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未安人

我的老娘,名叫寧婉紅。

婉紅七歲為奴,二八年華不更事,失身懷子。藏子八載,被捕不敢認。子遁走,遂趁亂逃亡,顛沛流離,入長安,淪為妓人。

……這,便是我所知道的關於老娘的一生。

嗬~娘啊,若我能夠搶先攔住你,或是堅決著喊你一聲,也許今日還能有一個人替我收屍,每年忌日還能有一個人為我掃墳……

我披散著頭發,拎著用紫金發冠換來的腔酒從酒嗣踉蹌而出。

我像一個迷失輪回道的孤鬼,飄飄搖搖,尋找能夠接納我所有苦痛與醜惡的避難所。那地方,不是恒國公府,不是淮汀閣,而是,某人的心。

可笑的是,我永遠到不了了……

我一步一停地走上一座石橋,憑欄望去,長安城依舊星火點點,在遠處,分不清哪是星辰,哪是燈火。我找不到大明宮,找不到玄武門,找不到心裏那個人的影子。

哈哈~曉川,暮曉川,你在哪兒?在哪兒啊!我好像,快被撕裂了……

“寧海瑈。”有人在身後叫我的名字,但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似乎帶有外省口音。

不是曉川。

我驚詫著回頭,看見一張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臉孔。可沒等我一問究竟,甚至我還沒有來得及細看,一口灰白的麻布袋便突然從天而降!緊接著,我聽見酒壺落地摔碎的尖利聲,還有自己頸後骨頭折斷的悶響。

當然了,我的頸骨根本沒有斷,不過是因為緊張產生的錯覺罷了。可惜的是,石橋上發生的事情卻是真實的。

我被綁架了!他娘的,恒國公寧海瑈竟然被人綁架了!

我第一個想到的綁匪,竟然是瞎眼張。

但我很快否定了,那瞎子雖然恨我,可當年若非我替他求情,那老東西早就一命嗚呼了,何況我已今非昔比,堂堂一品國公又豈是他這種下三濫敢招惹的!

難道是張易之,或是張昌宗?因為假來俊臣之手害我未果,於是想出這種粗魯的法子直截了當地鏟除我嗎!不對,盡管我與張氏兄弟間隙日深,可絕沒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犯不著在武曌眼皮底上冒這種風險!

可若不是這幾個人,那還會是誰呢?

嗬,還記得前麵我提過的那件“天大的蠢事”嗎?你知道我這個人自以為是慣了,能讓我自己都看不下去的“蠢”,足見我的後悔。

可那會兒我根本想不到啊,暈暈乎乎地被人扛了一段兒後,像是被放在了一處私密的地界裏。

我捂著脖子,大聲呼救,可麻布口袋非擔沒有打開,反而袋口更是被人緊了再緊。

呼吸開始急促起來,照此下去我非憋死不可!我就壯著膽子喊:“我乃當朝一品國公!無恥小兒竟敢對我不敬!”

可根本沒人理我,我就感到外麵至少有兩個人將我托了起來。

我一下就慌了,哪還顧得了體麵,就喊啊,“英雄!大俠!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放心,隻要你們放了我,我非旦不會怪罪,還會親自奉上白銀五百兩~”沒等我說完,外麵的人開始一頭一尾的搖晃起布袋,我就在裏麵跟著**。一這**,我胃裏的酸水兒就往嗓子眼兒冒,我那會兒以為是酒勁上來了,事後想來,我那就是給嚇的!

我死命地不讓吐出來,嘶心裂肺地嚎了一聲,跟著,外頭托著我的人突然撒手,我就像一塊石頭似的,噗通一聲,栽進了水裏!

完了完了完了!老子要當水鬼了!

我不停咒罵,卻隻能任由身子下沉。四周黑極了,水冷極了,我害怕還沒等被水淹死,便被嚇破了膽!

瀕死之境,內心的恐懼的確比身體上所承受的痛楚更加讓人毛骨悚然。

那一刻,我真的絕望了……

可,事情突然出現了轉機。

麻布口袋好像被什麽東西掛住了,兜著我懸浮在水中間!起初,我以為是碰到了水底的雜木,仍是閉目等死。可沒想到,口袋開始緩緩地向上走,不多時,竟然浮出了水麵!

淹沒我的水一下子從四周沉落下去,可縮水的空間仍不能讓我好好的呼吸。也不知是哪個最後使了把力氣,將我整個人提了上來,又重重摔在岸上!

這時候,因為無法呼吸我已經有些恍惚了,隱約中就看見有微光透了進來。

你能體會那一刻我那絕處逢生的心情嗎!我就像一個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於束縛中破頂而出。

我惡狠狠地呼吸,又咳又吐,雖然那滋味不好受,可我總算是活過來了!

這會子,我才注意到周邊的動靜。

我看見石橋上綁走我的“外省人”手裏握著一根女人手臂粗細的麻繩,繩子的另一端係著麻布口袋,立時就明白了他的把戲。

我盡管惱怒,可驚魂未定,哪裏敢有異動,隻見“外省人”伸出一隻熊臂,硬是將我從口袋裏拉了出來,然後拎著我的衣領朝外走了幾步,猛地從後推倒我。

我伏在地上,好半天不敢抬頭,突然間,我覺得四圍的裝飾好生熟悉,不由得頭皮一炸,他娘的!這裏不是淮汀閣嘛!!

盡管當時我思緒混亂,可淮汀閣是我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我絕對不會認錯!如果我沒猜錯,適才綁匪就是從二樓將我扔下河的。

這麽一想,我的膽子就大了些,小心翼翼地起身。可我兩腿剛打直,旁邊的“外省人”冷不丁的上腳便踹,咚的一聲,我的一雙膝蓋硬生生的砸在地板上,痛得我差點兒叫媽。

“寧-海-瑈。”

我心頭一動,尋聲望去,隻見平日鶴先生講學的書案後,正背對我端端地坐著一位身披青綠錦緞鬥篷的男人,他的左右兩側各立著一名虎目熊背的壯漢。

那男人身形寬闊,頂戴璞頭,印象中我從沒來有見過此人,但不知怎的,我對這個人感到畏懼。

我咽了口唾沫,顫顫回到:“正是在下……敢問閣下是……”

“萳笙的朋友。”錦衣男子不緊不慢地回道。

萳笙?這他娘的又是誰!

“鶴萳笙。”那男人好似腦袋後麵長著眼睛,明明白白地看出我的疑惑。

“鶴先生?!”我驚呼。

可是,鶴先生的朋友豈會對我如此無禮!

我心念一轉,陪笑道:“在下是鶴先生的弟子,輪起輩份,在下還得稱呼閣下一聲師叔才是。”

哈哈哈,男子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十分爽朗,竟是叫人討厭不來。

我見恭維奏效,為了保命,也就不要臉不要皮的哄道:“師叔,晚輩年少不更事,若是過往有得罪之處,還請師叔海涵。若師叔不嫌棄,還請過我恒國公府一敘,一釋前嫌。”

“果然是個人精哪!”男子歎道,“萳笙~你眼光不差。”

說著,男子麵前的屏風後緩緩走出一個人來。

我定睛一瞧,竟是鶴先生。

隻見那位風度儒雅的教書先生微微向男子行禮,燈火下,我看見他臉上展現出不可多得的溫暖笑意。

“先生!”我像是抓住的救命稻草。

鶴先生終於看向我這邊,他走到我麵前,將我扶了起來。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拉住他問。

鶴先生淡然地看了我一眼,從袖裏摸出一封信箋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禁不住向旁踉蹌一步。這,這不是我寫給曉川的那封信嗎!

難道是曉川交給鶴先生的?為什麽,為什麽他要這麽做!

“萳笙,是時候告訴他了。”錦衣男子從旁插道。

鶴先生顯然十分在意那人的命令,沉吟片刻後,他輕歎了一聲,說:“海瑈,一直以來,你都把自己當作是局外人……”

“難道不是嗎?”我想到之前被所有人欺騙的經曆,想到死到臨頭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死,憤懣不平。

鶴先生篤定的擺一擺頭,“人在山中罷了。”

嗬,我冷笑,“從連花音找到我開始,對嗎?”

鶴先生欣慰道:“你已經有所察覺了,可事實上,時間遠比你想象的更久遠……海瑈,你是我選中的,在十年前第一回見到你時便選中了。”

我心頭一顫,脫口道:“王顥?!”

鶴先生點點頭,續道:“多年前,我在各地尋訪到二十名身世單純的男童,授之禮教,傳之技藝,每隔一年,便淘汰其中兩名資質最差的人選。海瑈,你是第二十個,也是留在我身邊的唯一一個——未安人。”

“未安人?”

“未安,無拘無束。”鶴先生解釋道:“未安人的使命,便是親近武氏一族,能在恰當之時,為我所用。”

聽到這兒,我真不知道應該以何心情相對,不由得苦笑:“學生做到了,而今可是一品國公啊!”

鶴先生聽出我的不滿,說:“海瑈,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也是我一直瞞著你的原由。”

嗬,我付之一笑,“那麽,繼續隱瞞下去好了,為何要毀掉我對您的尊敬呢!”

鶴先生頗為不忍地說:“因為我不得不阻止你犯錯。”說著,他看了一眼我手裏的信件, “你可知密告朝庭的後果!適才將你沉入河中,算是對你小懲大誡,再也不要任性胡為!

我臉上一紅,捏了捏手裏的信紙,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暮曉川,他也曾是未安人嗎?”我問鶴先生。

“不是。”有人在屋簷外不緊不慢的說。

眾人皆是一驚,顯然都沒有發現有人藏在屋頂。

而我,已經見怪不怪了。我看向夜空,暮曉川便從那兒**進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