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手釧
那少年光影交錯的麵容在我腦子裏明滅,我仿佛又看到他耳垂上的金色點綴。
我敢肯定,十年前後的兩枚貔貅耳環的確是一模一樣。
可是,唐 文 淵已經死了,那麽~如今站在我麵前的笑笑生戴著的這枚耳環,興許並不是唐 文 淵那一枚,畢竟這樣的耳環在長安城裏也不是什麽新鮮事物。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笑笑生的那枚就是唐 文 淵的遺物,隻是不知道有過什麽樣的機緣才流落到笑笑生手裏。
這是我在那一刹能想到的最好理由,但我幾乎又同時否定了它們。
因為我發現巧合的不僅是那枚貔貅耳環,還有它們配戴的位置。
唐 文 淵給我的印象很深,時隔十年,我仍能想起關於他的一些細節,恰好包括那枚耳環。
我記得,那少年是將耳環戴在左耳垂的底部,不像我老娘一樣將耳針從耳垂中部穿過。
而笑笑生,那個俠盜,也是將耳環戴在左耳垂的底部,是以耳環可以呈現出完整優美的弧度。
想到這裏,我發現自己的思想開始不受控製,它在掙脫法則,電光火石的在我頭腦裏蹦出一個聲音:唐 文 淵就是笑笑生,笑笑生就是唐 文 淵!
我腦中一片空白,恍惚中看見對麵的男人動了動嘴巴。
狗兒~
我好像聽見他這樣叫我!
我無法形容那一刻的震驚,我幾乎就要衝上去,扯開他遮住右臉的頭發狠狠發問:你小子不是被斬首了嗎?!他娘的你早就認出是我對不對?!裝什麽大俠呀你!
可笑笑生的眼神忽然透出一種狠,那樣的冷酷絕然不應該出現在一個遇見當年亡命兄弟的人的眼睛裏。
我看見他的嘴唇又動了動,這一次,我終於聽清他說的內容。
他說的是:“當心!”
然後我就感覺他放在我臉上的手突然用力,將我向旁邊推出去三五步的距離。
我撞在一棵大樹上,同時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慘叫。
我回頭一看,笑笑生整個人幾乎是拉平了,隻有一隻腳立在地麵。
隻見他身前用肘反絞,身後用腿盤扣,竟然各鎖住一名壯漢!
我暗叫一聲,那兩個人不是獨眼張的手下嗎?!
受了這個刺激,我徹底清醒過來!心說一定是獨眼張一行人趁著天黑,悄悄跟上來的。
轉念又想,以笑笑生的身手,他不可能不知道被人跟蹤,難道是故意而為?!
我正想著,就聽笑笑聲冷冷說道:“出來吧!”
我順著他眼睛的方向看去,隻見樹林中慢慢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當然是獨眼張。
我看到他手裏握著一柄短刀,仍是一副凶惡的嘴臉。
我擔心他對我不利,急忙躲到笑笑生身後,故意眯起一隻眼睛頗為得意的看著獨眼張。
獨眼張臉色變了變,居然朝笑笑生拱了拱手,說道:“都是誤會,還請大俠手下留情,放了我兄弟!”
笑笑生仍是一貫的冷漠,上下打量了獨眼張一翻,才說道:“你想殺我?”
獨眼張急忙擺手道:“不不!我是想抓~我是想找你身後那位小兄弟敘敘舊~”
笑笑生卻沉聲道:“你是張阿全。”
獨眼張的獨眼明顯一睜,驚得半天講不出話來。
張阿全這名字在三十多年前就被獨眼張這個更響亮的名頭替代了,就連獨眼張自己也記不清最後一個知道他本名的人是誰,可偏偏今天,被一個年輕的後生叫了出來,你說他怎能不驚。
當然,這全是我事後的判斷。那時候,我的驚異絕不壓於獨眼張。
笑笑生並沒有解釋我的疑問,而是繼續說:“張阿全,你四處打探我的行蹤,你是認識我的,不要再作戲了。”
獨眼張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突然收起謙和的嘴臉,狠狠道:“笑笑生~別給臉不要臉!這裏我們三個人,你和那個廢物未必是咱兄弟的對手!再說了,這山裏都是官兵,隻要我大喊一聲,他們立馬就能來捉你!”
我嘿了一聲,這老兔崽子居然說我是廢物,簡直找打!
我提了提衣袖,卻見笑笑生仍一動不動,不覺著急,心說那獨眼兒聾如此囂張你也能忍?也太沉得住氣了!
卻聽那男人不屑道:“是嗎?好像現在隻有你一個人了。”
說著,他手腳一鬆,適才被鎖住的兩名壯漢栽倒在地。
我一看,兩個人麵色發紫,眼睛翻白,想是窒息太久,已是暈厥狀態。
我看一眼笑笑生,心想才說這家夥能忍,沒想到出手這麽狠的,這一點倒是跟唐 文 淵那文縐縐的個性相反。
獨眼張好說也是城南一霸,這場麵也不露怯,硬著頭皮拿著刀就衝了上來。
我急忙跑到一邊,見二人也過了幾招,不過終歸是天差地別的路數,獨眼張轉眼便被笑笑生踩踏在地。
隻見笑笑生手腕一翻,從獨眼張手中奪過的短刀便要刺下。
我心頭一凜,叫道:“大俠且慢!”
笑笑生抬頭看我,突然說了句讓我哭笑不得的話:“你來?”
“不是這個意思!”我擺手道:“大俠教訓他們一下便罷了,犯不著惹上人命關司。”
笑笑生愣了愣,站直了身子,對我說:“他看見我的樣子,一定要死。”
我看著他一臉漠然,忽然便明白了他適才的一切舉動。
正如我猜測的那樣,笑笑生打從一開始,便知道被人跟上了。他之所以選擇在這個地方動手,是為了避勉引來私兵,我不是說過嗎,私兵一定想不到刺客會返回山莊。
然後,他接下來的每一個動作,都有極強的目的性。
扯下麵紗,就是他打算殺人的信號。他一定發現這些尾隨者便是在長安城內四處查探他的地痞,露出麵目隻是給為自己找一個殺人的借口。
還有,他為我擦去泥垢。嗬~他這樣的人,怎麽會有這樣溫柔的舉動,這是反常的。他的目的,是故意讓獨眼張以為他放低了戒備,將他們從暗處引出來罷了。
這才是真象。
我悵然一笑,意識到正和一個比獨眼張更加危險的人打交道,心情一下子跌落到穀底。
這時,獨眼張哭喪著一張臉,好話說盡,向我求救。
我當然不會被他的哀求打動,隻是我突然想到那個在樹林裏看到過我樣子的私兵。
如果笑笑生今天在我麵前殺了獨眼張他們,若是官府查辦起來,我是無論如何脫不了幹係,而且笑笑生也會因為犯下人命案從一個盜賊淪為殺人犯。
正當我分析著利害,眼見笑笑生就要下殺手。
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下護在獨眼張身前,阻住他道:“大俠手下留情!”
笑笑生皺了皺眉,冷冷地吐出兩個字:“滾開!”
說著一手就來推我。
我順勢抓住他手,說道:“這獨眼兒聾雖然可惡,但過去若不是他,可能我早就餓死在長安城了!大俠也是知恩圖報之人,今日看在小弟的麵子上,求你放他一馬!”
笑笑生沉思片刻,對我說:“你為一個惡人求情,後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我不是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聽他言語有所鬆動,心頭一喜,說道:“可以叫他發毒誓,叫他今後不得為難咱們。”
其實,那個“咱們”完全可以改成“我”,笑笑生才不怕獨眼張呢。是我在長安城樹大招風,難保那老兔崽子不來找我麻煩,不妨今天借笑笑生這個大人情,叫他今後有所顧忌也好。
不想笑笑生聽後冷笑一聲,突然意味深長地說道:“書生~”
不知怎的,從他的語氣中,我突然就想到了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
那人,明顯是在諷刺我無用。
嗬~既然這麽看不起書生,那你更不可能是唐 文 淵了。我這麽一想,心情倒是釋然許多。
“好,我留他這條命。”笑笑生冷冷地說。
我喜道:“多謝大俠!”
“不過,得給他留個念想,叫他好生記得今天的事。”笑笑生說完,突然彎身揪起獨眼張的頭發,右手上手起刀落,隻聽獨眼張慘叫一聲,好好的一隻獨眼頓時鮮血淋漓,竟是廢了。
笑笑生對獨眼張說:“你若再想拿我換官府的銀子,下一回~可就遇不到這個傻子了!”
我無可奈何地苦笑,好吧,不知道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廢物、沒用的書生、傻子,都被我撞上了!
再說那獨眼張已然神氣全無,捂著眼睛,痛得在地上打滾。
我看見他在發抖,想必是真的怕了,心想我今日為他求情,怎麽也要記我點兒好吧,即便記不住,我起碼也不用去害怕一個瞎子。
這時,笑笑生可能是擔心他的慘叫引來私兵,走過去用刀柄在他的後腦猛擊了一下。
瞎眼張悶哼一聲,暈了過去。
一切,又安靜下來。
我長出了一口氣,覺得剛才的事情好像不太真實。
“你走吧。” 笑笑生冷眼看我,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指了指山下,說:“回到那群人裏。”
我心頭一動,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他點了點頭。
“那好,你說我是誰?”我挑畔的問。
我後來回憶起那天的事情,常常會想,他要是說我是狗兒,我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嗬~可他,什麽也沒有說。
我有些失望,但我已經不得不離開了。
天已經大亮,私兵很快就會回到山莊。為避免懷疑,我必須搶在他們之前。
我轉身,盡量以一種無所謂的樣子走遠。
可那個低沉的聲音又纏住了我。
“寧海瑈。”
這三個字他說的很輕,好像經過很長時間的思考後,仍帶有一絲猶豫。
那一瞬間我像是被雷霹了一下,腦子裏嗡嗡作響。
我轉過身,看見他仍是一臉淡漠,突然間覺得自己被欺騙了,而且被騙得很慘!
我不禁回想起與他的兩次相遇,仿佛都充滯著各種巧合,這是他的陰謀嗎?!
我不知道當時的感覺到底是氣憤還是崩潰,隻是失控地衝上去抓住他,怒喝道:“他娘的你故意接近我是不是?你有什麽目的?”
他動也不動,那微微帶著嘲笑的眼神像是看著一個瘋子。
他將一隻手移到我頭頂,鬆開,一對晶瑩剔透的翠綠碧璽手釧便落在我眼前。
這是內史大人家眷的手飾,我是見過的。
笑笑生就是那個偷偷潛入山莊的刺客,關於這點,我早有準備。
是以我並不驚訝,卻聽他說:“請你幫我將這對手釧交給一個人。”
我放開他,看著那碧璽手釧,心想他接近我的目的,難道就是讓我替他跑腿?
於是我問要交給誰。
我等著他回答,但沒想到答案讓我比之前更為震驚。
“鶴先生。”他淡淡道。
我差點兒沒噴出一口老血!
笑笑生竟然讓我帶東西給鶴先生?!而且還是從內史大人家偷出來的贓物!
他們如何認識?他們是什麽關係?
我腦子裏飛速的閃過這些疑問,卻見笑笑生拉起我的手,將手釧放在我手裏。
不得不說,那是一對非常耀眼奪目的碧璽手釧。每一顆碧璽都有指頭大小,而且非常圓潤通透,是上品中的上品。一般這樣的東西,都是從波斯進貢來的,流傳在民間的大多來自宮內。
可是,我發現手釧上各少了一粒最罕見的玫瑰紅色的碧璽。
但,這不是我現在應該在意的事情。
我必須要知道,這個笑笑生的真實身份!
我掂了掂手釧,說道:“好,我幫你,但是,我總得告訴鶴先生,讓我帶東西的是誰吧?”
他看著我,並沒有馬上回答。
我心想若這小子說他是笑笑生,我一定眼也不眨的將這贓物扔下山去!
笑笑生?嗬,就他那不陰不陽的樣子還笑呢,我看叫哭哭死還差不多!
我在心裏揶揄著。經過前麵的事情,我那時已經完全沒有他可能是唐 文 淵的猜想。
唐 文 淵同他的族人在十年前就已經被處死了。我反而更加肯定了這樣的想法。
這時候,我看見笑笑生突然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淺,很短,如果不注意,是完全會忽略掉的一個表情。
那個瞬間,我忽然想到了什麽,但很快的,這樣的感覺隨著那個表情的消逝,也迅速減淡。
然後他仍用一種低沉的聲音對我說:“告訴鶴先生,這東西~是暮曉川送他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