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套一句我家小弟的話:「學校是政府立案、合法的詐騙集團。」我們繳的學費和上課時數,完全不成正比。

星期四,結束了一個禮拜的課,我趕著回高雄的家。

原本,四點五十分下課,要趕五點三十三分的火車時間已經很緊迫了,那個豬頭徐聖文還耽誤本姑娘的青春,結結巴巴講了半天,結果隻是別人送了他一束花和一盒金莎巧克力,他對花粉過敏,也不吃巧克力,所以轉送給我。

媽的,一點小事扯半天,男孩子這麽不乾不脆,我差點一舉扁過去,要是害我坐不到車,他就死定了!

寧夏看到那束花,表情曖昧兮兮地直笑。

她一直覺得徐聖文暗戀我,隻不過靦覥男羞於表白。關於這一點,我不表任何意見,至少他沒對我表示過什麽,隻不過是比較照顧我們的學長罷了,他哪回送來的消夜,寧夏和靖陽沒份?

果然,一路狂飆到屏東火車站,錯過了車班,路上為了護住那束花,幾次還差點撞到安全島。

等了半天,電聯車又給我誤點再誤點,眼看天色已晚,世上又剛好有這麽該死的巧合,我手機在踏進月台的那一秒沒電。想到家人還在等我吃飯,我瞥了眼手中的電聯車票,也沒想那麽多,直接跳進最近一班的自強號——(姊姊是萬不得已,絕非存杏票,小朋友千萬別亂學。)

車上人很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非假日,害我手裏抱著那束礙事的玫瑰,右手提著家中阿娘指定要買的四盒生水餃,肩上再背著姑娘我的隨身家當,隨著火車顛顛晃晃,搖得我頭都快昏了,數度踩到旁人的腳,遭來好幾個白眼。

晃了約莫三分鍾,在我預估撐不了多久就會跌得狗吃屎時,旁邊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姐,我看你站得那麽辛苦,要不要到後麵去坐?我旁邊位子的人剛剛下車了。」

我回頭,看到的是一個年約四、五十幾歲的婦人,警戒心稍稍降下。起碼不是無聊的搭訕分子。

「好啊。」再站下去,我的淑女形象早晚會跌得一乾二淨,我兩隻腳已經包得很精彩了,真的不需要再錦上添花一番。

一路上,我們聊了些話題,包括就讀的學校啦、科係啦、家住哪裏等等。直到火車在高雄靠站,我下車時,她突然冒出一句:「老實告訴你啦,其實剛剛我旁邊的座位是有人的。」

「咦?」換月台轉車的我頓住腳。「怎麽會?」

「是一個帥帥的少年家,他很好心,看你撞來撞去,叫我過去這樣跟你說的。」

真的嗎?

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為善不欲人知的好心人啊?

老實說,心裏有點小小感動了下。

「在那邊、在那邊,看到沒有?就是他啦,帥帥的那個……」婦人興衝衝地指給我看,我順著她比的方向往人群看去,他正好轉身走出月台。

隻是瞬間的驚鴻一瞥,但是我發誓,我真的見過他,感覺很眼熟啊……

回家後把這件事告訴小弟,問他:「如果是你,會讓座嗎?」

「要看她漂不漂亮。」

「如果是我呢?」

「我會繼續睡死,當成沒看到。」

我就知道!

色狼!現實的色狼!而且是現實又不懂得欣賞的色狼!

我當場賞他一個飛天抱枕。「喂,我那麽糟糕哦?」

「坦白講,真的有點礙眼。」在我拿起腳上的拖鞋時,他急忙又補上一句:

「那是我個人的審美觀啦,起碼你汙得到一束花,還有人肯讓座給你,可見別人看起來還沒那麽礙眼……」嘴裏咿咿唔唔吃著我的金莎巧克力,聲音愈來愈小。「雖然我懷疑那是同情票……」

@#$%……

算了,不想跟他講,免得氣死自己。

那個禮拜,與我感情最好的表妹開了個小刀,在醫院度過,我正好借花獻佛,將那束花送到病房給她。

表妹感動歸感動,嘴裏還念著:「神經哦,幹麽浪費錢……」

我發誓,我真的看到婷要笑不笑的表情。

直到現在,我親愛的表妹都還沈醉在她的感動中,不知道真相。

回到學校,知道這件事的寧夏,直罵我不解風情。

對不起,我處女座的,很實際,隻知道什麽叫經濟效益,不懂什麽叫浪漫啦。花留在家裏沒有用處,探病送人還可美化病房耶,比起不切實際的浪漫,這用途實質多了,不是嗎?

寧淆完,直接裝死癱在**,一副完全被我打敗的表情——雖然我一點都不覺得我分析得有錯。

「算了算了,你沒救了。我隻要求你,別讓徐聖文知道,他的玻璃心會碎得撿不完。」

「拜托,人家學長才沒那麽小氣咧。」反正也是人家送他的,他送給我就是我的了,才不會和我計較這些雞毛蒜皮大的事。

「不和你扯了啦,我要去看腳傷,你要不要去?」

「不要,豬頭王會來載我。」她依然賴在**裝死,我隻好披上外套,千山獨行。

天氣很冷,套句我家小弟的強調用詞:「真他媽冷得幹幹叫。」但我是淑女,淑女是不說髒話的,這句話隻能吞回肚子裏,抖著幾乎握不住機車手把的雙手,唯一的任務隻求不要kiss安全島。

在我停好車,進診所前,心裏都還在默念上個禮拜發的很誓——我再也不要指定那個推拿師,我再也不要指定那個推拿師……

「小姐,掛號。」我不會選那個推拿師,絕對不會……

坐在等候看診的長椅,我呆呆瞪著手中的看診單。

原來他叫李柏琛啊……

「請問有要特別指定哪個推拿師嗎?」

「李醫師啊,那你可能要等一下哦!」

……

我明明不是要說這個的,一定是天氣太冷的關係,把我腦袋都凍糊塗了,一定是!

五分鍾,十分鍾,二十分鍾,半小時……

就在我快睡著時——「沈靜雨!」

「啊!老師,什麽——」不對,這不是課堂!

一抬頭,就看到一張要笑不笑的臉孔。「上課很累厚?」

@#$%……丟臉、丟臉、好丟臉!

我怎麽能解釋,昨天熬夜看書到三點半,早上不小心打瞌睡被行銷老頭叫起來問問題,那是本能反應啊……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進來吧!」

從頭到尾,我頭都抬不起來。為什麽在他麵前,我老是會做一些丟人現眼的行為呢?形象全沒了……(雖然平時也不見得多有形象啦)如果可以殺人滅口,我想我第一個想宰掉的人一定是他。

「今天有好一點了嗎?這裏會不會痛?那這樣呢……」

我埋頭嗯嗯啊啊的,暫時沒臉抬頭見客。

「你今天很安靜哦!說實在話,我還是比較習慣你的慘叫聲。」

夠了哦,你一定要這樣虧我嗎?

我抬頭正要反駁……咦咦咦?這人好生眼熟啊……

對不起,我這人是出了名的眼拙,除非你讓我見五次以上,那張臉在我的記憶庫中才會有具體資料,而目前,我正在資料庫搜尋中……

「很好,每根筋骨都乖乖待在該待的地方,你終於改掉愛穿高跟鞋的——」

「啊啊啊——」一陣痛覺打斷了我的思考。

他停下動作,奇怪地看了下按在我腳上的手。「這力道會太重嗎?」

我說不出話,隻是拚命點頭。

他看了下,試探地又按了按。

「哇——」整條筋從膝蓋痛麻到大腿!

「你還穿高跟鞋?」

「不是啦……我那天去醫院探病,不小心又跌倒了……」愈說愈小聲。而且還是在護理站,眾目睽睽地跌倒。

他張著嘴瞪了我三秒——「被你打敗了!」

「就說我穿球鞋容易跌倒嘛,都沒人相信我……」好委屈哦……

「……算了,趴下吧!」

咦?他也有從後麵來的習慣哦?

對方畢竟不是呂姊,我還沒那麽白目,在一個大男人麵前口沒遮攔。

接下來的畫麵,不需要再重述了吧?

我隻記得,那過程簡直生不如死,甚至懷疑為什麽沒有人誤以為這裏發生凶殺案?

等他終於大發慈悲決定放過我時,我已經唉到「燒聲」了。

他居然還調侃我:「沈小姐,你肺活量很足。」

還敢講,誰害的?不懂憐香惜玉的家夥!

伸腳讓他包紮好,我挪動身體,才剛踩到地板,膝蓋一時使不上力,隻感覺到後頭一陣有力的支撐,在我軟倒之前。

……好吧,至少我知道,你有讓女人腿軟,下不了床的本事,行了吧?

他的雙掌扣住我的手臂,嚴格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得體的接觸,但我竟會在那瞬間,感到臉頰一陣熱。

極少和異性有這樣親近的接觸——(畢竟跌了N次從沒人成功扶住過我)我甚至感覺得到他堅定的力道,以及掌心的溫度……

「對了,這個是你的吧?」他鬆開手,從抽屜裏抽出一張紙。

轟!血色往腦門衝,這一次,真的臉紅得貨真價實!

大大的51分占據在會計學考卷一角,旁邊醜醜地寫上「沈靜雨」三個字,賴都賴不掉。

「我、我不是每次都考那麽差的,是、是、是因為……」我英文爛啊!滿篇的ABC看不懂,會計學念得再強有什麽用?

「我知道。」他輕輕地笑。

他怎麽可能知道?唬爛啦!

我沮喪地抽過考卷,轉身前,一道靈光劈進腦子裏,豁然開竅。我回頭死瞪著他。「你你你……原來是你!上個禮拜四,在高雄車站的月台……」

他愣了愣,似乎領悟我指的是什麽,微笑道:「對,是我。」

「阿姨說,我坐的那個座位是你的?」我考卷是在那天之後不見的。

「她有告訴你啊?」他這次真的笑出聲了。「老實說,我沒見過平衡感比你更差的人了,你真的很可愛耶。」

是可悲吧?

看著又包成饅頭大的腳,我實在不覺得這哪裏可愛。

我悶悶地嘟著嘴。「不管如何,還是謝謝你啦!」

「不客氣。我這也是為自己著想。」

咦?

「我要是再不讓座,我猜你撐不了三分鍾,準跌無疑!到時我不曉得又還要再被你踢到什麽了。」

笨蛋,我居然慢了半拍才理解自己被虧了。

「……我要回家了。」低頭,悶悶地將考卷塞進包包。

「慢走,不要又跌倒了。」

「……」第二次發誓,再也、再也不要指定這個愛虧人的推拿師了!

走出診所,發現原本就陰陰奠氣飄起雨絲。

我拿出安全帽、口罩,在車廂裏東翻西找,遍尋不著雨衣,這才想起——完蛋!我車廂裏的雨衣,前幾天借給寧夏了。

這下精彩了!這種鬼天氣淋雨回去,要是沒感冒我隨便你!

我盯著車子發呆,像是多瞪兩秒,雨衣就會自動出現似的,完全沒有任何更有建設性的解決行為。

「怎麽還沒回去?」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哇靠,他幽靈啊!走路都沒聲音的,嚇死人了!

我拍拍胸口,回他:「我等雨小一點。」想了想。「那個——你到底是林什麽還是李什麽?」我又忘了。

「噢。你下班了嗎?」

「對呀。」他將鑰匙插入我旁邊那輛機車的鎖孔,轉動一下,坐墊彈開,拿出雨衣遞給我。「穿上吧。」

「啊?」我呆了杲。「那你怎麽辦?」

「沒關係,我住這附近而已,三分鍾就到了。」

「可是……」這樣他要淋雨耶,交情沒到那樣的地步吧?我臉皮也沒那麽厚。

「真的沒關係,雨小一點了,你快回去,我也要走了,後天見!」

「喂——」我還來不及發聲,他已經發動機車離去,我隻能瞪著手中的雨衣發呆。

現在怎麽辦?

穿呀,人都走了,不穿的是笨蛋!

那天回來,寧淆完我的轉述後說:「那個李什麽還是林什麽的,他該不會是在追你吧?」

對不起,我又忘記他的名字了。

「應該不是啦!」我沒那麽自戀,隻要對我好一點,就懷疑全世界的人都在暗戀我。

「你什麽都嘛不是,連徐聖文也說不是,我在看明明就是!」

「本來就不是啊,是你自己看到黑影就開槍咩。」

「那不然他幹麽對你那麽好,又是讓座又是借雨衣的?」

「人家好心不行哦?」懶得跟她講,這女人思想太邪惡了,無法體會君子的高風亮節。像上次跟她去逛街,有個男生一直往我們這裏看,她就覺得人家行蹤鬼祟,一定是看她漂亮想對她「怎樣」,在他上前來時,完全不給人家開口的機會,一記鍋貼轟上左臉頰,結果人家隻是要好心告訴她,她牛仔褲拉鏈沒拉,有夠白癡的!

這種人,「光風霽月」四字對她來講筆劃太複雜了,不在她的理解範圍內。

直接省掉口水,爬上床睡我的大頭覺。

「靜雨,你要不要敷個麵膜?我剛買的,效果還不錯哦。」下頭傳來靖陽嬌嫩嫩的嗓音。

「不用,謝謝。」

「唉唷,大家都是室友,我也常吃你家徐聖文的消夜,你不用跟我客氣啦。」

「謝謝,真的不用。還有,徐聖文不是『我家』的。」

「我是說真的,睡前敷一片保濕麵膜是很重要的,你再不保養一下,二十五歲看起來都快像三十五歲了,小心徐聖文移情別戀。」

「去你的烏鴉嘴,少詛咒靜雨,你才被男人拋棄咧。」寧夏火爆地頂回去。

「我又不是那個意思,人家靜雨都沒說什麽了,要你多嘴。而且我也沒說錯啊,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起碼除了徐聖文,還可以多點選擇。」

「喂,你自己要當**卡門就算了,不要去破壞人家的感情。」

「你們不要吵了,徐聖文不是我的,沒有感情可以破壞。」我忍不住再一次強調聲明,最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才、二、十、二、歲!

「你還是多擔心一下自己吧,靜雨起碼還有徐聖文,你咧?」

「媽的,死三八,你再給我說一次!」寧夏拍桌了,一腳踢開椅子。

我真的在跟人類溝通嗎?為什麽她們都聽不懂我的話?

徐、聖、文、真、的、不、是、我、家、的!

「你再不改改你的氣質,到死都還是處女。」

「總好過你這個公共汽車,處女膜早幾百年前就沒了,攆被搞大肚子連誰播的種都搞不清楚!」

「謝謝!我清楚得很,不勞你操心。」

「是嗎?我祝福你被男人玩弄,然後一腳踢開,孩子沒爹可認!」

……

這兩個人!真是愈說愈離譜了。

我放棄勸架,無力地倒回**,這兩個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我已經很習慣了,反正她們會控製音量,不至於驚動宿舍管理幹部上來「關切」。

爭吵聲交雜著傳進我耳中,奇異的是,我心情反而很平靜,腦子裏浮現的是從認識「他」之後的每一個畫麵……

那個「他」,當然不會是徐聖文。

他淋著雨離去的背影,一直印在我腦子裏褪下去,想到今天,他遞雨衣時的表情,我竟然會有那麽一點……續加快的感覺。

天氣很冷,他的笑容卻很暖很暖,暖進了我心底。

他說,後天見。

後天見。

我反覆咀嚼這三個字,一種近似於下次見麵的約定,莫名地,升起了一陣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