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間桃蕊嬌如倦,東風淚洗胭脂麵。】

陰暗潮濕的天空,大片大片鉛灰色的雲層,漸次彌漫著視線,慌亂的鳥群盤旋著哀叫,飛翔逃離。

清寧宮的寢殿裏安靜地連一根繡花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聲響,菀玥輕聲走近,不敢打擾,他的呼吸依舊是微弱的。

勇兒才從禦膳房替菀玥拿了些點心出來,便見了蕊心正打那頭過來,原是打算隻當不看見擦身過去也就罷了,誰知蕊心偏偏迎麵過來,存心擋住她的去路。

“你沒長眼睛嗎,你擋著我的去路了。”這話竟還是蕊心說的。

勇兒自然是不會謙讓她分毫的,“究竟是誰擋了誰的路,況且這麽大的地兒,你就偏偏非要往這兒走嗎?”

蕊心冷冷地“哼”了一聲,挖苦道,“可別仗著自己主子的身份,在外頭就也把自己當成半個主子了。”

勇兒上前一步,要不是顧及菀玥,此刻又是在宮裏,以她的性子,恐怕早就撲上去撕了她的嘴了。“這話可是說你自己呢吧,我可從來不敢這樣想,即便再有臉麵,也是從奴才堆裏爬出來的。”

這話當然說的是蕊心了,直戳在她的心上。

“我可沒功夫跟你在這裏拌嘴,咱們娘娘有了身孕,自然是最嬌貴的。一會兒這血燕要是涼了,你當得起嗎?”

這些日子是菀玥日日陪在清寧宮,孝莊下了懿旨,各宮不許去清寧宮探望,免擾皇帝清修,青嵐懷著身孕,卻見不到玄燁一麵,整日隻有胡亂擔心,她自然是要替自己主子出這口惡氣的。隻是眼下,蕊心見勇兒的怒火已然被自己激上來,再說下去反倒惹禍。

這回輪到勇兒攔著她的去路,“不就是懷個龍種嗎,生下來了再得意也不遲。”

她知道這話若是被菀玥聽到,一定會責罵她,可是她寧願被罰也不肯認輸。

蕊心輕哼一聲,眼神很是挑釁,“就算沒有龍種,咱們主子能為了皇上去死,你們主子又做過什麽呢?”

勇兒心裏藏著許多話,卻是不能像她這樣隨意就說出口的,隻含恨委屈道,“你們主子能做的,咱們主子都能做,你們主子不能做的,我們主子也都做了!”

蕊心見她眼裏閃出淚光,越發傲慢,絲毫不把勇兒放在眼裏,“哼,皇上說過的,咱們主子已經夠委屈的了,以後定再不會虧待她。整個紫禁城的人都知道,皇上的心從來不在坤寧宮,而在景陽宮。”

“混賬東西,這是哪裏的規律,允許奴才在主子背後嚼舌根子。”聽到這個聲音,蕊心登時一顫,都不敢回過頭去。

蕊心倒也識趣,轉過身騰地就跪下來,“蘇嬤嬤,奴婢知錯了。”

勇兒出於禮數,也跪下來,而蘇嘛的指責完全是對著蕊心一人的。“皇上的心思在哪裏,輪得到你來揣摩嗎?若是再有下一回,便回了太皇太後,直接送你去慎刑司作罷。”

“蘇嬤嬤,奴婢再也不敢了。”蕊心不停地磕著頭嚇得身子發抖,蘇嘛見她是真的知道錯了,這才罷休。

紛紛揚揚的幾場大雪以後,紫禁城又一次入冬了。清寧殿外積著厚厚的白雪,玄燁還在東暖閣裏躺著,已經好轉了許多。

太醫進來,抖落了一身的雪花,打了個千兒,“娘娘吉

祥。”

“這會子先別進去”,菀玥吩咐道,“在炭火這裏去去寒,別把濕氣帶到殿裏去了。”

“嗻。”

龍榻前,太醫把了脈,告知菀玥,皇帝的傷口好得極快,不日便可下床走動,再無大礙了。菀玥總算呼出一口發起。

夜深了,殿裏點著香,燭火有些昏暗,越發聽得清窗外的風聲淒冷。

“這麽多日了,朕早就大好了,朕不想在這兒躺著了。”皇帝靠在床架上,竟在她麵前耍起孩子氣來。

菀玥摸了摸藥的熱度,天氣果然轉涼了,方才還發燙的碗底,此刻熱度正好適中。

“這可不成,太醫的話皇上非得聽不可。”

玄燁最煩那些個太醫,平日裏,可不見他們治好了什麽疑難雜症。“哼,那些個太醫最會賣弄,改明兒,朕一定罰他們一人躺上十天半個月,也好叫他們嚐嚐這滋味。”

“那也得等皇上大好了才能做這些事,吃藥了。”

菀玥可不聽他的,依舊沿著窗邊坐下,嫻熟地盛起一勺,送到他的嘴邊,玄燁沒有半點推辭,喝了勺子裏的,又自己接過菀玥手裏的藥碗,抬頭一飲而盡,就將空碗擱在一邊,趁著菀玥還沒有反應過來,隨即緊緊握住菀玥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

他有些用力,菀玥不由得靠上去,若不是她自己撐住不敢再向前,幾乎就要全部倒在玄燁的懷裏。

“除了喝藥,除了讓朕躺在這裏不許亂動以外,你就沒有別的話要對朕說嘛?”

他連目光都不肯放過她,菀玥一直低著頭,看著他胸前的傷口處纏著白紗,還有一些紅紅的血跡印出來,她輕輕撫過他的傷處,“這會兒還疼嗎?”

玄燁的臉上挑起一抹婉和的笑紋,“你就坐在這裏,你隻要在這裏,在朕的身邊,朕的傷口就不疼了,你一走,又該疼了,真的,比太醫的藥還管用呢。”

那日的情形一遍一遍浮現在眼前,他將菀玥護在身後,全身迎上刺客的劍。“皇上為什麽要替菀玥挨這一刀?”

他的目光裏滿含溫情,“真真是朕的傻菀玥,難道你真的不明白嗎,這一刀若不是朕挨,就要你自己挨了,朕怎麽肯。”

他的身體確實是恢複了,輕輕一個用力,菀玥隻覺得天旋地轉一般,已經整個兒跌入他的懷中,他整個人覆上來困住她,叫她動彈不得。

“我……”

還沒來得及開口,溫熱的唇已經覆了上來,唇齒間蔓延著無盡的溫柔。菀玥不敢想先前那樣隨意推他,更何況她現在唯一能觸及的地方,就是他的傷口處。

她的兩隻手僵硬在那裏,忘記了要怎麽掙紮,又或者說,她根本是不能抗拒他的。

他抬起手,輕輕擦去她眼角溢出的淚水,“為了你,朕已經傷害了不止一個人了,此刻你的眼淚就是你的心裏話。告訴朕,你心裏的人,到底是誰?”

她恍然了片刻,回道,“是誰,皇上應該知道。”

“朕要聽你說。”

他的眼光裏滿是期許,良久,她卻說不出話來。

菀玥側過身便脫離了他的懷抱,坐起來,“皇上渴了吧,臣妾去倒碗茶來。”

她借口著離開。

玄燁躺下去,沉

沉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走到她的心裏去。

皇帝的傷已然大好,年後,青嵐的生辰成了宮裏最熱鬧的喜事。

“這樣匆匆忙忙地做什麽呢?”

內務府的太監們四五個人抬著大物件,正往清寧宮那裏去,隻是物件上蓋著布,並不知道是什麽。

方德生恭敬道,“回皇後娘娘的話,年後就是嵐主子的生辰了,皇上特地準備的東西,讓奴才們送去清寧宮去瞧瞧,可別有什麽差池。”

看著他們走遠,她踩著雪,一路回宮去,心裏涼了一大截。

天色逐漸暗沉,銀月如鉤,掛在黑夜的一角,卻怎麽也照不進屋裏。坤寧宮的殿裏隻點了幾支燭火。

“今兒的月色可真好,隻是可惜啊,偌大的紫禁城,除了坤寧宮,哪裏都是熱鬧的。懷著孕過生辰,多好啊。”她看著窗外的明月,似乎很近,但又很遠。

有一天,她會這樣嫉妒清嵐。

“主子,奴婢求求您了,您快去寢殿裏躺著吧,求求您了。”勇兒俯身在她身邊,這樣的菀玥實在叫人心疼。

“我以為……”她不再說下去,隻是自顧自地搖搖頭,“皇後又怎麽樣,若是在尋常人家,我也隻是一個妻子而已,可是我卻得不到一個普通女子該得到的。他身邊的女人,永遠不會是我一個。”

“主子,可不敢再說這樣的話了。”

窗外除了風的聲音,什麽動靜也沒有。

“是啊,這紅牆之內,從來就不是想哭就能哭,想笑就能笑的地方,連心裏話也不能隨便說。”

杯子裏的酒空了又被斟滿,一杯又一杯,她甚至以為自己喝的不是酒,如何怎麽也醉不了。

什麽叫做夢?夢都是那些美好,卻又不能達成的幻象。

透過坤寧宮的窗棱,遠望四方的藍天,她知道,皇後也隻不過是皇宮這座華麗牢籠裏的一隻鳥兒罷了,再也飛不出去了。

她的兩頰泛著暈紅,已經有些醉了,“我實在對不起爺爺,赫舍裏家,恐怕不日就要出個廢後了,或許全族人都要被我牽連了。”

“這……怎麽可能呢……”勇兒不明白,是菀玥照顧了這些日子,皇帝的傷才會好得這樣快,如今怎麽又鬧成了這個樣子。

“廢後不過兩種結果,或者打入冷宮,或者被賜死。”她說著自己,神情卻像是在說別人。

“主子怎麽說那樣不吉利的話,這怎麽可能呢,您是真的喝醉了,奴婢伺候您歇下了。”勇兒認定她是醉了才會說這樣的胡話。

她捋了捋勇兒被眼淚浸濕的碎發,反勸她道,“沒有什麽吉利不吉利的,我也不過是料到了自己結局而已。隻是等到了那一天,我該怎如何安頓你們。”

她進宮前就知道,大婚是結盟的手段,皇後隻是證明皇帝已成年的工具,又或者是轉移政治鬥爭焦點的箭靶罷了。犧牲一個皇後,爭取一切的和扳倒鼇拜的勢力,她進宮來成了權力的交換條件。

她心裏所有的顧慮,終究都成了去靠近他的阻礙。

可是,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總得走完。

無奈花還是會落,星終究要沉,四季變化著的是輪廓,略影紛紛,終究沒有誰能留得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