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歸

“滴答……滴答……滴答……”簷角滴落的雨珠伶仃,砸在青石板上,

霍小玉抱膝坐在馬車中,帶著焦色的眸子不時張望雲飛遠去的方向,歎了一聲,“你若再不帶雲老夫人來,隻怕你家那個渾身是刺的冷麵將軍就要一命嗚呼了!”

霍小玉搖了搖頭,攏了攏身子,瞧著車廂外紛亂的雨絲,不禁啞然一笑,頗有幾分自嘲。

人家的公子,人家自然會急,你擔心又有何用?

況且……他也不需要你擔心呐。

霍小玉茫然的眸子凝望向緊鎖的庵堂門扉,自言自語道:“雲晚簫,但願你不是個薄幸男兒……”

稀疏的雨聲中,隱隱傳來了馬蹄聲。

霍小玉嘴角一勾,笑然探出頭去,循聲瞧去。

細雨迷蒙中,瞧不分明雲飛此刻臉上的表情,隻見他披著蓑衣,駕著一輛馬車悠悠行來,似是不急不慌。

霍小玉看得惑然,朝著雲飛揮了揮手,“雲副將!”

雲飛依舊緩緩行車,悠悠將馬車停在了霍小玉麵前,跳下馬車來,順手拿起了一旁的紙傘,撐了開來,對著霍小玉道:“霍姑娘請上這輛馬車。”

“為何?”霍小玉一愣,迷茫地看了一眼拂影庵,“你不想救你家將軍了?”

“小玉!”鄭淨持的聲音忽地從車廂中響起,隻見她掀起車簾,不悅地瞪了小玉一眼,“我們該回長安了。”

“娘?”霍小玉沒想到雲飛回去請來的,並不是雲老夫人,而是自己的娘親。

雲飛臉上並無憂色,“霍姑娘放心,這拂影庵中佛法甚靈,當年將軍體弱多病,送來這裏之後,身子便漸漸養好了,老夫人說,將軍來這裏是對的,明日定能安然回府,叫我們不要打擾。”

霍小玉驚瞪雙眸,“他中的可是劇毒,佛法若是有用,世上怎會有那麽多人因毒殞命?”

“霍姑娘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些?”陌生的女聲從鄭淨持身後傳來,棲霞冷冷地瞧著此刻傘下的霍小玉,聲音冰冷,下了逐客令,“將軍請霍姑娘前來隻為獻藝,這將軍府的家事,恐怕霍姑娘還無權過問吧。”

霍小玉眉心一蹙,覺得心頭一堵,“人命關天……”

“這是將軍準備好的酬金。”棲霞掂了掂懷中的一包金錠兒,不屑地推給了一邊的鄭淨持,“有些事參合多了,隻會惹禍上身。”斜眼挑釁地看向了霍小玉,話中有話,“霍姑娘,不該你的,你再想圖謀,也是枉然,還是收收心,早些回你的七裏煙花巷,做你該做之事吧。”

言下之意,是她霍小玉想勾引將軍,留在雲晚簫身邊!

霍小玉被棲霞的話刺得生痛,沒想到同是伺候人的下等人,就因為她出身將軍府,而自己是風塵中人,便有這等天與地的差距!

不禁眼眶一紅,霍小玉強忍淚水,揚眉冷笑道:“你未免太小瞧我霍小玉了最新章節!”小玉走到鄭淨持身邊,伸出手去,討要鄭淨持懷中的金錠兒,淒聲道,“娘,這錢我們不能收。”

鄭淨持豈會不明白女兒受的委屈,隻是這次她們來商州獻藝,相當於斷了自己的退路,若是沒有這些金錠兒,回去還得繼續做風塵營生,小玉若是被長安那些覬覦許久的達官貴人請出香影小築獻藝,這清白遲早難保。

鄭淨持哀婉的目光定定看著霍小玉,遲疑地搖搖頭,強笑著勸道:“小玉,跟娘回長安,先贖回你的良籍,再把香影小築改成茶樓,我們母女平平安安的度日,可好?”

霍小玉臉上浮起一絲澀然的笑意,隻覺得鼻子酸得厲害,強忍的淚水滑落眼角,小玉倔強地搖了搖頭,“娘,你以為,我在他們眼中還算是個良家姑娘麽?”說完,高傲地抬起臉來,定定看著棲霞,澀然的笑意漸漸化為一個妖媚的笑,“雲麾將軍不過從三品武官罷了,長安城中隨便一位恩客都比你家將軍官大,我若是當真想勾引男子,嫁入官家,你家這個病秧將軍連我香影小築的門都進不得!你這隻將門犬奴,吠得未免太早了些!”

鄭淨持臉色□,急聲道:“小玉,不得無禮!”

雲飛臉色一沉,當即道:“霍姑娘,勿要出口傷人!”

棲霞撐傘跳下了馬車,冷冷掃了一眼霍小玉,“即便是我是犬奴,可也比你這風塵女子,幹淨得多。”

霍小玉的心宛若被狠狠錐了一下,痛徹心扉,啞聲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若是有朝一日,你我易地而處,隻怕你不比我幹淨多少!”

雲飛知道這兩人定是杠上了,再這樣吵下去,隻怕今夜要起禍事了!當即對著鄭淨持使了個眼色,“霍夫人,霍姑娘這烈性子,你可要多管教管教了。”

“娘,我錯了麽?”霍小玉澀聲輕問。

身為風塵女子,就可以任人羞辱麽?

鄭淨持咬了咬牙,這將門丫頭所言,確實刺耳,這金錠兒若是當真收了,隻怕她與小玉這一生心頭都會落下這根刺,隱隱作痛。

王府深深,她也曾享受過榮華富貴,若是霍王爺尚在人間,今日豈會被小小奴婢羞辱?鄭淨持忽地將懷中金錠兒遞給了小玉,“這金錠兒臭得熏人,你看該如何處置?”

霍小玉心頭一暖,接過了這袋金錠兒,對著鄭淨持點頭輕笑一聲,便將金錠兒撒了一地,坐到了鄭淨持身邊,靠在了娘親肩頭,對著雲飛笑道:“雲副將,你家將軍不是吩咐了,今夜要安然送我們母女回長安麽?還愣著做甚?”

雲飛鐵青著臉,看著一地的金錠兒,“霍姑娘這是什麽意思?”

霍小玉斜眼一瞪棲霞,“惡犬手中物,太臭,不想汙了本姑娘的幹淨雙手。”

棲霞忍了忍怒氣,俯身拾起幾錠金錠兒,對著雲飛道:“既然霍姑娘想白跑一趟,就讓她白跑這一趟,快些將這些金錠兒拾起,明早一並還給將軍。”

“諾!”雲飛點頭,便要俯身撿拾金錠兒。

“慢著。”霍小玉抬手一抹眼角的淚,“雲副將,你可還記得,當初你來我香影小築相邀時說的話?”

雲飛一怔,不知道她想說什麽?

霍小玉冷笑道:“當時你說的酬金,是我開口說多少,便是多少。”

雲飛歎聲道:“不錯。可是這金錠兒已給了霍姑娘你,是霍姑娘不要,並非我們將軍府不給。”

“你說對了,這是你們給的,並非是我要的。”霍小玉正色看著雲飛,臉上笑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棲霞忍不住出聲喝道:“霍小玉,聽你口氣,是想獅子大開口,狠敲一筆?”

霍小玉釁然笑道:“是你無禮在先,可別怪我不義在後。”

“好個不知羞恥的女子!”棲霞怒叱了一聲。

霍小玉懶得抬眼瞧她,將目光落在了一邊隱有怒色的雲飛身上,“你家將軍始終欠我一筆酬金,若是他能撐過今夜,我會在長安香影小築等雲將軍親自送上我要的酬金。”

雲飛沉聲道:“霍姑娘,你究竟想要多少?”

霍小玉幽幽發出一串冷笑,“就要看你家將軍究竟有多少誠意了?”

“將軍是不會去的!”棲霞狠狠說道。

霍小玉臉上的妖媚笑意漾了開來,“若是他不想在長安同僚心中丟了身份,我想他是會來的。”頓了一下,小玉仰頭看了一眼天色,“雲副將似是忘記了方才將軍下的軍令,今夜我與娘若是不能安然回到長安,隻怕雲副將也要遭罪了。”

雲飛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明白了什麽叫做最毒婦人心,越是美麗的女子,發起狠來,越是讓人心顫,於是咬牙道:“那就請霍姑娘與霍夫人坐穩了,末將這就送二位回長安!”

“有勞了。”霍小玉說完,放下了車簾,不想多瞧外麵一眼。

棲霞忍了忍話,心頭不免擔憂起來,將軍如今惹上了這個風塵女子,他日必定會有更多煩心事出現。

雲飛將手中拾起的幾錠金錠兒遞給了棲霞,氣衝衝地跳上了馬車,狠狠地一甩馬鞭,馳馬載著她們母女,消失在夜雨之中。

車廂顛簸,鄭淨持緊緊抱住瑟瑟不止的霍小玉,此時此刻,小玉方才強忍的淚才肆無忌憚地湧出眼眶。

“小玉……你這是何必呢?”鄭淨持輕撫小玉瑟索的肩頭,哽咽難語,雖然不明白小玉為何最後要如此威脅雲將軍,但是她知道,今夜確實傷她太重。

娘該怎麽做……該怎麽做?才能讓小玉你平安一世,幸福一生?

霍小玉揉了揉眼睛,紅著淚眼搖搖頭,“娘,我們已沒有退路了,你是曉得的。”

鄭淨持哀然為小玉拭去臉上的淚痕,“可是你方才如此威脅將軍府,隻怕往後的路會更難走啊。”

霍小玉篤定地搖頭,“雲晚簫說過,他懂一言九鼎,我就賭一賭,他是真的懂,還是假的懂?”

鄭淨持臉色一沉,“小玉,你究竟是怎麽了?怎的言行舉止,越來越不似過去的你?”

“過去的我?嗬嗬。”霍小玉嘴角揚起一絲苦笑,“與眼下的我有何區別?一樣是風塵女子,即便是他日從了良,縱有千金在手,也抹不去聲名的汙濁。”

鄭淨持心頭一緊,握緊了小玉冰涼的手,“小玉,娘相信你會遇到一個好良人,照顧你一輩子。”

“娘,你還沒看明白麽?”霍小玉打斷了鄭淨持的話,澀聲道,“在這個將軍府奴婢心中,我已是這般不堪,更何況那些高門子弟?隻怕在他們心中,我不過是個陪他們逢場作戲,尋歡作樂的下賤女子罷了,他們怎會真正將我放心尖上疼惜?”

霍小玉的話說得明白,透徹得讓鄭淨持覺得害怕,這些不是她不懂,而是她不願懂。

有時候,人總是喜歡沉醉在夢中,即使心頭明白,那些都是鏡花水月,可是還是不會願意醒來,因為醒來,是一無所有。

鄭淨持心頭不甘,她的王府富貴夢醒得那樣早,她還來不及享受那些寵愛,一切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不單是回到了原處,甚至還比當初更苦。

她怎能甘心?

於是那個已經失去,她還不願放手的夢,就落在了霍小玉身上。她的小玉生得如此好看,怎能這樣薄命,落個一世賣笑的下場?

無論如何……她鄭淨持都要為小玉謀一個好人家依靠!

這一回,娘可不會再由著你了,小玉。

鄭淨持安靜地看了一眼霍小玉發髻上的紫玉釵,不再問她心底究竟在盤算什麽,眸底的歉意緩緩出現,又漸漸消失。

女子終究是要找個好歸宿的,小玉,娘定要為你尋個好歸宿。

沒有聽見母親反對的聲音,霍小玉對著鄭淨持會心一笑,她以為娘懂她的意思了,隻要娘懂她的意思,後麵的路就好走多了。

鄭淨持溫柔地將小玉拉著倒在自己雙膝上,像小玉幼時那樣輕撫她的鬢發,“有娘在,這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嗯。”霍小玉心頭暖暖的,合上雙眸,嘴角浮起一抹安心的笑來。

“雲晚簫,你可要好好活著,後麵的路缺了你,可就當真是窮途末路了。”想到她,霍小玉的心湖泛起一絲漣漪,竟有幾分笑意,也是為她,暗暗忖思道:“我已把下半生押在了你這個病秧子身上,但願那些虛妄的佛法護佑,真能讓你安然無恙。”

夜雨紛紛,纏綿百裏。

這一夜春雨過後,明日清晨,長安的桃花或許會開得更加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