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俠盜

嗬~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吧~

沒有時間了。

還好,所有的前因差不多都講到了。

現在,在我生命走到盡頭的最後一刻,我要把所有的耐性專心留給一個人,盡管我已不止一次提起過他。

我和他的相遇,得從一紙通輯令說起。

在長安,通輯令算不得什麽新鮮事物,老百姓多是漠不關心。而那一次,那位被通輯的嫌犯,卻是在長安城內引起一陣不小的**。

那天,我正好被請到一位小姐的府上為她畫像。從淮汀閣去她那兒,不得不經過幾條繁華的街道。

之所以用“不得不”這個詞兒,說起來,也挺可笑的。

打從我十六歲起,上街總會被一些莫明其妙的女子窺視,起初,我也並未在意,但後來她們漸漸從偷看轉而尾隨,甚至成群聚集在淮汀閣外!

這樣的舉動著實讓我厭惡,於是非旦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那些熱鬧的地方,勉得心煩。

但被女人欣賞終歸不是一件壞事。

我之所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能在人才濟濟的長安城展露頭腳,除了鶴先生親手教授的畫技,我的皮相的確也是那些權貴小姐爭相邀約的原因之一。

且說那日我上街,不出所料地便被蟄伏在外的姑娘們跟上了。我昂著頭,快步行走,隻見街道的盡頭正有官差張貼通輯令。

四圍的攤販路人被吸引過去,我全未在意,隻走我的路。到街尾時,我回頭一看,那些尾隨我的姑娘破天荒的沒有跟過來,我一時納悶,卻見她們全都圍在那張通輯令旁邊,心中不勉起疑。

什麽人會比我更能引起她們的注意呢?

我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才意識到,原來我是如此在意被別人注意這件事。

我鬥氣似的調頭走了過去。人們見到是我,眼裏閃過一絲驚異,而後又是一種由衷的欣賞。

我完全沒有心思理會,舉目看向通輯令。

那張通輯令本身並沒有特別之處,特別的,是上麵的肖像。

肖像畫的,是一個蒙麵的男人。他的頭發並沒有全部束起來,而是在右邊放下一縷,遮住一隻眼睛,所以他暴露在外的五官,隻有一隻左眼。也許是這人的形象太過特別,盡管畫技有些粗糙,仍不影響人物所透出的一股犀利。

我轉而看畫像下的文字,上麵寫道:

懸賞白銀五百兩捉拿盜賊笑笑生。

再往下,就是衙門的官印。

我問身邊的一位大哥,誰是笑笑生。

沒等他回答,剛才尾隨我的幾個姑娘便插上了嘴。

我聽完她們的敘述,終於對笑笑生這個人有了一些了解。

笑笑生,是長安城內近兩年出現的最厲害的俠盜。傳說他會飛簷走壁,劫富濟貧,經他手的黃金白銀不計其數,是權貴們的眼中釘,卻是老百姓的大英雄。

後來又有謠言,說那位笑笑生非旦身手了得,更是長得一表人才,甚至有一些無聊的人夜半大開閨門,隻求一睹他的風采。

這樣的人,的確比我更有吸引力。

當然,已經習慣了眾星捧月的我,實在沒有心情去關心那個人。很快,在流水靜謐的日子裏,我便淡忘了。

轉眼,到了年末。

每當這時,淮汀閣內的書生都回家過年,鶴先生不知道又去了哪個老友家敘舊。二層小樓裏,隻剩下我一個人。

別忘了,我可曾經在地窖裏獨自生活過八年的,這樣的冷清,並不寂寞。

除夕之夜,河岸上熱鬧非常。

我從閣樓的另一邊看出去,焰火紛亂,照亮了夜空,波光粼粼的河水由西往東,安靜的流淌。

這堯堯景色叫我心神**漾,一時詩興大發,走到桌案旁磨墨寫字。

嗒~

一滴暗紅浸濕筆下宣紙。

我愣了愣,抬頭看向屋頂。

嗒~

又是一滴落在我臉上。

我用手指沾了沾,又放近鼻端聞了聞。是血。而且是新鮮的血。

我放下筆,走到背岸一側的樓廊,小心站上扶欄,伸出雙臂,正好抓到突出的屋簷。

我正要上去,就聽河岸上有人在喊官兵抓人,快快讓行!

我心裏一猶豫,不想再抬頭時,隻見離我不遠處,掉出一顆頭來。

我嚇了一跳,手上一鬆,便要跌下河去。

就在我踉嗆的當兒,從那頭後麵突然伸出一隻手,穩穩地托住我後背,將我向樓內一推。

我順勢摔了進去,還未弄清事情原委,衣襟已被人從後麵抓住,一股極大的力量將我整個人從地上提了起來。

我感覺後背像是撞上了銅牆鐵臂,心叫不妙,嘴巴卻被一隻手掌死死捂住了。我聞到了血的味道。

這時官兵的聲音已經很近了,我相信隻要我大喊一聲,他們便可以發現。

可那人捂著我的嘴,我除了能發出怪異的唔唔聲,再無他法。

“別動!”那人在我耳後說。

我聽他的聲音十分低沉,像是裝出來的。

可好漢不吃眼前虧,那家夥像是極厲害的樣子,我絕不能跟他硬拚。

於是我點點頭,不再掙紮。

果然,他的手鬆了一些,但仍沒有放手的意思。

官兵的聲音漸漸消失在耳邊,我能從肌肉的張馳中感覺到他的鬆懈。

我用盡所有力氣猛地向前撲去,抓住青銅雁燈,回身便是一揮。

人和動物差不多,都是懼火的。

他是人,本能的向後一避,抓住我的手才舍得放開。

我手舉燈火,將對方看得清楚。

隻見他個子和我差不多,一身黑衣,臉上纏著黑巾,右邊一縷頭發垂下來,隻留一隻左眼在外。隻見那隻眼睛漆黑發亮,眉骨上一道劍眉飛懸,整一個英氣逼人。

我心頭一動,暗道,難不成他便是笑笑生!轉念又想,那肖像畫師簡直技拙,連這個人十分之一的神采都沒畫出來。

“你是笑笑生?”我壯著膽子問。

那人怔了怔,點了點頭。

我心想人人都說他是俠盜,應該不至於害我,剛才的所為隻是躲避官府的追擊,怕我走漏風聲所至。

“你別怕。”他又發出低沉的聲音。

我心想,我才不怕你,想當年,我也是從鬼門關出來的人。

“待官兵走遠,我便離開。”他淡淡地說。

我放低燈火,看見他的衣袖濕濕的,說道:“你受傷了?”

他低頭看一眼臂膀,退到扶攔旁,再沒有說話。

這時,被官兵打斷的慶典繼續舉行,瑰麗變幻的焰火又衝上雲端,散了開來。

笑笑生側過臉去,望向遠方。

我看見光影在他的側臉上一明一暗的跳躍,有一些回憶湧上腦海,卻是抓不住,也說不清。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回過頭來,淡淡地對我說:“我走了。”

我哎了一聲,還沒說出一句話來,隻見他像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的從扶欄翻上屋簷,消失在我的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