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慈母心流言紛

清晨,夜雨初停,一抹薄霧淡淡地彌漫在長安城巷陌之中,香影小築一如既往的安靜。

絮兒如往常一樣打開了小築門扉,提著掃帚踏出門來,清掃小築門前因夜雨而零落的葉片。

這個時候,城門也該開了。

絮兒突然停下了動作,望向了那日霍小玉離去的方向,算算日子,姑娘也該回來了。

隻要姑娘回來,這下一家雇主也不用尋了,畢竟在香影小築每月賺的錢,遠比伺候大戶人家要多得多。

馬蹄聲踏踏響起,絮兒激動地循聲瞧去。

四蹄染滿泥漿,跑了一夜的馬兒隻是在城外歇息了一個時辰,隨著城門的打開,不得不被趕車人鞭策進城——此刻喘息得甚為厲害,似是已將筋疲力盡,不管那趕車人如何嗬斥鞭打,這馬兒每一步都走得緩慢,隻能偶爾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嘶。

絮兒怔怔地看著那匹馬兒,忽然覺得心頭升起一股酸楚。

馬兒可憐,不能隨性而活,隻能勞苦終老。她們這些做奴婢的不也如是?幸與不幸,隻看主子是否比這個趕車人多一絲憐憫罷了。

馬車漸漸靠近小築,絮兒看清楚了那趕車之人正是當日邀請姑娘赴商州獻藝的兩位雲公子之一,歡喜的笑瞬間綻放臉上,不由得往小築內喜聲一喚,“姑娘跟夫人回來了!魚嫂,她們回來了!”

雲飛一勒韁繩,將頭上濕透的鬥笠一拿,冷聲道:“下車吧。”

霍小玉臉上漾著笑意,盈盈掀起車簾,當先跳下了馬車,走到馬兒左側,溫柔地摸了摸馬兒濕透的鬃毛,“辛苦這畜生了。”

雲飛臉色一沉,霍小玉的話是對馬兒所說,其實也是對他所說,若是他動怒起了爭執,小玉會說,說得是馬兒,將軍因何動怒?若是他不動怒,無疑是承認了自己是畜生。

不管如何都是錯,雲飛隻能強忍住怒氣,畢竟這裏是長安,霍小玉頗得這裏的世族名流喜歡,起了爭執,吃虧事小,若是給將軍惹了麻煩,那就是大事了。

霍小玉悄然瞥了一眼他憋得鐵青的臉,得逞地勾唇一笑,好似三月盛放的灼灼桃花,越是笑意濃,就越像是對他的挑釁。

絮兒趕緊迎上前去,將鄭淨持扶下了馬車,笑道:“姑娘跟夫人回來就好啊!”

霍小玉淺笑道:“吩咐魚嫂做點好菜,今夜點上紅燈籠,這長安的公子應當惦念我霍小玉了”

絮兒遲疑地看了一眼鄭淨持,“夫人?”

鄭淨持輕咳兩聲,“我乏了,先去小睡片刻,你就聽姑娘吩咐便是。”話音一頓,似是想起什麽來,“一會兒魚嫂做好了飯菜,就端我房裏來。”

“嗯。”絮兒點點頭,聽她們母女兩人的口氣,這後麵的日子依舊要經營香影小築賣笑,看來她們的金飯碗是保住了。

雲飛冷眼掃了一眼香影小築的門頭,朝邊上吐了一口唾沫,便要調轉馬車,回返商州。

霍小玉突然清脆地叱道:“慢!”

“霍姑娘,末將已安然將姑娘送到府上,與霍姑娘兩不相欠,難道姑娘還想強留末將在此?”雲飛漠然開口,話中帶刺,將憋了許久的怒氣刻意加重了“強留”二字。

“雲副將軍想多了,要入我這香影小築,必須是‘人’才行,牲畜可不能留下。”霍小玉微微揚眉,笑得妖媚,纖指搭在了馬兒背上,“隻是,這牲畜為我奔波一夜,我怎能忘恩負義,容它再遭惡奴毒打?”

雲飛大手一揮,手中馬鞭狠狠砸在地上,響起一聲駭人的脆響,怒目瞪向了霍小玉,額上青筋已瞧得清楚,“霍姑娘當心禍從口出!”

馬兒聽聞馬鞭之聲,猛地一顫,突地發出一聲驚恐萬分的馬嘶聲。

霍小玉被馬兒一嚇,連忙往後退了一步,撞上了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俊朗書生。

“霍姑娘小心。”兩隻有力的臂膀將霍小玉勾入懷中,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麵孔,卻讓小玉覺得驚惶。

“放開我!”霍小玉掙開李益的雙手,心頭的酸楚之感莫名地蔓延開來,還是這個男子,為何繞了一圈,還是他!

這是她的命麽?

霍小玉臉上笑意不再,即便是強迫自己歡笑,在這一刻也無法笑出來。

李益疑惑地看著她,連忙作揖道:“是小生唐突,霍姑娘莫怪小生。”

霍小玉涼涼地倒吸一口氣,讓自己定下心來,“大清早就瞧見兩個刺眼的渾人!晦氣!”說完,拂了拂方才被李益觸及的地方。

李益聽得心涼,可是霍小玉越是這樣渾身冷刺,他偏生就覺得難以忘懷,就想再走近她一些,甚至還有一念妄想,妄想可以走入這個女子的心。

若能得此佳人芳心,必是人生最大幸事!

李益正色對著雲飛作揖道:“將軍如此不懂憐香惜玉,若是傷了霍姑娘分毫,在下敢保證,將軍今日定然出不了長安!”

雲飛冷瞪了李益一眼,“聲色如毒藥,穿腸必斷魂,李進士,當心小命不保!”

李益怒道:“一介莽夫,與你話不投機半句多,快些離開長安,免得惹人生厭!”

“慢著!”霍小玉猝然開口,手指一指馬兒,“留下馬兒,你走回商州!”

“憑什麽?”雲飛冷笑道。

李益眼珠一轉,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拋給了雲飛,“重新買匹馬兒回去,這馬兒在下為霍姑娘買了!”

雲飛接住了銀子,本想將銀子丟回李益,可是轉念一想,如此一來,又要惹出更多的糾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該早些回商州幫襯將軍才是。當下將銀子往懷中一塞,雲飛將手中長鞭一扔,朝腳下吐了一口唾沫星兒,轉身離開了這裏。

李益笑然回過頭來,隻見霍小玉默然解開了馬兒身上的繩索,摸了摸馬兒的鬃毛,便牽著馬兒往小築門扉走去。

“霍姑娘……”李益輕喚了一聲,又害怕惹惱了霍小玉,隻得硬生生地噤了聲。

可是霍小玉似是不打算搭理他,一邊走,一邊對馬兒道:“從今往後,你就不必再受人欺淩了。”嘴角一勾,笑得溫婉,哪裏還有那些近不得身的冷刺?

李益看得呆了眼,心頭卻開了花,如此佳人,若能得之,夫複何求?

“絮兒,關門。”霍小玉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對著絮兒吩咐了一句。

“嗯。”絮兒點點頭,歉意地對著李益點頭一笑,便依著小玉的吩咐,撿起地上的掃帚,準備關門。

“啪!”香影小築的門扉猝然關上,當再也瞧不見那個惹人心動的女子,李益這才回過神來,自言自語道:“霍姑娘,總有一日,我會讓你對我青眼相看。”

香影小築內的霍小玉看著眼前的馬兒,自嘲地勾起一抹殘笑,“莫非真是宿命難逃?”

鄭淨持在小閣上將門外李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黯淡的眸光忽地一亮,自言自語道:“小玉,該來是你的緣分……”沉重地歎了一聲,鄭淨持掩上小窗,“不要怪娘,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長安七裏煙花巷的霍小玉商州獻藝,朝廷禦史與商州刺史竟然接連中毒身亡,那個幸存的雲麾將軍,也隻撿回了半條命,如今靜養在將軍府,一時還顧不得審問當夜賓客,眾人猜測,隻怕這個病秧子將軍也撐不了幾日。

不用一日,此事傳遍了長安,霍小玉被傳成了紅顏禍水,仿佛隻要靠近她,便會招來橫禍。有些篤信禍水之說的恩客便轉去了其他煙花柳巷尋歡作樂,香影小築的生意一日之內黯淡了不少。

幾日之後,候在門前的小婢們臉上沒有了歡色,不時地發出一聲歎息,若是姑娘這的生意垮了,她們可真要謀下一家東家了。

鄭淨持淡然走到了門口,瞧了瞧門外隻敢張望、不敢進來的王孫公子,揮手示意身邊小婢退回小築,掩上門扉。

“瞧今日也不會有生意,你們都下去歇著吧。”鄭淨持不再像過去那樣焦慮生意清冷,平靜得讓人覺得詫異。

“嗯。”小婢們苦著臉退了下去。

“娘,今兒怎的那麽早就關門了?”霍小玉遠遠瞧見小婢簷上了小築門扉,便從小閣上走了下來,不解地問向鄭淨持。

鄭淨持歎聲道:“這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

霍小玉上前攙住了鄭淨持,篤定地搖了搖頭,“娘,我覺得並非是生意難做,而是有人刻意用商州之事中傷於我。”

鄭淨持臉上表情有些僵硬,肅聲道:“且不說有沒有人中傷,若是你沒執意去商州獻藝,又怎會惹上這等晦氣之事?”不等霍小玉接口,鄭淨持繼續道,“既然事已至此,多說也無濟於事,如今隻希望能來幾個恩客,破了這禍水之說。”

霍小玉淺笑道:“娘不必憂心,這世上總會有甘心牡丹花下死的風流兒郎,等流言過去了,自然生意會好起來。”

鄭淨持正色看著霍小玉,“小玉,如今香影小築生意不好,若是來了恩客,不論是誰,隻要肯掏銀子打賞,你就念在這小築上下的姑娘總是要吃喝,就委屈些獻藝博他一笑,可好?”

霍小玉心頭暗驚,知道母親話中必是有話,隻是一時又想不明白母親所指,隻能默默點點頭。確實,香影小築的生意若是再這樣清淡下去,清苦的可不單是這些奴婢,還有她們母女。既然踏入了風塵,進門的都是恩客,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鄭淨持握住了小玉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娘的下半生可就靠你了,小玉。”

“嗯。”霍小玉忽然覺得有些忐忑,總覺得母親心裏藏了一些猜不透的東西。

“上樓去歇著吧,娘也乏了。”鄭淨持鬆開了她的手,疲憊地笑了笑。

霍小玉點點頭,依著母親的意思,轉身走回了小閣。

絮兒端著銅盆走過小院,鄭淨持朝她招了招手,“絮兒,來。”

絮兒快步走了過來,對著鄭淨持恭敬地福身道:“夫人有何吩咐?”

鄭淨持匆匆掃了一眼小院,瞧見其他小婢在的較遠,這才壓低了聲音道:“流言可以消停了,明晚你去請李進士來香影小築。”

絮兒急忙點頭,“夫人,奴婢曉得了。”

“流言之事,小玉日後若是發覺了跟你我有關,你這牙關可要咬緊了,切勿不可承認!”鄭淨持不忘交代一句,“否則,這香影小築,你也不用待了。”

“嗯!”絮兒戰戰兢兢地福身再拜,“奴婢定然不會透露一個字!”

“下去歇著吧。”鄭淨持滿意地微微低頷,回頭望了一眼小玉所在小閣,自言自語道,“小玉,別怪娘,李益若是你錯過了,這輩子不知還能不能遇到這樣的公子。”

明月清輝灑滿長安城,七裏煙花巷中,靡靡之音與歡歌笑語此起彼伏,香影小築外越是熱鬧,這小築內的冷清就越是清寂。

小婢們臉上再也強打不出笑顏,隻能頹然立在小築門前,瞧著別家小築的賓客絡繹不絕。

霍小玉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蹙起了眉來。

“雲晚簫,你當真不在乎你的聲名麽?”

她們母女回到長安已經半個月了,雲晚簫遲遲不見出現。隻是聽聞他從賓客之中抓出了落毒之人,原來是當年安史叛軍餘黨。劉禦史與商州刺史李克當初也曾跟隨郭子儀將軍平定叛亂,這名餘黨隻圖為主複仇,在身份敗露之時,便大笑咬舌自盡,無法拷問他身後究竟還有多少這種不怕死的複仇者?

“咚咚。”

絮兒叩響了小玉的房門,喜聲道:“姑娘,今夜來了位熟客,夫人請你下去獻舞。”

“熟客?”霍小玉臉上浮起一抹喜色,連忙對鏡整了整鬢發,又低頭拂了拂衣裳,會是雲晚簫麽?

絮兒遲疑地道:“這位公子好像夫人跟姑娘都不太喜歡,隻是這小築的生意……”

“此一時彼一時。”霍小玉打開了房門,舒眉笑道,“香影小築的生意也清淡太久了,今夜不管是誰,隻要進了這香影小築,我便要讓他乖乖留下。”

能讓娘不喜歡的公子熟客,除了你雲晚簫,還有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