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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興六年、四月初三。

天青青煙雨將落,地黃黃春風乍起。

狹窄曲折、略顯泥濘黏腳的陳倉渭水河穀中,一支素質強硬、麵目堅毅的軍隊,正悶著頭,大踏步往前疾行。

“快一點。”

“再快一點。”

“三日內趕到長安城下,所有人都記一大功!”

馬謖身著輕盔,身形筆直地站立在河道旁高高的石台上,一手握著劍柄,一手直指東方,做出一副仙人指路的架勢,不斷催促著眾人前行。

在他身後,三個部將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

李盛和張休對望一眼,前者對後者努了努嘴,後者拿肩膀輕輕頂了下親衛隊長許慎的後背。

許慎往前一步,硬著頭皮問道:“將軍,雜們真要去攻打長安嗎?”

您真的木有開玩笑嗎?

“對的!”馬謖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立在原地巍峨不動。

“就五千人?”許慎又問。

“沒錯!”

馬謖側目瞥了一眼許慎這個關中漢子,耐心解釋了一句:“其實,五千人本將都覺得有些過於多了。”

“在本將的推演中,三千人足以拿下長安,立下不世之功!”

聞言,許慎急回頭與兩位同僚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從彼此臉上看到了驚恐、慌亂,還有一絲絲被壓抑住的興奮。

過去的三天裏,他們三人一直在憂慮“五千人攻打長安”這個決定的合理性。

他們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可是魏國皇帝曹叡坐鎮的西部重鎮長安!

人家魏延將軍獻上的“子午穀奇謀”,還要求帶一萬人前去呢,咱們區區五千人,就這麽大搖大擺的去……了?

雖然有幸參與這場偷襲長安的軍事行動,令大家都有些心潮激**,感覺到揚名立萬的日子可能就在今天。

或者明天。

但心裏更多的是恐懼和絕望。

我們這群新兵,何武何勇,竟能承擔起如此艱巨的任務!

我們配嗎?

還有,您這是公然帶著大家去送死啊,馬大將軍!

一開始,李盛、張休、許慎三人都對這個決定產生了嚴重懷疑,認為馬謖隻是在跟他們開玩笑。

說不定大軍走到上邽城東三百裏外,去往漢中那個岔路口時……馬謖將軍就會帶著大家掉頭南下,麻溜地撤回漢中。

但現在,他們慌了。

大軍已是竄出七百多裏,早已過了岔口,行軍方向始終未改。

一路向東,直奔長安城。

其實,自從過了漢中岔口後,三人的心跳一直都很快。

怦怦怦跳個不停。

但凡腦袋稍微正常一些的主將,都不可能做出僅率五千人,跋涉一千多裏去攻打長安這種決定。

這決定是何等的冒失!何等的愚蠢!何等的荒繆!

但是三天過去了,大軍已在渭水河穀中挺近了七百多裏,行軍方向始終如一。

就是長安。

奇襲長安的行動,對於蜀軍普通士兵來說並不是什麽大事。他們都沒有文化,意識不到此行危險與否。

因為他們自從當兵的第一天起,就被粗暴的灌輸了“服從命令”的思想。

不服從,便是死。

是以,他們隻看主將,隻要主將敢率先衝鋒,哪怕前麵是萬丈深淵,他們也敢緊隨其後,嚐試一下。

他們就是這麽無知無畏。

但對於略有一些文化和見識的李盛、張休、許慎三人來說,此時心裏已經徹底炸了開來,亂作一團。

別的先不說,魏大都督曹真此刻正親率大軍攻打漢中,假如眼前這五千人行到陳倉城時,恰逢魏軍從陳倉道撤出來……

那場麵,光是想一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曹真的十萬大軍或許無法在陳倉道中與諸葛丞相正麵爭鋒,卻足以在關中平原上輕鬆幹掉他們這群僅打過兩次勝仗的五千“新兵”。

更別說,被趙雲疑兵戲耍了半個多月的魏軍,此刻正惱羞成怒,急需一個出氣筒,狠狠發泄一番。

這要是萬一撞到對方的刀口上……

怎麽辦?

怎麽才能改變馬將軍堅決帶著大家去死的決定?

就在三人心中盤衡不定的時候,馬謖開了口:“你們三人這般神色,莫不是怕了?”

言語間,馬謖微微抽出腰間寶劍,用譏誚的眼神環顧三人,冷笑著說道:

“人終有一死。”

“若不能轟轟烈烈。”

“那與鹹魚有什麽分別?!!”

“你們三個,誰不想去可以明言,本將決不勉強,立馬送你們離開此地……”

三人聞言大喜,許慎搶先道:“將軍此言當真?我……”

“我想……”

“我想離……”

不等許慎說完,張休和李盛便爭先恐後表了態。

馬謖大手一揮,打斷了三人後半截話,抽出長劍,瞄著大石旁一顆手臂粗的歪脖子樹,揮手斬下。

滄——

歪脖子樹應聲而斷,切口平滑。

好快的劍……三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馬謖麵無表情地瞥了一眼三人,繼續說道:“誰想離開,誰想留下?”

三人連忙交換了下眼神,瞬間達成共識,許慎迅速將湧到嘴邊的三個字,換成了“想留下”。

張休緊隨其後,不假思索地說出“留下”兩字,眼神誠懇又堅定。

馬謖手持長劍,目光緊緊盯著李盛,語氣很是不善:“你想離開?”

李盛一時語塞。

他方才嘴快,噴出了“我想離”三字,這會忽然有點拐不過彎了。

麵對咄咄逼人的馬謖,李盛支支吾吾道:“我想離……離……離將軍您近一些。”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李盛大口大口喘著氣,幾近虛脫,額頭上濕漉漉的,一片晶瑩。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會死在馬謖的劍下。

還好,慘劇沒有發生。

還是將士和睦,兄友弟恭。

“很好。”馬謖點了點頭:“既然大家目標一致,那麽此次攻打長安的計劃,就需要好好討論一下。”

“李盛,你覺得應該如何攻打長安?”

李盛咽了口唾沫,抹了把額頭:“將軍,末將沒讀過幾天書,不知軍機戰策,不知該如何攻打長安。”

這時,勁風稍緩,河穀間除了兵士們密集的腳步聲,再無其他聲響。

四下裏一片肅殺氛圍。

三人都在蹙眉沉思。

張休眼神忽然一亮,提議道:“將軍,依末將看,不如先趁其不備,偷襲陳倉。”

“末將素聞陳倉城地處險要,城防堅固。倘若偷下此城,我軍便可立於不敗之地,或攻長安,或歸漢中,皆可因勢而定。”

此言一出,李盛和許慎忽然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長安太難打了,陳倉完全可以試試。

如果說攻打長安的難度是一百的話,那麽攻打陳倉的難度就是九十。

而且,將攻打的方式改成偷襲的話,難度最多五十。

兩害相較取其輕。

正常人都知道該怎麽選。

思及此處,為了打消馬謖攻打長安(帶著大家去死)的決定,李盛當即拍著胸口表態道:“將軍,若攻陳倉,末將願為前部先鋒,登城殺敵!”

“將軍,末將也願為先鋒!”

“將軍,俺也一樣!”

張休和許慎也先後表明態度。

若攻陳倉,我等皆願死戰;若攻長安,馬謖將軍請記得給我等收屍。

如果將軍您能活下來的話……

馬謖聞言大喜,當即拍板定論:“好!”

“就攻陳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