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逼供

那天我喬裝打扮後到了大理寺,跟著牢頭再次進到地牢。那地方陰濕濕的,空氣裏混合著屎尿味,很是難受。我捂著鼻子跟在後麵,冷不丁被一名酷吏攔在途中。

因為我從頭到腳被鬥篷遮得嚴絲合縫,那酷吏一眼沒瞧出我的門道,便問牢頭我是誰,來地牢幹嘛。

我瞧他對牢頭頤指氣使的樣子,心說此人官職定然不低,於是沉下氣來,看事情如何發展。

這時牢頭回頭看了我一眼,怯怯地回答說,我是宮裏派來的,要見刺殺武皇的嫌犯暮曉川。

那酷吏眼睛往我這兒一掃,朝我一伸手,問我要武皇手喻。

我哪兒有什麽手喻,再看旁邊的牢頭被嚇得差點兒就尿褲子了,於是橫下一條心,掀開罩在頭上的鬥蓬,冷冷道:“你看這‘手喻’行嗎?”

那酷吏一見我真容,臉上的肌肉明顯**了一下,急急下跪拜見。

我見他認得我,話就更往肥了說。我說我奉陛下之命特來此地取暮曉川口供,要他放行。

酷吏猶豫著說,已經有一位先來了。

我頭皮一麻,一時想不出是誰,便直接往裏走。

酷吏為難地說,沒有手喻,誰也不能進。我就問他前麵那人如何進去的,他說那個人有陛下的手喻。我問他那人是誰,那酷吏支支吾吾不肯說,我就威逼了一下,那酷吏終於吐出了一個人的名字——麟台鑒 張 易 之。

我就覺著腦子裏轟鳴了一聲,半天沒回過神來。娘的,張易之來這兒幹嘛!聽那酷吏的意思,那小子似乎有陛下的手喻,這麽說,是陛下派他來的!難道,陛下有了新的決斷?

我越想越心慌,但表麵仍裝得十分平靜,隻是加快了步子朝牢房深處走去。那酷吏追上來仍要阻攔,我就沒好氣了,正要出口教訓,就見裏麵慢慢走出一位長發飄逸的俊俏男子。

我心頭一動,停在原處。隻見張易之一臉溫和地對我笑道:“寧大人,想不到能在這種地方遇見您。”

我聽他話裏有話,冷笑道:“是啊,張大人今日怎的屈駕到了這種地方?”

張易之笑了一聲,說:“奉陛下之命,向嫌犯暮曉川傳話來的。”

我質疑道:“張大人不是來取嫌犯口供的嗎?怎的成了傳話了?”

我說著朝那酷吏看了一眼,隻見他臉色有異,看著地下不敢抬頭,當下心裏就有譜了。哼,那張易之同我一樣,也是花錢買路進來的!

果然張易之緩解尷尬般地笑了笑,避重就輕的說:“敢問寧大人來這兒,是要見哪位?”我正考慮如何應對,又聽他接道:“寧大人聽鄙人一句勸,定案之前潔身自好才是明智之舉。”

我哈哈一笑,“共勉共勉。”心下嘀咕道,張易之恐怕已經知曉我欲為曉川脫罪,不知他是否會在這當口在陛下麵前亂嚼舌根!

哎!那一刹我突然生出些害怕,甚至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我前麵不止一次提過,張易之此人心機深遠,別看他表麵溫和友善,心裏麵不知藏著多少壞主意。如今我比張氏兄弟更得聖寵,所謂樹大招風,招來某些人的嫉恨理所應當,若張易之在我與曉川的事情上做文章,恐怕到時候我還真的難以應付。

娘的,也是命!若我那會兒就對那姓張的稍加提防,後來斷不會著了他的道兒!哎!

再說那天張易之一言點到為止,便找了個托辭先行離去。我把事情看得明白,先前找事兒的酷吏也不敢阻攔了,我就大步流星地直奔關押曉川的隱蔽牢房。

近了,我就看見那穿著白色囚裝的男人倚在牢門旁,仿佛正等著我。

隻見曉川的胡子長得又濃又密,蓋住了半張臉,若非那雙黑漆漆的眼睛依然淡漠如舊,我幾乎不敢相認。

我讓牢頭開了鐵鎖,打發閑人下去,便將之前見到張易之的事情向曉川說了。

那男人眼色漠然的看著我,吵啞地說了句,“你走吧。”

我氣道:“他娘的,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老子來一趟得冒多大風險,你知道嗎?”

曉川點一點頭,說:“知道。”

“那你還……”我欲言又止,我知道那會兒說些個都是廢話,可我就是忍不住向他發泄不滿。

曉川沒等我說下去,他長長的呼了口氣,幽幽地說:“你不應該得罪來俊臣。”

我驚道:“你從何得知?張易之告訴你的?”

曉川不答,卻說:“來俊臣一日不死,你一日不得安寧。”

我走近一步,試探道:“你在擔心我?”

那男人笑起來,顯得多少無可奈何,像是一種妥協。

“張易之都跟你說了什麽?”我認真起來。

曉川微皺著眉,說:“緝拿真凶,陛下意不在此……平息朝庭動**,她要的是一個替死鬼罷了,而你,”他看著我,字字地說:“找到的替死鬼並不合她的心意。”

“接著說。”我盡量平複著漸漸收緊的心情。

“朝中厭惡來俊臣的不計其數,可長久以來,沒有一個人敢正麵與其交鋒,你可知原由?”

“據說姓來的羅織誣陷的手段厲害,想必,這才叫人投鼠忌器。”

“這是其一……其二,來俊臣執掌推事院,所辦的每件大案皆是執行聖令……”

“所以,他斷的冤假錯案也好,誣告陷害也罷,都是受陛下指使,承皇命辦事!”

曉川點點頭,“來俊臣是陛下的人,陛下必定保取他。”

“這些可是張易之說的?”

曉川眯了眯眼,用一種耐人尋味的語氣說:“張易之是個聰明人……”

不知怎的,我聽他誇獎那斯,心裏便不痛快,於是搶道:“他的確很聰明,不然也不會選在此時插手這件案子……我猜,他適才定是對你威逼利誘了一翻,叫你去做替死鬼是不是?”

曉川略顯嘲諷的看著我說:“我不是替死鬼,我是真……”

我一聽就急了,立馬上前捂住他嘴,故意大聲斥道:“你是真什麽呀!你是真的冤枉!”見外麵沒有反應,我拉過他衣襟,低聲在他耳邊責道:“隔牆有耳,他娘的你不想活啦!老子千辛萬苦在外頭替你奔命,你倒好……”

我話沒講完,曉川突然整個頭壓了過來,我就感覺肩膀上忽的一沉,脖子裏吹進一股暖風。

那一瞬,我的心不爭氣的咚咚亂撞,就聽曉川歎息道:“寧海瑈~我累了……”

我心疼地撫摸他的臂膀,回應道:“你受了許多的苦,我明白……”

曉川在我肩上摩挲一翻,顯得十分痛苦。他從來是一位感情內斂的人,決不會輕易在外人麵前展露內心,那一刻,我真正意識到,在某種程度上,那個男人已經不知不覺的開始依賴我,相信我,哪怕隻有一點點,也足以讓我慰藉。

“張易之帶來陛下的口喻,要我召供承擔所有的罪名。”曉川低語著。

我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問他是否答應。

曉川重新退回原地,擺了擺頭,說:“張易之是陛下的親信無疑,但陛下處事一向公私分明,傳話的當是大理寺才對,於情於理都輪不著專管皇帝內務的麟台鑒。”

我鬆了口氣,“那麽~你拒絕了。”

曉川嗯了一聲。

我心下喜憂參半,說:“你不怕得罪了他,他又在陛下麵前子虛烏有的告你一狀?”

“他不會……因為我雖然拒絕了他,可我的確已經按他的意思做了。”

曉川說完直愣愣的看我,他一定以為我聽不明白,可我心底敞亮得很!

我摸出早就藏在懷裏的認罪書,展開了在他麵前晃晃,得意道:“你說的,可是這個?”

曉川眼睛突地一亮,伸手便奪。

那會兒他雙手腕上扣著鐵鏈子,所以我輕鬆的避過了他的“襲擊”。

“這是我交給狄公的,你從哪兒得到的?”曉川像吃了秤砣似的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來。

我退到安全的地方,斥責道:“我還問你呢!沒事你寫這玩意兒幹嘛!你知道這狗屁東西花了老子多少銀子!我不管啊,你出去了,一定想辦法還給我,一千兩白銀,一兩都不許少!”

我像個無賴似的刁難著曉川,卻見曉川從一開始的驚訝漸漸變得沉默,他退到牆邊,喃喃的說:“寧海瑈,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哼,這問題的答案,我也說不好……我將認罪書藏在身後,認真地問:“為何要這麽做?”

“寧海瑈,夠了!”曉川終於失去了耐性。

我卻不依不饒,屈強道:“你是怕連累我,對不對?”

曉川神色複雜的別過頭去,一言不發。

我走到他身前,細聲道:“正如你所說,張易之很聰明,可你,也不比他笨。暮曉川,你早就知道我會利用魏王對付來俊臣是不是……嗬,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你不用瞞我了,你與鶴先生早就認識,並且,共同為一個主人賣命。”

聽到這兒,曉川像見鬼似的回頭盯著我,也許之前在他心目中,我就是個靠臉混跡,沒什麽頭腦的家夥,是以當我一語道破時,他顯得十分震驚。

我繼續說:“你放心,我還不知道你的主人到底是誰,也許~也許是鶴先生也不一定……反正,我不關心,我就想知道,是不是因為擔心來俊臣對我不利,你才故意寫這東西的?”

曉川咬了咬嘴唇,堅決道:“不是。”

“那是為何?”

“因為……因為我犯了錯,必須親自彌補。”

曉川說得不錯,若非他一時衝動殺進蓬萊殿,事情進展斷不會成今天這個樣子。

可是,我不信,我問他,為何適才張易之威逼他認罪時,他不肯。

他說:“驗酒那回,你為還我清白,曾經得罪過張昌宗,張易之與張昌宗手足情深,定然一直對你我懷恨在心,而你貴為一等國公,淩駕二張之上,張氏兄弟定然不服。若我在張易之麵前認罪,他必定會從中大做文章,你的爵位不保罷了,人頭落地亦不無可能。”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擔心我啊……”

我握住他的手,誠懇地說:“曉川,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我寧海瑈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你出去……還有,”我拿出身後的認罪書撕成碎片,“你是無罪的。”說完我將手掌中揉成球的碎紙團放進嘴裏,嚼了,吞下。

曉川看著我,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掩不住地流露出一絲絲感激。

我拍拍他的肩膀,像他以前常常做的那樣。

“我得回宮裏提防那姓張的,這段日子再累,你也給我撐住了!”

“寧海瑈,”曉川叫住我,“謝謝你。”

我沒好氣的嘖道:“暮曉川,從今兒起,你得答應我一件事,算你報恩吧!”

“你說。”他幹脆道。

“不許再對我說‘謝謝’兩字兒!”

“……嗯。”

我滿意的走出牢房,沒幾步,我又折回去對他說:“還有一件事……出來以後,你馬上洗洗幹淨,瞧你身上那味兒!”

曉川眼角一彎,總算是真心笑了。

“若我這回大難不死,我便留在你身邊,保護你……你不願意去做的事,我一定不會讓你去碰。”

嗬,這算不算是他對我的承諾呢!手足情,愛情……有時候,我分不清在那男人心裏,到底哪一種更明朗。

總之,經過那一次,曉川徹底被我“訓服”了。這個曾經被他諷刺的“無用的書生”開始學會善用手中的權力,去保護他了。我的本事,已經超出了曉川的想象,人就是這樣,當一件東西不在掌控之內時,反而對你有更大的吸引力,因為人,都有征服的欲望。

我的故事講到這兒,你也許會覺得曉川除了功夫好,模樣英俊,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更可氣的是還時不時的拖累我。

嗬嗬,好像不知不覺,我把自己描述成一個英雄了!

事實上,真相與你們聽到的表相大相徑庭,我才是所有麻煩的罪魁禍首。

你想啊,暮曉川是怎麽在掖薇四湖畔留下鞋印的?又是如何去到那地方的?不全是因為我落水嗎?

還有,那男人一直沉穩克製,為了搏得武曌的信任,差點兒賠上一條性命。他做出如此的犧牲,必定在將來大有用處,怎會愚蠢到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暗殺皇帝!正如連花音與他自己所說,他衝動,犯了錯。

可是,他衝動的原因是什麽呢?還記得他不止一回說過,他要保護我嗎?事後我把這一連串的事情好好想了一遍,得出的答案是,暮曉川,不願我被李氏宗族利用。

最初他疏遠我,其實就是對我的一種保護,他想要始終將我排除在李氏宗族的控製之外。再後來,也許因為我幫過他幾回,他變得不再那麽冷漠無情,開始從一味地排斥轉變成切實的保護行動,這樣,他在船上對我說的那句“離開蓬萊殿”,甚至後來刺殺武皇,就變得合情合理了。因為他知道我離武曌越近,被利用的機會就越大。

嗬嗬,你也這麽想對不對?暮曉川同我一樣,一年前在淮汀閣偶遇的那一刹那,我們便將對方的每一個細微之處,全都深刻的烙印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