小海棠花精等打敗你,我的墳頭草都比牆高了嗎?’

應拂雲說得那麽輕飄飄。

她笑容璀璨,目光溫柔,不疾不徐,不怨不怒。

有白卻聽得很難過。

很難過。

他不久前才知道,原來應拂雲一直都不開心,一直都在敷衍他和溯洄鏡。

才知道柔弱、溫順、和婉都不過是應拂雲披著的皮囊。有白在為應拂雲難過的同時,當然也會感到失落。

不過,即使失落,天性善良樂觀的蛇妖,也會努力逗應拂雲開心,給她帶來溫暖。

有白沒有說謊,他是真的希望應拂雲能幸福快樂,不為其它。

但他不知道,應拂雲的底色竟是如此的喪氣而絕望。

絕望到,讓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笨拙、渺小、力量微弱。

有白想到自己那時的無心之言,難過地說不出話來,他不是故意的,應拂雲一定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甚至,應拂雲拿出這句話做例子,也並非要有意使他難過。

應拂雲隻是,太習慣,看到美好表麵下的暗瘡。

有白明白,所以更加難過。

他神色萎靡地耷拉著蛇尾,看著應拂雲,難得沉默不語。

雜耍藝人忽而側空翻,在劃定區域內,舀出漫天鐵樹銀花,引得圍觀群眾鼓掌驚呼。

耳側呼聲高漲,應拂雲緩過神來,不甚體麵地為剛才的談話畫上句號。

‘別問那麽清楚嘛,難得糊塗呀。’

‘看表演去嗎?’

應拂雲生硬地轉換話題,舉著言辭板,向有白提議道。

‘我聽說過,在州橋後麵的巷子裏有瓦舍勾欄,說書、戲曲、皮影戲……好多有意思的東西呢,許多我都隻在書上見過。’

有白以蛇尾卷住應拂雲的腰肢,直起腰看她,看得應拂雲心慌意亂,悔其言語。

‘你要是不想去,那我們便回去休息吧,神鏡奶奶不在,你自己要去找鏡心嗎?’

應拂雲繼續生硬地轉移話題。

有白搖頭,他還是想不明白,但他們做妖精的,最重要的就是隨心而活,忠於自我。

他想和應拂雲說,便接著應拂雲之前的話說。

“我不要糊塗,我要你好。”

“你可以不喜歡我,可以不喜歡人間,可以瞞著我,可以哄我,反正我很笨,也不會和雲雲生氣。但我還是想要知道,如果你願意和我說。”

腰際的蛇尾愈收愈緊,如實映照說話者忐忑不安的一顆心。

應拂雲嘴唇翕張,卻難成詞句。

有白又道,“什麽時候都可以,你想說就好。為什麽不快樂?要怎麽樣才會好?還有,我可以做什麽?”

‘這世上沒有不求回報的交易。’

應拂雲垂下眼睫,言辭板上的文字忽然消失,接著換了一句話,語句浮現地極緩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許離開應府會好,或許離開京都會好,或許離開人間會好?或許我根本不會好?’

有白長出了一口氣,將頭伏在應拂雲搭在桌上的手背上。

微涼的麵頰貼著柔軟的手背,他低聲道。

“沒關係,你會離開應府,離開京都,離開人界。”

“天地之大,三界之中,無論你想去哪裏,我都會陪你去。我想要你好,但你不必急著變好,不必急著快樂。”

街道上遊人如織,鑼鼓喧天,氣味混雜。

他聲音落下的一瞬,好像自帶著結界,將一切俗世熱鬧排除在外。

應拂雲垂眸看他,麵上笑容漸漸消失,心跳卻越來越強烈。

她從沒有哪一刻,感受到愛意如此鮮明滿漲。

她好像,真的喜歡上一隻蛇妖了,在生理反應之外。

意識到這一點以後,應拂雲沉默許久,直到蛇妖抬起頭,直起腰,不知所措地偷瞄她。

“應拂雲,你不想聽我說這些嗎?那我下次不說了。”

‘不是,你說什麽我都喜歡。’

應拂雲快速搖頭,開口的同時隻覺如釋重負。

她笑起來,眉眼彎彎,莊重且嚴肅地同有白保證,也向自己承諾。

‘我會好起來的。’

做不成自由快樂的妖精也沒關係,做一個複雜真實的人類就夠了。

反正,她已經有一隻容易心軟的笨蛋美人蛇啦。

作者有話說:

有白:是我,我就是笨蛋!雲雲的笨蛋小狗蛇!

加了一千多字,把感情續上了,不然有點點難受嘿嘿

感謝小天使的閱讀,啾咪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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