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說客

再過一天就除夕了,各位看官是在路上,在去路上的路上,還是已經回到溫暖的小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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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些年,我早就習慣了鶴先生的不辭而別。閑雲野鶴,無拘無束,行事作風恰如其名。

但自從洛陽行之後,我以為鶴先生的幾次失蹤絕不是千裏會友,傳道解惑的單純,尤其是他與連花音諸多牽連,甚至贈予反文,更加引起我對他的懷疑,一度以為他是所有事端的始作俑者。

那日他突然造訪,我大概猜到了他的來意。

果然,待寒暄過後,他便開門見山的問我:“聖上遇刺,凶徒身份可有定論?”

我見他認真的模樣,心說難道花音並未與他通氣?若是如此,原因可能有二,一則他與曉川本是兩夥人,的確不清楚他們的行動;二則曉川此次魯莽犯錯,為免怪責,關於身份泄漏連花音故意知情不報(那女官說過喜歡曉川)。

我想了想,決定先藏而不露,於是搖頭否認。

鶴先生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我聽聞此事關乎廬陵王……”

我故意驚道:“連先生也知道了,哎,朝中正為此案鬧得不可開交。”

“怎麽個不可開交?”

“此話學生隻說予先生,”我故意壓低了聲音,“還不是武家和李家的人在鬧騰,讓陛下左右為難。”

鶴先生眼睛一亮,“你怎麽看?”

“學生見識淺短,哪裏敢胡亂作判。反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學生潔身自好便是。”

說罷我敬上一盞茶水,隻見那教書先生凝視了我一會兒,猶豫著接過茶盞。

我暗笑,先生果然是來作說客的,可惜正話還沒出口,便被我堵回肚子裏了。

靜默了一會兒,鶴先生忽然歎道:“尤記得,十幾年前你敬我那盞茶的滋味,與今日相差無幾。”

我想起初見時的情景,一時感慨,“若非先生教誨,學生絕非有今日的成就。”

“你的成就不是我給的,是聖上。”

我一時語塞,一個正直的教書先生怎能承認自己教出個違背倫理道德的學生呢……嗬嗬,我那會兒突然想到,若非我還有利用價值,鶴先生早就與我恩斷義絕了吧。

我尷尬的笑了笑,又聽先生說:“海瑈,一個人要成大事,最要緊的是什麽?”

“學生懇請先生教誨。”

“如今你身為當朝國公,便有輔佐聖上之責。而你膽小怕事,貪慕虛榮,實陷聖上於不利!”

鶴先生聲色俱厲的一席話,教訓得我麵紅耳赤,無地自容之餘,可我更好奇,這位反對周王朝的鬥士怎麽維護起武曌來了?

也許鶴先生也覺著有些不妥,唉了一聲,惆悵道:“榮華富貴眷塵囂,世間偶有幾人回……海瑈,其實你沒有錯,隻是你是否擔憂過,若有人肆意以行刺一案令得大周朝分崩離析,你當何去何從?”

我心頭一動,先生果然不同於那些隻會利誘的說客,他隻寥寥幾句,便一下拿住了我的命門。

我不禁重新燃起崇敬之情,謙遜的說:“請先生明示。”

鶴先生終於展露出一絲笑意,他搖著鵝毛扇,好似一位活諸葛。

“來俊臣此人,你可曾得見?”

來俊臣?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是了!我一拍大腿,“先生所說的來俊臣,是否便是洛陽推事院的司仆少卿——來俊臣?”

“正是。”

“此人是出了名的酷吏,連魏王也要敬他三分,先生怎會提起此人?”

鶴先生冷笑幾聲,“正是此人糾結黨羽誣告廬陵王!”

司仆少卿誣告廬陵王李顯是刺殺武曌的主謀,這話要是從其他哪個人嘴裏聽來,我一定一笑置之,再罵一句腦子有病!

可這話是鶴先生說的。他身份背景的神秘,他能力財力的無可想象,使我不由得不信。

我聯想到先生之前所講,頓悟道:“莫非來俊臣想趁朝中動亂坐收漁翁之利?”

鶴先生讚許地點一點頭。

我拍案道:“此人好生大膽,學生一定去陛下那兒告他一狀!隻是……”我又為難道:“先生可有證據,學生總不能空口無憑啊!”

當然不會有證據!若有,這會子那姓來的早就蹲大獄了。我不過是順水推舟,將這事兒對付過去罷了。

什麽?你罵我白眼兒狼?大尾巴狗?呸!他娘的老子倒問問你,你知道來俊臣審過多少冤假錯案!你知道他那些個殘忍之極的逼供手段嗎!你聽說過《羅織經》嗎!這麽說吧,被這個人盯上,不死也要被刮三斤血肉!我去武曌那兒告他的狀?免了吧,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鶴先生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幽幽道:“並非讓你告密。”他走到我身邊,我立馬站起來,隻聽他在耳邊輕聲道:“欲斷其根基,必先亂其陣腳。未雨綢繆,成大事之根本矣。”

接著,他便對我道出了一條計謀。至於是何計謀,後麵自然會講到。反正我聽罷,終於明白鶴先生為何會親自找上門來,因為這事兒,眼目下還真得我去辦。

不過,還是那句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天塌了還有高個兒頂著!我就不信,一個來俊臣就能撼動武曌的寶座,即便武曌老眼昏花,太平和一幹賢臣也不是吃素的!

說一千道一萬,鶴先生最終的目的,還是替李顯解圍呀。隻不過他的方式能顧全大局,而非李氏宗後天真膚淺的招數(武曌絕不會引狼入室召回李顯)。

他圖什麽呢?僅僅是一個信念嗎……

當然,我最後終於知道了那個“什麽”,並且從一開始對鶴先生的恨,變成了可憐與同情。

那天以後的進展是——沒有進展。

我還是過著悠閑自得的日子,中間被武曌臨幸過一回,因為老婦人的心不在焉草草收場。

我看出她有心事,說了些不傷筋骨的話。武曌心門一開,便對我說因為李顯引起的紛爭叫她心煩得緊。

我想起鶴先生的話,無心說了句,不知挑起事端的人是否別有用心。

武曌白了我一眼,沉默下去。我知趣的住了口,一邊暗罵自己大意,一邊更是堅定了作局外人的決心。

豈料,這決心很快便被我的那些不為人知的欲望熔化了……能讓我自己否定自己,這世上,當然隻有——暮 曉 川。

淮汀閣一別後,我與曉川再無碰麵,甚至連他的名字也很難在宮中聽到。我隻道他小心應付大理寺的查辦,期望他快些渡此一劫。

大概是我被封國公兩個月後吧,行刺一案突然有了重大線索——殘留在掖薇四湖一偏僻湖岸上的,一隻鞋印。

是左腳鞋印,就在一塊大青石旁邊。

嗬,沒錯,那就是曉川的鞋印!那日我們上岸的地方,的確是一片幹涸的褐泥,一定是我壓著曉川的時候,他掙紮著留下的。你知道那小子腳力駭人,不知不覺便留下了印記。

大理寺那班狗崽子嗅覺著實靈敏,竟然能有耐性發現這個要命的“罪證”。他們很快整理出線索——鞋印長二十三寸,寬五寸,是一名成年男性的足跡;鞋印深一寸有餘,邊緣光滑,此人必定練武。如此,宮裏的太監宮女全都被排除在外。

當然,僅憑這些還不足說明什麽,這個鞋印最大的疑點,是它竟然出現在大周朝女皇帝所在宮殿的後花園中,並且,位置隱蔽!

由此,大理寺上奏武曌,留下那個鞋印的男人,極有可能是殺害太監的凶徒,掖薇四湖便是案發地點。

武曌一看,這還了得,竟然有人膽敢在她眼皮底下殺人!簡直是目無王法!大理寺趁勢又添一把火,說有班頭仔細查驗了那鞋印四圍泥土,認為鞋印大約是三個月前留下的,即是武曌被刺前後。言下之意,留下鞋印的男人極有可能便是刺殺武曌的真凶。

那會子武曌正被李顯的事整得焦頭爛額,人老了嘛,也不像年輕時那樣急功近利,總要置人於死地,她隻想安穩地在龍位上壽終正寢。於是乎,大理寺的奏折成了黑暗中的一隙暑光,武曌立馬召見了武李兩族,說你們都瞧瞧吧,真凶就要浮出水麵,你們也別爭了,待大理寺查出個結果再給大家一個交待。

這下,朝中所有人的注意全都投向大理寺。大理寺果然不負眾望,終於在茫茫人海中鎖定了唯一的嫌犯——左金吾衛將軍,暮曉川。因為根據收獲的供詞,三個月前,隻有這個人才去過掖薇四湖。

說到這兒,我的確不得不讚賞一下那班酷吏的辦案能力。如果那會兒我能引以為戒,也不至於落得今日這樣的下場。

唉,還是接著說吧……我們的將軍大人不出意外地被抓進了牢獄,由狄仁傑親自審訊。直到那時候,我還以為隻要曉川打死不認,一個鞋印根本不足以定他的罪。

可是緊接著,我卻收到了一個噩耗……曉川,暮曉川,竟然承認那鞋印就是他的!

娘的,他一定是瘋了!不然,就是受了什麽人的威脅!

我敢肯定,這僅僅是個開始,接著大理寺迫於上頭的壓力,必定會將謀殺太監,甚至刺殺武皇的屎盆子全扣他一個人頭上!

我幾乎沒有成熟的考慮,便急不可待的衝進大理寺,用一錠黃金命令牢頭打開牢門……他娘的,我永遠都忘不了那男人落泊孤獨的模樣……

他穿著髒兮兮的囚服,安靜的靠在牆角,仿佛睡著了。

我輕輕走到他身邊,才看清那張毫無血色的麵龐……他瘦了,頭發胡子全沒章法的生長著,像是才去地獄走了一回。

我還是驚動了他,那男人緩緩地睜開眼睛,漆黑的眸子對著我,混和著驚異與溫暖。

“寧海瑈……”他啞著嗓子叫我的名字。

我苦笑,“你還認得……我以為你瘋了!”

曉川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囚室顯得有些詭異。

“我沒瘋……瘋的是你。”他淡淡的說,“此時此地,你當走得越遠越好。”

我聽出他的憂慮,心下又暖又喜,說:“我不早就瘋了嗎?不然……” 我把“喜歡你”這話咽了回去,停了停才說:“那班酷吏打算如何對你?”

曉川傲氣的說:“沒有人證物證,他們奈何不了我……”

是啊,唯一的人證就是我,而我,絕不可能出賣他。

一下子我心寬了許多,安慰道:“放心,我會想辦法盡快讓你出去。”

曉川聽罷,忽然顯出些急躁,問我什麽法子。

我說:“現在不能告訴你,事成後,你自然便知。”

沒想到他一把拉住我,唇角**著,用近乎懇求的語氣對我說:“我的事,你能不能……不要插手……”

我按住他的手,愧疚地說:“是我連累了你,若那天……”我想起湖邊的種種,歎道:“如今說什麽也沒用了,反正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不……”曉川垂下頭去,手指在我臂膀上緊壓,緊壓。

你全都知道吧,曉川……嗬嗬,繞了一大圈,我還是被套進去了。

你很擔心我,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這是個陰謀呢!

曉川,我覺得你好累……我沒事,真的很好,隻要是為你去冒險,哪怕會搭上性命,我都不會後悔。

“暮曉川,”我捧起那男人的臉,貪婪地欣賞他那雙美妙清澈的眼睛,“長久以來,我很害怕一件事……”

“什麽?”

“成為被利用的工具,成為終被拋棄的棋子……”

曉川無奈地笑笑,重新靠回石壁。

我繼續說:“如今,我不怕了……因為我手上,有著人們望塵莫及的權力,還有~陛下的信任。來去自如,我寧海瑈一定有這個本事!而且,我也要讓你擁有這樣的本事!”

哈哈哈!曉川大笑,卻笑得苦澀。

我心生憐惜,上前將他擁在懷裏。

曉川不再笑,他一動不動,任由我抱著。那一刻,所有的紛雜都安靜下來,世間隻有他的鼻息在耳畔吸喘回**,撩起我心底某些隱密的幻想。

而曉川在想什麽呢?他在嘲笑我的幼稚可笑吧……

這時,牢房外的班頭催促起來,我不得不放開那男人,說:“等我的好消息……再見。”

說罷我就要離開,沒想到曉川猛然拉住我的手臂,險些讓我摔倒。

我以為他仍要勸阻,卻不料他就那麽直愣愣地撲了上來,狠狠地……狠狠地吻了我……

你們一定以為我很開心,是不是?嗬,可事實上,我的心很痛,很悶,像快死了一樣難受。

因為~我能體味到,那是一個絕別的親吻。

暮曉川,這個從來沒有說過喜歡我的男人,用一個突入其來的吻表白了心跡,也宣告了這場情感糾葛的結束。

他撫著我的臉,用隻有我能聽見的微弱聲說:

寧海瑈……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