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新生報名那天把分班考試的盛況再演一遍,林父林母也趕來給雨翔搬寢室。中國言情小說裏重逢之日的話莫過於一方擁著另~方,再深情凝望,道:“XX,體瘦了”,可林母端詳雨翔半天,淚水漣漣道:“雨翔,你黑了。”繼而說要去街上買增白粉。寢室隻是下降一樓,從三樓到二樓。室友不久都紛紛趕到,幾個家長倒是一見如故,互相裝蚊帳,跟在家長後的學生靦腆萬分,眼睛看在地上。寢室的分類也帶歧視,凡上海市市區戶口的分在一號帶陽台的那間,城鎮和農村戶口的被分在二號寢室。雨翔的床位在二號寢室靠門那鋪。這間寢室

一共四個人,除雨翔外全是考進來的;隔壁聲勢較為浩大一些,五個人,全是自費生。高中裏最被人看不起的乃是體育生和自費生,但自費生可以掩飾,而體育生像是曆代鬼怪小說裏妖怪變的人,總有原物的跡象可尋,不能靠緘默來掩人耳目,每天去訓練就是一個鐵的現實。

父母散去後一屋子人一聲不吭整理自己整齊得不需整理的東西。雨翔受不了,去隔壁的203寢室找餘雄,餘雄不在,雨翔又感到落寞無助,回到自己寢室裏跟一群陌生的室友建立友誼,泛問四個人:“你們是哪裏的?”原意想造成爭先恐後回答的盛勢,不想四個人都不作聲,雨翔為施問者,進退兩難,隻好硬起頭皮再問:“你原來是哪裏的?”

這間終於有了反饋,雨翔左鋪放下書說:“靈橋鎮中學。”雨翔“嗅”一聲,左鋪又道:“他們兩個都是的。”雨翔上鋪才對左鋪打招呼道:“老譚,什麽時候去班級廣雨翔忽然悟出原來其餘三個早部認識,怕冷落了他才故意不說話,心裏湧上一股溫暖。學校怕學生第一天上學就因為挑床鋪而爭執,在每張床的架子上都貼了姓名。雨知知道他的上鋪叫沈頎,左鋪譚偉棟,還有一個直線距離最遠的叫謝景淵。四人先談中考,似顯好學。隔壁寢室裏落笑聲不斷傳來,撩得雨翔心癢。謝景淵問:“那個叫一一一一H雨翔,你中考幾分?”

雨翔心裏慘叫一聲,暗罵這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俄這次考砸了,才484分,差了三分,但因為我體育得過獎,所以我作為體育特招生進來的。”

雨翔把分數提高一大截,心中忐忑不安,小心觀察室友神態。

謝景湘一笑,笑得雨翔全身緊張,暗想定是謝景淵看過分數故意再問,要嘲諷一番。想到這裏,冷汗不止,馬上補牢道:“讓我想想看,好像不是這個分數,我考了幾分呢?”雨翔正在假癡不癲,謝景淵道:“你有個特長就是好,什麽事都好辦,我們沒有,隻好考試。”沈頎和譚偉棟都點頭讚同。

雨翔虛驚一場,道:“其實我這個484是超常發揮的,以前我考起來隻有420分左右,中考前我下定決心,惡補了二三個禮拜,才考到484呢。”

三人一聽,又驚歎不止。雨翔邊理衣服邊崇拜自己的聰明——用自己曾經的愚昧來造就今天的輝煌。

四人去教室集中,一號寢室五個人也正打鬧著出來,一路從寢室鬧到雨果堂,沒一步路是走正常的,狂笑撤了一地。

排位置時雨翔的同桌就是謝景淵。一班同學互相客氣地問對方姓名愛好。雨翔心裏則想班主任該是什麽樣子,該不是老到從講台走到班級門口都要耗掉一個下課十分鍾——古校的老師理論上說是這樣的。待幾分鍾後,老師進來——那女老師三十幾歲,一頭卷發,嘴巴微張。雨翔前些天聽來世平說一個老師沒事嘴巴不閉乃是常罵人的體現,罵人的話要隨時破口而出,一張一合要花去不少時間,所以口就做張著,就仿佛一扇常有人進出的門總是虛掩著。雨翔聯係起來看,果然看出一臉凶相。雨翔把這個發現告訴謝景淵,滿以為會激起恐慌,誰知謝景淵道:“老師凶點也是為我們好,嚴師才可以出高徒嘛,老師凶也是一件好事。”

雨翔白了他一眼,臉上笑道:“你說得對!”

那女老師自我介紹道:“我姓梅,以後就是大家的班主任。”梅老師說著頓了一頓,故意給學生留個鼓掌的時間,學生當是梅老師初上講台,緊張得話說不出,都不敢出聲,梅老師見台下沒有反應,想這幫子學生又是害羞居多,連手都不敢拍,恨不得自己帶頭鼓掌。

繼續說:“我的姓中的‘梅’是——”她想借一下梅子涵的名字,轉念想怕學生沒聽過梅子涵,不敢用,又想借“梅花”,嫌太俗,“梅毒”則更不可能,竟一時語塞。台下學生見老師又卡住,當這個老師口頭表達不行,都替老師緊張,口水都不敢咽一口。

梅老師的氣全用在拖長這個“是”上,氣盡之時,決定還是用梅子涵,便把梅子涵的名字肢解掉,道:“‘梅’是梅子涵的‘梅’,當然不叫幹涵,老師怎麽敢和作家同名呢?”

這句廢話算是她講話裏最成文的一句,還摻雜了一小小的幽默,學生都硬笑著。

梅老師不曾料到這句話會引起轟動,跟著學生一齊笑。因是硬笑,隻要發個音就可以,所以笑聲更大,卻沒有延續部分。

梅老師雙手向下壓幾下,以表示這笑是被她強壓下去的,再道:“我單名叫‘壹’,梅董。我呢,是教大家語文的。我介紹好了,輪到大家自我介紹了。來,一個一來。”

雨翔側身對謝景淵說:“這老師一定廢話很多,瞧她說的,‘來,一個一來’倒好像還要二個一來或一個二來不成。”

謝景淵道:“老師說話為了大家能懂嘛,不能怪她的。”

學生的自我介紹精簡得像是拍電報,瞬間輪到雨翔,雨翔站起來說:“我叫林雨翔,林是林雨翔的林,雨是林雨翔的雨,翔是林雨翔的翔。”說到這裏學梅直一頓,靜候想象裏排山倒海的笑,不想這自以為強調自我中心的幽默沒有效果,隻有稀稀拉拉兩三聲笑,而且都像是嘲笑。雨翔心裏雖已做好失敗的準備,但想引一些女生發獎總可以,怎料現代女高中生守笑如守貞操,一臉漠然。雨翔刺激不小,傷痕久久不能愈合,聲音像被去了骨:“我愛好文學,也獲過一些獎,發表了一些文章,希望能和大家成為學習和生活上的朋友。”雨翔的下半段話給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女生都溫柔無邪地盯他看,目光軟得似塊水豆腐,英語裏的“豆腐眼神口ove-eyed)”就是這樣的。雨翔極不好意思,低頭翻書。謝景淵站起來羞赧道:‘我叫——我叫謝景洲,謝謝的謝,景色的色——啊不,景色的景,深淵的淵。我相信腳踏實地就能有所作為。”台下嘩然大笑,最後一句沒人聽到。謝景淵一臉排紅,埋頭書裏,一班人介紹完後,學校開了個廣播會,是“新學期新計劃”,雨翔聽出聲音仍是錢副校長的,而講的內容似乎有例可循,隻是把上次體育生動員會裏的話再加以分屍組裝,就成了今天的內容。時間仿佛陷在了錢校長的話裏,錢校長更是有把時間轉為熱能的功力,教室裏學生無不擇書散溫,錢校長作半天文章,道:“我要說的就這麽幾條。”學生都為之一振,萬沒想到錢校長道:“但是,我還要強調幾點……”學生無不驚奇,憤慨交織在臉上。錢校長像是在跟要強調的幾點調情,來回把那幾點翻了十幾個身,終於結束:“我要講的就上麵那些,留下的由學生自己去實踐。”學生長舒一口氣,拍手稱快,梅老師道:“走讀學生可以走,寄宿生留下開個會。明天大家別忘了上學!”

寄宿生一共十九個。梅直向他們介紹了學校的重要生活設施在什麽地方,比如熱水龍頭等。聽梅營的介紹,市南三中的這類設備隱匿得像是通緝犯,整天躲在暗不見天日的地方。雨翔和謝景淵散會後去灌開水,終於找到了一排熱水龍頭,雨翔把熱水瓶湊過去,擰到最大,出來的水極為秀氣,都一滴一滴墜下,點滴打了半天,熱水瓶的小半都沒到,雨翔怒道:“我口水都吐得比它快。”

謝景淵隻認化成文字的誇張,對雨翔道:“你說話太誇張,口水是不可能吐得比它快的,它雖然慢,但總比你吐口水快。”

雨翔暗罵謝景淵說話上,不再與他搭訕,自顧自灌水。好不容易聚滿了一瓶,對謝景淵道:“我先走了。”到了寢室,見人都不在,悟到今天是雨果堂開飯第一天,匆匆拿起碗去吃飯。一到雨果堂嚇一跳,想怪不得校園裏空無一人,都匯集在雨果堂裏。雨翔挑了一列比較短的隊伍,等了幾分鍾仍在原地,想市南三中該不會有現打現吃的規定。再耐心等幾分鍾。隊伍一動,雨翔想終於可以跨前一步了,怎知那隊伍像是青春期少年的骨骼,會慢慢變長,雨翔被逼得退了三步,大惑不解,想自己排隊排了十六年,竟會遇到越排人越往後的隊,

便探出頭看究竟,隻見從其他地方奔過來幾個人,與排在隊伍裏的人攀談幾句後居然往隊伍裏一閃,消失無蹤,而且各路人士也都看好這支隊伍,紛紛來插,這隊伍倒也像劉備,能夠廣納賢良,再過幾分鍾,雨翔已經退了不止三舍,怕這樣下去會餓死,便換了一列隊伍。另一列隊伍裏一個聲音道:“林雨翔,這裏!”雨翔見是餘雄,忙跑過去,餘雄說:“排我前麵。”

雨翔在後麵呆慣了,怕自己一插身後的人會不滿,不敢排進去。

餘雄對雨翔循循善誘道:“現在誰有路子誰吃飯。管那麽多沒人會表揚你的。”

說完一拖.雨翔被迫就範。站在隊伍前頭。排在前麵的感覺果然不同,想自己身後多少人跟著,快意陣陣。抬頭看到黑板上的某單,饞意寫在臉上,想雨果堂裏廚師手藝必然不錯。前麵隻剩兩個男生,雨翔正構思大好藍圖,忽聞人群一陣**,有人道:“自理會的來了!”

雨翔沒聽過‘咱理會”,當是一個專門插隊的團夥,扭頭一看才知道是負責檢查的,站在隊伍最後頭那人顯然是準備倉促,袖章戴反了,嘴角邊閃閃發光,乃是吃完飯來不及擦嘴所致。後麵的人催:“喂,買呀,呆掉啦!”雨翔慌忙回過神和頭,見食堂那個窗口正對著,一個戴麵罩的人怒目以待,嚇得腦子裏藍圖都沒了,支吾道:“我……我要一隻炒三鮮和糖醋小排,還有一塊飯。”雨翔見放在板上的飯被割得一塊一塊,均勻有致,一時找不到量詞,隨口瞎說。說完見麵罩沒有反應,當他沒聽清,再說一遍,麵罩溫道:“你碗還沒給我呢!”

雨翔低頭見碗還安然被捏在手裏,不好意思地遞上去,麵罩一把在過碗,道:“糖醋小排沒有!”

雨翔小心道:“你們黑板上不是寫著——糖……”

顯然是問這個問題的人很多,麵罩未卜先知,說:“這是上個學期最後一天的菜單,買菜看裏麵!”雨翔伸頭,見肉類早已賣完,裏麵正值春天,滿園春色關不住,都是綠油油一片,又叫不出名字,隻好指著春色叫:“這,那!”後麵嫌慢,罵聲不斷。

雨翔這頓飯吃得沒有興趣,夏訓時在外麵盒飯吃多了,用畢站起來就走。走出雨果堂才發現碗還放在桌上,折回去卻已經碗去桌空,自認倒黴回到寢室,一號寢室裏五個人正頭湊在一起聽球賽,自己寢室裏謝景淵正給沈頎解問題。雨翔問:“你吃過飯了?”謝景淵不計打水時雨翔棄他而去的仇,笑容可掬地說:“哪吃得上啊!我吃餅幹。”說罷要證實自己這話的可信度,把餅幹帶出來和雨知見麵。

雨翔一瞥那袋散裝餅幹,隨口說:“你每個月生活費多少?”話一出口就懊悔,這擺明是對謝景淵和餅幹的看不起。

謝景淵不計較,說:“二百。”

“連吃飯?”

“連啊’雨翔一臉驚愕,嘴裏捺不住冒出一句:“我每個月五百。”一臉的驚愕到了謝景淵臉上,道:“這麽多2”

雨翔又說:“隔壁那幫人說不定更多呢!”

沈頎和譚偉棟都放下書瞪眼睛,謝景淵自語:“那他們可以買不少參考書了。”

雨翔手一揚,道,“哪裏啊,他們這些人每天零食都要吃掉二三十塊!”謝景淵像他們吃的是他的錢,心疼道:“這麽多!就是吃啊.作孽啊!”

雨翔聽了暗笑,道:“他們先身上的衣服都要二三百塊錢一件呢。”

沈頎問:“短袖的?”雨翔點點頭。謝景淵道:“那他們的家不是要被他們用窮?”

雨翔道:‘哪裏呀!他們這幫人,每個家裏至少五十萬打底,要不這麽低的分數怎麽進來?”

謝景淵不解,道:“學校裏的校長為什麽不來管呢?”

雨翔故意放縱大笑,道:“學校,校長,哈!他們一管,錢從哪裏來!”

謝景淵說:“那教育局怎麽不管呢?”

雨翔本想說:“教育局管這個,他們是一路的,這樣一管豈不是妓女起嫖客?”

反思一下,覺得麵對謝景淵這樣單純到隻受政治書熏陶的人不能這麽說,便把這句話斬頭去尾,說:“他們是一路的。”

謝景淵眼神軟了下來,道:“學校怎麽可以這樣呢,學校是培養社會主義建設人才的地方,是……”沈頎和譚偉棟也圍過來議論,雨翔不語,隔岸觀火。

隔壁寢室裏傳來一陣罵臭聲。

林雨翔十分不習慣漫漫三個小時的晚自習,話不能說一句,坐著又沒事幹,隻有不住地看表然後懷疑手表壞了。實在閑極無聊,輕輕唱歌,唱到一半,背後讓人戳一下,那一戳仿佛是警界的掃黃突擊行動,效力隻有一小會兒,過了一陣雨翔又忍不住唱幾句。

好不容易熬過晚自修,晚上覺也不能睡安穩。熄燈前學校播寄宿生須知,廣播裏又是錢校長的聲音,雨翔想這次完蛋,今夜將無眠了,但錢校長自己要趕著睡覺,隻把住宿規定念一遍,像是耶和華受猶太教十戒:“……市南三中之寢室條例……不準兩人睡一鋪……不準大聲喧嘩……不準亂拿別人的東西……不許聽音樂,不許……雨翔略略一算,除了“不許殺人”外,其他的都說到了。最後,錢校長道:“同學們,今晚大家好好睡,明天還有一個任務等著呢!”這話像是公路上一攤血,既能讓人恐懼又可弓隊好奇。錢校長仿佛在廣播裏可以見到聽者的神情,待到學生被好奇心折磨得不像樣時,緩緩道:“那任務是軍訓——”

宿舍樓裏罵聲不絕,但傷及不到廣播室裏的錢校長,倒是管理寢室的聞罵出動,以罵製罵道:“你們造反!回去睡覺!’”不料學生不把管寢室的放在眼裏,水嘩嘩從樓上潑下來,管寢室的往後一跳,罵:“你們這群吳小子再倒!再倒就記過!’”

倒水的學生隻聽到前半句,遵其命再傾其餘水,邊倒邊叫:“去你的!”管寢室的本想不動來威懾學生,結果腳不聽腦子控製,繼續跳動著避災。雨翔見這好玩,正愁洗腳水沒處倒,順大勢倒了下去。

這時黑暗裏一個聲音:“幹什麽呢?”

三樓一個聲音顫著叫道:“是錢——校長!”

樓上都是收腳盆的聲音。雨翔急著把腳盆收進去,不小心碰到了陽台,手一滑,隻聽“啪”一聲腳盆掉下樓。錢校長人一抖,看到一片漆黑裏那東西還在地上滾,上前去按住,見是一隻腳盆,氣憤那幫學生不僅無禮到潑水,而且徹底到連作案工具都扔下來傷人。雨翔大叫不好,聽下麵沒有反應,當錢校長給自己失手砸死了。

錢校長拎起腳盆吼:“你們今天快點睡,這事我一定要追究到底!”

雨翔待校長走後溜下去找腳盆,一樓的告訴他被校長拿走了,雨翔隻是惋惜,想以後沒有腳盆的日子裏要苦了自己的臉,與腳共飲一江水。回到寢室,離熄燈還有一小會兒,跑到隔壁和餘雄聊天,回來時鑰匙沒帶,寢室門又被關上,不好意思地敲門,一號室裏一人出來開門,雨翔感激地望著他,歎他果然是市區男生,白得像剛被粉刷過一遍。問:“你叫——”

“哦,我叫錢榮。”雨翔謝過他後開始懷疑餘雄說的人情冷暖。

二號寢室裏三個人都躺在**溫書。雨翔也懶得跟他們說話,爬上床睡覺。雖說在三中已經住了十幾天,但真正睡這種床卻一次都沒有。這床寬不過一米,長正好一個人,想是市南三中響應國家的“節約”口號,每個床都是量身定做的,毫厘不差,隻差沒改成人形。再想到猶太教的十戒。驚異莫非市南三中是宗教學校——佛教十戒裏第八條就是“不坐高廣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