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夜談

我承認,當花音篤定地告訴我她了解暮曉川的過去,有一個瞬間,我以為那女官是在向我示威。

也許,雨夜那晚她便清楚了我對曉川的心思,於是如是講,要我徹底打消所有不切實際的念想。

嗬~那時,我的確是個狹隘的人呢,我的胸襟,正如那口禁閉我八年的地窖。

所以,我並沒有表現出多少震驚,反而頗為挑釁地問她都知道些什麽。

那女官答道:“暮大人~的確便是小哥哥認識的那位~唐公子。”

我說:“暮曉川叫做唐文淵的時候,你還是個奶娃娃,如何能知道他的事情?我猜~是先生告訴你的吧。”

我說著看向鶴先生,隻見他帶著微微的笑意,不置可否。

花音與鶴先生相視一笑,我隱約覺得,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事後證明,我的感覺沒有錯)。

那女官背手走到我麵前,“小哥哥,其實整件事情,你都想錯了。”我鼻中一斥,又聽她說:“鶴先生並不認識暮大人,暮大人,也並不認識鶴先生。”

我越聽越懵,不過戲弄的心思倒減退了去,認真聽她接道:“他們隻不過同時認識一個人罷了。”

“誰?”

“王顥,我的姨父。”

我想起那位溫和的王大人,實在想不出他與曉川認識的原由。

接著,花音坐下來,井井有條地為我描繪了一個王顥造就的,離奇,而又找不出破綻的故事。

大理寺地牢,在行刑的頭一晚突發大火。

花音說,那是因為王顥買通了官兵,伺機點燃馬廄。馬料極易著火,一路順騰著房梁屋架,便燃進了地牢。牢裏陰濕,地麵鋪著幹草,哪裏沾得半點火星,果然,不等救兵來到,整個地牢便成了火海。

內通的官兵趁著混亂,將唐文淵救了出來,不過,因為火勢迅猛,那孩子已被大火燒得體無完膚,隻留半條命的模樣。我猜想,是否因為大火中的濃煙,讓他原本清亮的嗓音變得低沉沙啞?還有我的老娘,那個黃瘦的女人是否葬身在那火場?

且說原本王顥打算見到人後,將其先藏在府中,再按計劃送出京城。但那時唐文淵奄奄一息,王顥擔心他熬不過,便一刻不停地將其輾轉送上五台山。那山上有一位老和尚,頗精醫術,不出幾日便將唐文淵從閻王爺手裏給搶下了。王顥見那和尚嘴嚴,老實,也不清楚唐文淵的來曆,便將那孩子留在了五台山,從此與其再無聯係。

至於那老和尚,我後來曾經打聽過,好像在我見到曉川的時候,他便死了許多年。不過關於他的傳聞卻是一直流傳在五台山。其中一件,說的是那和尚原本是宮裏侍奉武曌的太監,因為惹惱了當時仍是皇後的武則天,便逃到了五台山做和尚。至於真假,也不重要了。

可是,王顥為何會救一位死刑犯?!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鶴先生對我說:“王大人一定有他的理由……海瑈,欲知不啟齒,此乃君子也。何況,王大人所為,與你我三人皆無幹係。”

我茫茫然地看他,無言以對。那時候,我仍是十分尊祟這位恩師,可以說對他言聽計從,於是我不再深究。可是後來,我發現他明明在敷衍我!所有疑慮的結節,都在王顥救人的理由!這理由可以具象到一件事情,一個人,也可以超脫到一種心境。

比如~我願意替暮曉川去死的心境!

嗬嗬,鶴先生在騙我,連花音也在騙我,他們勾結起來,對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可我那時無法識破,因為王顥十分湊巧地病重,就算我見到他本人,也無法從他嘴裏得到一句整話。

不論如何,花音的智謀的確是讓人讚賞的。因為她的這個故事,讓接下來的所有事情也都變得順理成章。

鶴先生是王顥的至交好友,花音是王顥最疼愛的外甥女,所以這二人了解暮曉川的過去,一點兒也不突兀。

我問鶴先生,為何前次帶手釧給他時,一聽說暮曉川這名字,便立即認出了是唐文淵?

鶴先生輕笑著說,因為暮曉川這個名字,是他給起的。

日暮餘輝,破曉黎明,山川最為秀美,這,應是五台山的醉人景色吧。嗬~逃脫的欽犯,的確需要一個新的身份。

我能想象,唐文淵於長風中立上山頭,麵對青山鬆柏,在日月輪回中,徹底蛻變為另一個人。

“那麽,暮曉川托學生帶那雙手釧給先生的目的,是什麽?”我問鶴先生。

“請先生,幫他洗白身份。”說話的是花音。

我心頭一動,“你的意思是~在這之前,暮曉川的的確確是名貨真價實的強盜?”

花音笑道:“莫非小哥哥以為,劫富濟貧是暮大人閑暇時的癖好嗎?”她哈哈的笑了起來,仿佛說著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板著臉,看到鶴先生不知從哪裏取出那雙碧璽手釧。

“那日之後不久,暮曉川找過我,”鶴先生看著那手釧,頓了頓又說:“那後生說他已走投無路,請我相救,這對兒鐲子是見麵禮。”

說實話,我當時並不全信,在我心裏,暮曉川是一個永遠不可能屈服的人,什麽事情能讓他走投無路呢?我猜不到。

鶴先生又說:“我沒有答應。”

“所以先生去了洛陽,目的,是為了躲避暮曉川的糾纏。”我淡淡道。

那教書先生有些訝異的看我,然後點一點頭。

我轉向花音,“之後暮曉川找到了你,而你,沒有拒絕。”

那妙齡少女有些不可思議的瞧著我,“小哥哥,你如何得知?”

“因為我實在想不出,這長安城裏,還有誰能有這麽大的膽子,這麽大的本事,讓一名朝廷欽犯在大明宮禦前侍駕。”

“噓”,花音立指在唇上,對我說:“小心隔牆有耳。”

不知怎的,突然之間我發覺自己根本不了解暮曉川,不,應該說我從未了解過他,我隻是知道他這個人,他的名字,而,其他,我一無所知。而最讓我無助的,是陪伴在他身邊的,一直是我麵前這位嬌小俏麗的女人。

於是,我想也未想,便將內心的落泊化為嘲諷,統統向連花音拋了過去。

我冷笑道:“你害怕嗎?那你為何要幫他?”

花音收起笑意,走到我身邊,用一種篤定的語氣在我耳邊低聲說了四個字。

“我喜歡他。”

嗬嗬!他娘的,她喜歡他!連花音說她喜歡暮曉川!

當時過境遷,塵埃落定時,我曾問她,是不是一直以來都在騙我。

我記得她堅定的眼神,她**人心神的微笑,她說,有一件事她沒有撒謊,她喜歡著的那個男人,名字叫做,暮曉川。

你已經發現了,從某個時候開始,我的講述裏就充斥著各種各樣居心叵測的謊言。原諒我一直用近乎真實的誠懇來回憶它們,因為,如若不能置身其中,你一定不能體會,在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那絕望的心情!

後來,連花音向我陳述了曉川從一名盜賊成為羽林軍左右郎將的始末,個中細節,我記不太清了,心裏隻有一個想法,連司言明裏拿著從六品的俸祿,暗地握著正一品的權力。太平這枚棋子,她的確拿捏得恰到好處,包括從前,將來,我的事。

那天晚上,我與連花音直到後半夜才離開鶴先生府邸。

那女官讓隨從遠遠地跟著,卻是沉默著走在我身旁。我能覺察到與她之間一絲難以言說的隔閡,我更加深信,那女人看透了我的心思。

終於,我忍不住停下來問她,“暮曉川,可知我是誰?”

花音凝眸,含笑搖一搖頭,“從今而後,你隻聞他,他不知你……小哥哥,安心陪著公主吧。”

我的心沉了下去,對她說:“很好,請你永遠別告訴他,我的過去……你也不必擔心,今晚我會當什麽也沒聽過,明兒一早便進宮向公主請罪,過我的快活日子。”

我想,這是那天晚上,連花音等了好久的一句話。這痛徹心扉的一句,使那個畜謀已久的計劃得以繼續,更重要的,是我還能活著。

嗬嗬,先別急著翻出真相,真相自然會在後麵的故事裏漸漸水落石出。

喲!那幫娘們兒不是半月樓的嗎,她們居然也趕來看這出好戲!他娘的,從前都是你們在老子麵前唱戲,今天,老子就還給你們,表演個手起刀落,人頭點地!哈哈哈!老子從前可沒虧待過你們,待會兒,可得哭響點兒!

對了,自打從洛陽回到長安,我便沒進過妓院,我自己就是“妓”呀!

可我這“妓”,比起張氏兄弟,那可差得遠了。先入宮的張昌宗被武曌封為鄴國公,與我同時覲見武皇帝的張易之,也封了個麟台監的官兒做,可我呢,仍是抬頭看天色,低頭看臉色的大明宮小小畫師矣~

我不禁有些怨憤,有意無意地在太平麵前表露。公主大概是在一眾麵首中聽得膩了,也就左耳進右耳出。

其實,這幾乎是這個麵首這“行當”的定式。像麵首這種拋棄了禮儀廉恥專供女人享樂的異類,早就沒了退路,隻能不斷向前追逐名利。因為隻有站得更高,才能藏好自己的醜態。

當然,能真正站上去的,也就那麽幾個。隻是,我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其中的一個。

那天,我與太平一翻雲雨後,那位溫柔的公主突然命令我,要我去蓬萊殿。

蓬萊殿,嗬,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麽!我真心不想與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婦人……!!

我豈求公主,我錯了,我不應該如此貪婪,我隻想好好陪在她身邊,陪她到老……

太平很感動,甚至流了眼淚,她說武皇選中了我,她必須割舍。

呸!全是假像!深宮中,何來感人的真情,隻有千絲萬縷的利益。

我隻去過蓬萊殿一回,而後這般長的時日,那老婦人豈會又無端想起我來!

太平,我可愛的公主啊,她拱手將我送給武皇,天真的想利用我牽製張氏兄弟不斷擴張的勢力,隻是她沒料到,在不久的將來,我這個懦弱的麵首,會失控,甚至,在大明宮中掀起一場震懾大周朝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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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更了,終於碼好一章了!不足之處歡迎大家留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