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身份

在我一步登天之前,公主府的太監仍用一副冷冰冰的態度對我。他扔給我幾張銀票,吩咐我暫時留在洛陽,隨時聽候傳喚。

我揣著三百兩賞銀,神遊在洛陽街頭。

夜市的燈火映出一個與白晝完全不同的光怪陸離的世界。

我腦子裏開始出現幻像,仿佛看見自己身騎大馬威風凜凜地在前麵走,兩旁的人們紛紛讓行,用一種崇敬豔羨的目光注視我。

我傻笑著進了一家妓院,讓老鴇牽來一名歌妓(不做皮肉生意的)作陪。之後的事情我不太記得了,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翌日上午。

我回到住所詢問家奴,才知道嬰花並未找過我。我有些不快,那丫頭騙得我好苦,這節骨眼兒上竟然連個說法也沒有!轉念又一想,嬰花一定是那位尚宮局的連司言無疑了(我實在想不出她還能有什麽別的途徑能將我引薦給太平)。如今她是官,我是民,她不理我,我又能奈她如何!

反正我已被太平禁足,索性安心呆在洛陽,嬰花到底是要來見我的。

於是,我靠著三百兩賞銀在洛陽又消磨了一段時日,結識了當地一些文騷墨客,日子過得總算不太無聊。

那日夜晚,我與幾個朋友在半月樓飲酒唱詩,一位身著綠色窄袖官服,頭戴襆頭烏紗的女官徑直推門走了進來。

我們幾人都驚得站了起來,待我認清那張漂亮的瓜子小臉兒,心頭不由得一動,娘的,這不是嬰花嗎!嗬,連司言好大的氣勢!

隻見她神情高傲,想是沒把屋子裏的眾人放在眼裏。環顧一圈後,她提著音調說道:“誰是寧海瑈?”

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心頭暗罵一聲,口中卻馬上回道,是小民。

連花音揮了揮手,說了句無關人等退下,便打發了我的酒肉朋友和她的兩個隨從出門。

她關好門,坐到桌前用一種命令的口氣對我說:“過來坐。”

我幹笑了一聲,故意揶揄她道:“連司言是從六品的大官兒,小民身份卑微,實在不敢與大人平起平坐。”

她看了我一會兒,噗地一笑,說道:“罷了罷了,人家不逗你了!怎麽著,還生著氣呢!”

我頭一昂,說道:“我在洛陽玩兒得高興著呢,可沒那閑功夫生誰的氣。”

花音走過來拉我的手,嬌笑道:“還說沒生氣,瞧你這白眼兒,都快翻上天了!”

我被她一逗,便繃不下去了。其實打從見了她的笑臉,我便什麽怨氣也沒有了。

於是我問她怎麽知道我在半月樓。

她說這洛陽城裏到處是公主府的眼線,要找我這樣一個大活人又有何難。

聽她這麽一說,我慶幸還好沒有偷偷溜回長安取我放在櫃放的錢銀,不然就該犯了欺君之罪了吧。

花音見我不再鬥氣,便拉了我坐下,好好地向我坦白了事情始末。

原來她與我分別的這些年,一直在公主府做侍讀書童,連花音這個名字是一位大學士給取下的學名。太平與她年歲相近,小女孩兒很容易就玩到一起,十分的投緣。她之所以能在六局之首的尚宮局某一份官職,太平功不可沒(她是王顥的外甥女,能入公主府侍讀也不足為奇)。

然後說到在長安的事情。她一再澄清並不是有心隱瞞真像,是擔心我知難而退,錯過這個千載難縫的機會。

我暗歎道,若非悄悄查了你底細,早有準備,這會兒恐怕已經得罪了公主命懸一線呢!

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便問她為何偏偏要選中我,是否也引薦了其他人?

花音搖一搖頭,十分平靜而肯定地對我說:“再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人選。”

她說這話的神情與在長安閣樓的某一個時刻非常相似,我之所以這般在意,是因為那樣的神情會讓我明顯察覺到這個人的情感在那一瞬間起了變化。那變化不屬於嬰花,也不屬於連花音,是介於她們之間的另一個人。

時間證明,那並不是我的錯覺。

“為何我最適合?”我問花音。

“要聽好聽的實話,還是難聽的實話?”她反問我。

我笑道,忠言逆耳,我偏撿難聽的。

那女官略有所思地攏了攏我的手掌,良久才抬頭對我說:“無論在長安,或是在洛陽,小哥哥都不是才華最出類拔萃的那一位,你會的,別人未必不懂……”

果然不太順耳,我自嘲著,又聽她說:“可唯獨有一樣,你擁有的無人能及。”

我大概預料到了她想要說什麽,可當她用另一種方式講出來的時候,我心裏卻是五味雜陳。

她說:“你擁有公主鍾愛的美貌。”

我愣在那裏,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花音對我許諾的的奧秘——長伴公主左右,享盡富貴榮華。

連司言看著我一臉驚詫,水盈盈的眼眸裏流露出的笑意仿佛盛著絕別的意味。她開口,終於表明了來意。

她說,她是奉公主之命,專程來接我的。

……

我講不下去了。

因為我不論抬出什麽樣的理由,都像是在為自己離經叛道的行為辯護。

我說過,你隻是知道我的名字,你並不了解我。

我是寧海瑈。我是一名麵首。

我用自己的方式活著。我不需要你的理解和同情。

哈~似乎我又顯得輕狂了,看來我還是不能很好的控製自己的情緒啊。

好吧,我承認,那個時候的我,完全被眼前的事情逼得進退兩難。我不甘心,可是,我沒有辦法違逆太平……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在知曉所有真相以前,我對連花音這個人既憐,又怨。

如果不是因為她,我應該還在淮汀閣過著安逸的日子,時不時為夫人小姐們畫些仕女圖,賺得盆滿缽滿。可是如若不是因為她,我也隻會默默地在歲月中消磨老去吧。

當然,她也一定因為我的事情在太平那裏獲得了豐厚的利益。嗬嗬,言辭鑿鑿地說成全我?他娘的真假隻有她自己清楚!

那晚之後,我仍是住在之前的寓所,品性並沒有大的改變,不過,的確是不愁花銷了。走到哪裏,總會有一些趨炎附勢之人排隊招待。

我在洛陽城總算有了名氣,隻是名聲不太好罷了,一些關於我和太平的流言飛進耳朵裏,時常鬧得我心煩。

其實,太平雖然是至高無上的公主,說到底,也是個女人。礙於聲譽,總不至於隔三差五的召見我,即便是去了,也並非一味的寵幸。我們偶爾會有文思上的交流,這一點,讓我與其他麵首區別開來,也是能夠長久維係我們關係的原由。

不得不說,太平是一位非常有才情的女子。我是仰慕她的,我相信再多一點時間,我會愛上這位公主。

可是,事情出了變故。

為了迎接來年的祭祀大典,我被太平派遣到神都最宏偉的建築——萬象神宮,修複四時壁畫。

當我在深秋的清晨,仰望那座像征武曌至高無上權力的絕頂神宮時,我絕然沒有想到,我會在那裏,再次遇見暮曉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