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鬼小姐

後來,我問曉川,為何要給我那條鑲嵌著丹壽碧璽的腰帶。

他說,那隻是感謝我的禮物,沒別的意義。

可笑的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竟然認為他將這丹壽碧璽送到我這兒,是別有用心。

但我天生是個財迷,實在沒骨氣將那寶貝扔進河裏一了白了,趁沒人看見,我將腰帶放回錦盒藏在了床下。

哼哼~現在,它應該被握在某個人的手上吧,不知道那對貔貅丟了紅色的眼睛,會不會流淚呢~

不過,他娘的這裏什麽時候已經被人群包圍得水泄不通了!

人太多,太吵,我不喜歡。

瞧這陣仗好像是行刑官快到了吧。

真的沒時間了。

可你現在還不知道我是誰,你隻是聽過我的名字。

看來我用了太多精力去述說與那個人的故事,現在,應該趁著暮曉川消失的斷點,好好向諸位介紹我自己了。

就從鶴先生去洛陽後的一年說起吧。

沒有鶴先生的淮汀閣,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上來修習的書生一日不比一日。

這倒順了我愛清靜的心思,落得逍遙自在。

有了上次在綄熙山莊的經曆,那些王公貴族們的邀請我也是不愛去的,除非,有非常的利益。

我想能如此坦率地承認自己即貪財又勢利的人,這若大的長安城,也找不出幾個吧。

所以,當一乘八抬大轎落在淮汀閣門前迎接我時,我根本沒有想過拒絕。

皇宮咱們就不提了,要說在這長安城裏能享此殊榮的名流雅仕,我寧海瑈算是開天辟地頭一個。

我坐在轎廂內,由八名轎夫抬著招搖過市。

我能想象,這一天寧海瑈這個名字在長安城老百姓嘴裏被翻來覆去咀嚼的場麵。

暗喜之餘,我也在揣測著請我去畫像的“小姐”的身份。

能隨隨便便請出八抬大轎,說明那小姐行事不至於低調。但若是一直高調的行事,這些年在長安,我怎會一點兒耳聞也沒有。

我心裏藏著這個疑問,終於到了目的地。

我走出轎廂,就看到一處極其雄偉氣派的宅院。所有的建築裝飾,用一個字形容,就是大!你能想象得到的東西,這裏全部都有,而且比一般的要大出個兩三倍!

我不由得失笑,一個女人家,這風格似乎也忒粗獷了些!

這時,兩個小婢女走過來,對我說小姐有請。

我就跟著她們,沿著鑲在門庭中間的一條壓花青石路走到另一個院落裏。

那兒隻有一座三層的閣樓,建築風格明顯和之前看見的不是一個路數,要秀氣精致許多,我心想這兒應該是那小姐的住所無疑了。

小婢女將我引進去,說了句請公子上樓,就雙雙離開了。

我夾著畫具,扶著樓梯走到二樓,發現這一層擺放著梨花木的桌椅,似乎是宴客所在。

我四處看了看,連個鬼影兒也沒有,這時不知道從哪裏吹過來一陣冷風,我打了個哆嗦,腦子裏閃過一些不幹淨的東西。

我呸了一聲,繼續往上走。

這閣樓從外麵看就比較小巧精致,走到裏麵,除去外頭的建築裝飾,這裏的空間已經不是十分的寬敞。

是以在第三層,放置一張床榻和一張書案顯得剛剛好。

你沒聽錯,三樓上的確放了一張雕花八步床,而且用的是上好的黃花梨木,鵝黃色的紗縵從上邊兒垂下來,我隱約看見裏麵背著我斜倚著一個女人。

一個沒穿衣服的女人。

我記得當時第一眼見到那場景,我頭皮發麻,臉上發燙,真是進退不得。

“是寧公子嗎?”床榻上的女人輕幽幽地說。

我心想,這應該便是那位“小姐”了。

於是我低著頭,說了聲是。心裏想,你這是故意要勾引我嗎?!

在此之前,我並不是沒有被夫人小姐們勾引的經曆。因為我是畫師,她們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我眼前搔首弄姿,有些膽大的,甚至會將胸衣拉低一寸。好在我這方麵比較遲鈍,不然,老子早就兒孫成群了!

可今日,這位小姐還未正式見麵便脫個精光,確實是讓我措手不及。

我呆呆地站在樓道口,就聽她說:“過來~”

我頭埋得更低,苦笑道:“小生不敢。”

她卻笑了起來。她笑得很好聽,我突然有點兒心動。

“你誤會了,”她仍是背對我,帶著撒嬌的意味說:“人家想麻煩你把帳子拉開嘛,不然,寧公子怎麽能瞧得清楚,畫得逼真呢!”

娘的,我這還誤會了呀,這不明擺著勾引我嗎?!

話雖如此,可那一瞬間我真的有點兒動搖。一個年輕的**女人橫陳陳的擺在你麵前,說沒想法那全是騙人的。

所幸我多疑的毛病及時叫醒了我,心說那女人青天白日的勾引一個大男人,不是有病就是有詐。

索性,找個借口開溜罷了。

沒想到那小姐哎了一聲,說:“我本來隻想讓公子看見背影,可公子不願意過來,人家隻好自己來了!”

然後,我就看見她果然坐了起來。

不知道是哪根菩薩心腸作祟(或者,我那時根本就是被她的軟噥細語攝了魂兒),我居然說:“還是我來吧。”

我把畫具放在書案上,一步三思的走過去。

屋裏隻是在東窗投進一傾陽光,並不太光亮。我走近了,發現紗縵裏的女人背影實際上比我剛才在遠處看到的更加透骨銷魂。

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那時候撲上去,她一定不會反抗。

可我隻是暗暗咽了口唾沫,急忙把目光放到別處去,好不容易才將紗縵掛到兩旁。

我埋著頭回到書案旁,餘光中那小姐又恢複了斜倚的姿勢。

她又笑起來,我不知道有什麽讓她這麽好笑,卻又不好發問。

不知我神遊了多久,就聽她說道:“請公子開始吧。”

我心一橫,既來之則安之,一個女人還能把我給吃了!

這樣一想,我也就不再瞻前顧後地放不開手腳。麻利地將紙墨備好,開始一筆筆地勾勒她的背影。

那是我頭一回畫女人**的背影,之前得筆下的仕女全穿著衣服,我完全不知道女人的身體曲線是如此的溫軟美妙。

我整個心緒都投入到了筆下,腦子裏再也沒有一點兒雜念。

那位小姐也沒有再多說一句,隻是靜靜的倚在那兒,一動不動。

我好像真的誤會她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畫成了那幅特別的肖像,心裏也禁不住鬆了口氣。

“小姐,畫好了。”我對她說。

這時我已經完全可以淡定的注視她,而且完全感受不到一丁點兒的尷尬。

“讓我瞧瞧。”那小姐說著就要起身。

我低下頭,正想說待我下樓她再看,不曾想,那位“小姐”已經下床走了過來。

我那時的樣子一定蠢極了,像見鬼似的跑到圓窗下,不敢回頭看一眼。

那“小姐”又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開心。

這女人有看男人出醜的癖好吧!我禁不住這樣想。

“寧公子!”她又在嬌滴滴地喊我。

“小姐請自重!”我終於忍不住說出了不滿。

“寧公子~小哥哥~”她一邊喊著一邊靠近我,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如果說之前我還憑著男人的本能對她有些好感,但這時的我已經對她戲弄人的花招厭煩透頂。

反正沒穿衣服的人是她,我怕什麽!

我咬咬牙,就要轉身,那一刹我忽然看見搭在我肩上的手明明是從一隻袖口鑽出來的。

這是怎麽回事?我明明看見,那小姐周圍明明沒有衣服的!

我頭皮一麻,汗毛都炸起來了。

他娘的她到底是人是鬼,她從哪兒弄的衣服?!

“鬼”又笑起來,叫我“小哥哥”。

誰敢做你的小哥哥!

等等,小哥哥~這語氣怎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如此詭異的氛圍中,我腦子裏飛快的旋轉,突然,一張乖巧的麵容就定在了腦中。

我轉過身,就看到了那雙水靈的大眼睛。

那雙讓我難以忘懷眸子,卻鉗在一張妖豔的臉孔上。

我難以置信的問:“你是……嬰花?”

“鬼”笑得像罌粟,“人家現在叫連~花~音~!嬰花這名字早就不用了!”

我沒有想到,站在我身後的“鬼”竟是十年前被獨眼張拐來的女孩兒。

她變了許多,變得愛笑了,而且笑起來讓人移不開眼睛。

我又驚又喜,差點兒沒跳起來,拉住她問:“怎麽是你?”

沒等她回答,我又指著她一襲纖絲錦紋仙鶴紅袍沒好氣的質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嬰花拉著我坐下,這才一五一十的交待。

原來,適才那個**並不是嬰花,而是她府上的一名奴婢(她已經趁我轉身之際溜掉了),她假扮嬰花,真的嬰花就藏在床榻靠著的一麵屏風後說話。

因為我一進來注意全被那**背影吸引了,完全沒留意到房間最裏麵還有一個用屏風隔出的空間,而且她們兩個人都在同一個方向,隔得很近,我完全沒有聽出聲音不是同一個人發出來的。

可想而知,我適才在這房間裏的每一個窘態都被嬰花從屏風的縫隙裏看了去,她發出莫明其妙的笑聲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問嬰花,怎麽想出這種損招捉弄我的。她頗為嚴肅看著我,說:“試試你的定力。”

我有些得意,笑道:“小姐滿意否?”

且見她眼波流動,點一點頭。

而今想來,那會子若我能好好揣摩她那句話,興許後來便不會輕易地掉入那個陷阱,即便是不得不掉下去,起碼我還能有時間準備。

我那時候,仍以為嬰花還是一位單純的姑娘。

接下來,在那座閣樓裏,我和嬰花才算是認真的談了一些事情。

過去的十多年,我和嬰花分隔兩地,而且因為年紀太小,我們並有聯係。

頭些年嬰花的姨父王顥來淮汀閣找鶴先生聊天,偶爾還能聽見那丫頭的消息,印象中她好像是去了什麽地方習文。後來王顥調離了長安,也是許多年沒有見到了,算是真正斷了聯係。也許,鶴先生知道吧。

那天,嬰花對小時候的事情一帶而過,倒是談了談她的近況。

原來這些年她一直在洛陽,陪著另一位小姐讀書。這回能到長安來,是回家鄉省親後,專程來見我的。

見她仍惦著我,我著實感動,表麵上卻故意埋怨她在長安有這麽氣派的一處宅子,也不叫我來住上幾日。

她笑一笑,講道:“小哥哥,其實我這次回來,是想成全你一件大好事!”

“嗬嗬,你回來看我就是最大的好事。”我真心說道。

“瞧你這點兒出息!”嬰花戳了我一下,說道:“我說的那件好事,隻要你能辦成了,你這後半輩子就不用愁沒銀子花啦!”

我心說,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看來我寧海瑈貪財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兒了,連在洛陽的嬰花都能知道,我這名聲也太臭了!

也罷,我也不用裝什麽正人君子。

我認真起來,問她到底是什麽事情。

她湊近一分,在我耳邊字字道:“替一位夫人,畫一幅仕女圖。”

我嘖了一聲,以為她又在捉弄我。

她一下子沒了笑容,兩隻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你不信,我就不說了!”她氣道。

我見她的模樣,心知假不了了,於是連忙倒歉,讓她再仔細講講。

我就見她扶了扶頭上的花釵,細微之間仿佛整個人的氣質有些不同了,不過我那時也沒在意,聽她正色說道:“回去收拾好穿的用的,三天後,隨我去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