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回朝

風雪肆虐,我想起了萬象神宮,想起了暮曉川憑欄望雪的影子。

若問我何時對那男人心動,我猜,便是那次吧。

我一個人走在黑漆漆的夜裏,冷風與冰雪隨時可能熄滅燈籠裏的燭火,所幸,我安全到達鶴先生的住所。

先生竟然還在。

他看著我,說不清喜憂,我反而感到一絲頹然。

可那會兒我已沒功夫猜他的心思,開門見山的說,我將三十造反的事情稟明武瞾了。

鶴先生終於有了些訝異的反應,他上下好好打量了我一翻,才說:“曉川告訴你的?”

誰說的還重要嗎?我不置可否,又說:“陛下既然知曉,明日必然加強執守,同時在長安城中搜查反軍。如此,“大人”可還要起事?”

不想,鶴先生聽後竟笑起來,末了,他淡淡的對我說:“回去吧。”

“先生!您不會以為學生在騙你吧?”我說。

鶴先生慈愛對我微笑,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對我笑了。他走近我,像父親般的摸了摸我的頭發,說:“海瑈,回去吧。”

我感到異樣,一絲擔憂油然而生,“先生,你會勸告“大人”,是不是?若是“大人”不信,你可以帶我去見他!”

“你不怕他殺你?”先生問。

我沉默下去,是啊,我壞了“大人”好事,而且是改朝換代的好事,即便“大人”看在鶴先生的交情上饒我不死,那些反周複唐的老東西也不會放過我。

可是,比起曉川,如此種種已是微不足道。

鶴先生看出了我的絕決,他不再說什麽,默默地送我出門,臨別時,他抱了抱我,再次以慈父般的眼神送我遠去。

嗬……那時候,鶴先生大抵已然洞悉了所有人的命運吧,而我,直到新年來臨才有所覺悟。

說了這麽多,我到底有沒有去武瞾那兒告密呢?

當然沒有。

我不過是為救曉川的命編造了謊言。那封奏折,給曉川看的奏折,被我扔起火爐裏燒得幹淨。然後,我就坐在寧國公府樓閣最高處,強迫自己什麽也不要去想,隻看著人來人往,看著車水馬龍,看著一切如常。

不知打了第幾次瞌睡,終於到了入宮的時辰。

除夕,大明宮中將舉行盛大的慶典。

一品國公寧海瑈,自然不能缺席。

我身著白袍,腰間係著淡青色的腰帶,就這麽簡簡單單的去了。

經曆洛陽遇刺,女皇帝似乎認為隻有家門口才最安全,於是,大明宮中的慶典活動集中在了蓬萊殿。

我坐在太平身邊,看見一身戎裝的暮曉川握刀挺直地站在殿門口,心裏沒來由的害怕,害怕他衝動的殺將進來,結果卻被萬箭穿心。

“今兒怎的不見麟台鑒?”太平問坐在另一邊的張昌宗。

我尋聲看去,隻見姓張那小子皮笑肉不笑地說:“回公主,兄長正在執行公務,隨後便到。”

我心頭一緊,卻不敢發問。

這時候,金縷繡衣的武瞾大駕降臨,我們所有人都起身,再下跪,共賀大周朝昌盛。

期間,我偷眼看曉川,那男人仍是動也不動,一雙眼睛隻看著遠處。

這時候,有一個人踱入殿中。那人個頭不高,步態不似年輕人,看著熟悉,卻並不是張易之。當他從曉川身前經過時,我看見曉川的臉也跟著那人的背影轉了過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男人如此惶恐。

長眉糾結,目中隱怒,暮曉川仿佛失了方寸。

何人能使我們的將軍大人不知所措呢?我猜不透,隻道能正大光明跨進蓬萊殿的,必然是正三品上的大官。

我一邊揣測,一邊就見那不明身分之人緩緩地走進殿中央。然後一拋衣擺,伏首朝上座的武瞾跪下了。這樣的距離,我將那人的外形瞧得仔細,且見他衣飾樸素卻不失華貴,雖進中年,卻是麵色紅潤光滑,平日應是位養尊處優之人。

但在一眾王公貴族中,我卻沒見過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呢?

我被周遭混亂的猜疑聲弄得頭暈腦脹,可眨眼功夫,殿中又變得鴉雀無聲,人們都瞪大了眼睛看著中間那個人,表情與曉川如出一轍。

這時,隻聽那人響亮地說道:“兒臣李顯參見陛下。”

廬陵王李顯回朝,對於李氏宗後,這是多麽了不得的事情!

然而從那天所有人的反應來看,李顯回朝之前顯然沒有任何風聲,武曌鐵鐵實實的給了所有人一個大大的驚喜,當然對於武氏來說,絕對是驚嚇。

且不論武曌因何召回李顯,那會兒我關心的,隻是曉川造反的事兒。

前帝回朝,是否是武曌欲立李顯為繼承人的征兆?我不懂,大明宮中的陰謀家們一時也弄不清楚。

若武曌當真有意立李顯為太子而非武氏宗親,那麽,今晚上的起事便失去了原有的意義,甚至有可能毀掉現在對李氏大為有利的局麵!

若曉川與鶴先生,還有“大人”不聽我阻勸,在知道李顯回朝後,必然也要再深思熟慮一翻吧!說不定,便徹底放棄了起兵造反的念頭。

如此,甚好。

然而,並不這麽好。

趁著所有皇族公爵向李顯朝賀時的混亂,我路挑邊走,暗暗逃出大殿。

我當然是去見曉川。那男人一日不離開長安,我的心便一日不得安寧。

不想,曉川也是在那兒當口等我呢。我剛出殿門,他便在一眾待衛前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將我帶入一條隱蔽的巷道。

一入巷道,那男人什麽也不說,捉了我一路朝前走。

我好不容易掙脫開,揉著被捏痛的手腕罵了他一句。

曉川不由分說,上來又拉著我走。

“要去哪裏你先告訴我好不好?”我氣道。

曉川頭也不回地說:“不管去哪裏,離開此地便是。”

我再次掙脫,故作絕情地說:“除了長安,我哪兒也不去!”

“你必須走!”那男人瘋魔般的怒吼。

我被嚇了一跳,看著他幾步衝了過來,將我壓在石牆上。

曉川臉色鐵青,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他對我呼著白氣,良久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忍不住伸手撫在他臉側,輕問:“你怎麽了?”

曉川搖一搖頭,用一種懇求的語氣對我說:“寧海瑈,相信我……留在宮中,你隻有死路一條!”

我抽回手去,冷道:“今晚,你們仍要一意孤行嗎?!”

嗬,嗬嗬,嗬嗬嗬……曉川扭曲了麵容,笑得詭異。

他抑起頭,任由雪花落在他臉上,幽幽地說:“明天,什麽也不會改變。”

我聽出端倪,卻不敢妄斷。我想要曉川給我答案。

雪雨中,那男人垂目看我,眸子裏的柔情像要溢出水來。

“你沒有向陛下告密……我知道。”他在我耳邊說。

“那這判軍,你還做不做了?”我問。

曉川悵然一笑,歎道:“應是做不成了。”

“為何?”

曉川唇角一挑,冷哼道:“起事的目的便是讓廬陵王回京,既然李顯回來了,這場仗自然便不用打了。”

我若有所獲的點一點頭,“不打便好,我還可以繼續做我的寧國公。”

咚!曉川氣惱地捶打我腦側的牆壁,震得我一個激靈。

“你聽不懂嗎?”那男人怒視著我。

我不肯示弱,努力回想適才曉川說過的話,突然間一個念想,到了嘴邊又怕說出口。

卻是曉川搶先道:“李顯,便是“大人”。”

我徹底懵了。

造反的主謀,竟然是廬陵王李顯!可,若李顯是“大人”,起事在即,他怎會恰巧回到長安?可,若李顯不是“大人”,起事在即,曉川還有何理由放棄一切?

最大的可是,武曌怎會無端端地召廢帝回朝!

太多的疑問,我那會兒根本理不出頭緒,隻聽見曉川在說,我,寧海瑈,知道得太多,李顯回朝後,必然殺我。

我幹笑,無言以對。

“所以,你必須今晚便離開大明宮,離開長安城!”曉川認真道。

“你真可憐。”我說。

曉川眸色一淩,又暗然下去。

“李顯定是瞞著你回宮,是以今日你才這般失常。”

那男人臉上一紅,並不答話。

“不知道李顯與陛下達成何協議才得以回朝,總之,你這位姑父不可信。宮城之中,你亦是呆不得了。”我說。

“你講的,我何嚐不知……他們不總在欺騙我嗎……”曉川垂下頭去,那模樣像極了受委曲的孩子。

我心下不忍,懇切道:“我們一起走,就像小時候一樣逃亡一樣……我們不是活過來了嗎?”

“焰火。”曉川抬頭,看著天。

我抬頭看去,隻見雪夜的天空果然閃亮一朵妖豔的紅雲,接著,是綠色,黃色,還有藍色,密而不亂,層次分明。

我看到曉川左耳處的貔貅耳環,想起小時候在山裏逃亡的情景,心酸得想笑。

是曉川笑出了聲。他上前輕輕的抱住我,那一刹那,我看到他眼裏的淚光。

他答應離開……終於,他答應離開……

我情不自禁,意亂情迷地親吻他的臉頰,嘴唇,吸吮他的舌……若是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與他親近,我還會變本加厲地幹點兒別的吧……嗬嗬,他的味道,我喜歡他的味道……

故事講到這裏,再多的故弄玄虛都是多餘。你看到了,我是囚犯,我從未逃出大明宮。

如果能夠如我所說,如我所願,那該多好啊。這會兒,我和曉川定是在蜀南過著神仙逍遙的日子吧。

那時候,我們兩個心下激動,極快地計劃了一條出宮的計謀。即是曉川以回禁軍駐地為由自玄武門出,而我則自丹鳳門出,再在城外碰頭。

可惜,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