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無題

倘若不是那件事吸引了大明宮幾乎所有陰謀家去口誅筆伐,我真的不確定到最後,我是否仍有勇氣去麵對武曌母女的“威逼”。

事情是這樣的。

大概是在我老娘屍骨開始在地底下腐爛的時候吧,在一個無數次重複索然無味的早朝,武曌閉著眼睛聽著堂下文武百官可有可無的啟奏。突然,寂靜肅穆的朝堂開始傳出陣陣議論的耳語。

武曌癟了癟嘴,頗為不快的緩緩睜眼,卻見一人銀甲戎裝,將一封奏則雙手舉在頭頂上,步步穩健地走到堂前。

這突入其來的變故沒讓武曌生氣,倒是叫她生出些好奇。

“所來何人?”武曌故意這麽問。

堂下之人半跪回道:“臣,金吾衛~暮曉川。”

“金吾衛執守蓬萊殿,此時不在崗待命,膽敢擅闖朝堂!”

暮曉川仍是不卑不亢,字字回道:“臣,有事啟奏。”

武曌道:“暮將軍乃朕的內臣,若有公務當應交予麟台鑒處置。”

“此事麟台鑒處置不了。”

那男人不留情麵的氣勢惹來一陣議論,武曌則是令一旁的女官呈上那封奏折。

“混賬!”女皇恕喝,將奏折扔下朝堂。

百官驚恐,忙不跌的下跪。隻是他們還搞不清楚,那句混賬,到底罵的是誰。

暮曉川抬頭與武曌對視,沒有一點兒膽怯,他在等著女皇的回答。

但武曌並沒有如他所願地在朝堂上解決一切,而是匆匆地退朝,同時,將暮曉川召入議政廳。

議政廳裏頭的事情除了當事人,自然無人得知。敏感的陰謀家們拿出看家本事,一一推敲各種細節,並且描繪出一個個鮮活的故事去證明他們的臆想。

不過,現實卻讓他們失望了。

因為後來,有關那鐵甲將軍闖入朝堂可能帶來的所有後果,都沒有發生。

唯一發生的,隻是平靜。打從入宮起,大明宮便沒有如此平靜過。

太平不再“逼”我鞭屍,武曌也沒給我臉色,甚至張昌宗見了我也退避三舍。

到底,暮曉川的奏則裏說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呢!和你一樣,我那會兒也快好奇死了!

於是,在我右腳終於能使上勁兒後,我第一個去的地方,便是金吾衛。

這一回,我在眾人的簇擁下去的風風光光,守門的衛士一臉謙恭,挨個傳著話,將我帶到暮曉川房門前。

時值卯時,天還沒亮呢。我們的暮將軍應是在睡覺吧。

於是,我將身後圍觀眾人驅散了,自個兒上前輕輕推了推房門。

鬆的。我微一用力,半扇門便開了。

屋子裏黑漆漆的,散發出一種清冷的味道,像極了那個男人。

我一步一步的往裏走,試圖找到床鋪。

不曾想,當我隻邁出了五步,屋子裏的燭火突然便亮了起來。

我就看見曉川背對我站在燭台前,手上,是還沒來得及放回的火折。他穿著貼身的玄色武裝,長發披至腰間,想來也是沒來得及梳理的。

“有事嗎?”那男人一副淡然的口氣。

他沒有劈頭怪我打擾,叫我心生僥幸。我就沒臉沒皮的撿了張凳子做了,開始“欣賞“他的屋子。

嗬~他娘的,真是塊巴掌大的地方啊!隻夠放張床鋪,擺張桌子,就連那副威風八麵的明光鎧都隻能豎個架子立在牆角。

“你將銀子都埋哪兒了,要不我幫你花得了!“我故作鎮定的打趣道。

曉川轉身看著我,一言不發。

那犀利的目光,頓時叫我手足無措。

“我是不是……打擾你休息了?“嗬,這不廢話嗎!

“是。“曉川說著走到明光鎧前,一邊取下鎧甲一邊說:“為迎接恒國公大駕,不得不早起一個時辰。”

呃~我打著哈哈,心裏罵了一句,曉川這樣的人,豈是隨意能讓人接近的,恐怕早在我跨入金吾衛大門那刻,便已驚動了他。

“你要出去?“

曉川嗯了一聲, “進宮輪職。“

我終於氣不過了,說:“我專程挑你進宮前來的,你這是什麽意思?“

曉川將鎧甲披在身上,轉頭對我說:“恒國公有話但講無防。“

我斥道:“一定要顯得咱們沒關係,是嗎?“

曉川穿鎧甲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背對我整理鐵甲。

其實,我知道他在想什麽。那男人讓我別再去找他,可我非但不聽,更是堂而皇之地闖入他的地界。我與曉川之間的關係曾經被白紙黑字地寫在來俊臣的奏折上,金吾衛裏數百雙眼,數百張嘴,不傳閑話定是不能。

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就是一邊想要在武曌太平麵前掩飾我對他的感情,一邊又想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男人是我的。而且,我要見他,總不能去延及古居吧,我不想,也不敢見連花音,隻能趁他輪職的時候點兒過來。

我歎了口氣,說:“我今日來,是有件事想要問你……你在奏折裏寫的是什麽?“

曉川沒有馬上回答,隻是如釋重負般地放鬆了肩膀,取下架子上的銀色裱花軍腰帶往腰上套。

我走上去接過腰帶,幫他在背後扣好。不經意的一個動作,些許驅散些兩個人之間的疏離。

我感覺到那男人身體散發的熱氣,心髒,漏跳一拍。

他轉身,再一次審視我的臉,卻是毫無防備地流露一絲淡淡的溫柔。

我以為,他會親我。而他隻是微微靠近,說:“給我梳頭吧。“

我忍俊不禁,叫他坐好。我總給女人梳頭,那日,是頭一回替男人梳頭,我喜歡的男人。

我梳理著那頭絲緞般順滑的長發,忍不住靠近他的臉側。

“那名刺客……“曉川突來的坦白將我拉回現實,他說:”是張逸之的人。“

我腦子一響,難以置信地說:“張逸之?!怎會是他?你在奏折裏寫的就是這個?陛下如何決斷?“

我連珠炮似的發問,曉川按住我僵住的手,繼續說:“我查到刺客所用弓箭的製造廠,是兵部下轄的官廠。“

我如夢初醒,轉到他身前說:“是了,你箭傷好些了嗎?“

曉川點一點頭,又說:“刺客的弓弩是邊關抵抗外族特製的樣式,我看過製造廠的兵器流通記載,每一批出廠的兵器都有接收軍隊寄回的確認名單,隻有事發前一個月左右調出的一批兵器因還未送達邊境,所以查不到確認名單。“

“所以你懷疑,有人悄悄對這批兵器動了手腳?“

“我隻是猜測,並沒有確實的證據。倒是另一個發現將整件事連係了起來。”

“何事?”

“事發後,京城中多了一些生麵孔,他們四處打探,好似要找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

我一聽這茬兒,就樂了,“不會是財寶吧?“

曉川沒好氣的白了我一眼,“是屍體。”

我一下把話吞了下去,就聽他說:“他們要找的,便是那名刺客的屍體。”

“都與張逸之有牽連?”

“嗯,我跟蹤他們尋到那幫人的巢穴,抓了領頭的問話。他都招了。”

我心裏對那男人的智謀驚歎一翻,可突然間我發覺這件事曉川並未對我講實話,於是我試探道:“你這人,不會撒謊。你素日執守在蓬萊殿,除了晚上,哪有閑功夫出宮啊,說吧,你適才講的,全是”大人“功勞吧!”

曉川眼色閃爍,抿唇不語,算是默認了。他定是怕我多心,才故意隱瞞的吧。

“不過,奏折應該是你自己寫的,編瞎話不行,寫字作文還是可以的。“我調侃著,”那麽,既然陛下已經知道姓張的是殺人犯,為何未讓大理寺將他兄弟倆捉了去?“

“陛下權橫利益,下令張氏兄弟年內不參朝政,虔誠悔悟。而你,將毫發無傷。“

嗬~~曉川啊,這才是你擅闖朝堂告發張逸之的真正目的吧……讓我從被人誹議的困境解脫,為了,保護我……可惜,那時的我不懂。

我被武曌的昏庸氣昏了頭,在金吾衛將軍的房間裏罵天罵地,冷不丁被曉川攥住了胳膊。

曉川收緊手掌,用一種疑問的語氣說道:“興許,與那些刺客有關的,並不止張逸之一人。”

我領悟到他的深意,心頭一涼,差點兒坐下地去,“陛下……怎麽會……”

曉川抓起我的衣領,將我半提了起來,正色道:“宮城深不可測,不論你我,已是凶險非常。”

他說著長長地歎了口氣,鬆了手對我說:“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你走吧。”

我苦笑道:“還沒替你梳好頭呢!”

那男人終於笑了,他笑起來是那麽迷人,叫我移不開眼睛。

我上前抱住他,看著朝霞映在紙窗上的緋紅,在他耳邊輕聲說:“進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