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起玄武池之兵開始南下。州牧府內跪著冠帶整齊相貌儒雅的少年,在牧府前跪了已經整整五個時辰了,太陽已經西斜,府中卻不見一個值事官出來接待。下人都認識,此人是州牧的長子江夏太守劉琦。牧府的中門竟然在這臨近掌燈的時分緩緩地打開了……

隨著一陣甲胄聲響,一位麵色白皙的中年將軍從打開的中門內走了出來。劉琦跪了一天,又沒吃東西,額頭上一片血漬,模樣頗為狼狽,眼前也一陣陣地恍惚,抬頭看著那人,一時間竟然隻能模模糊糊看出個輪廓,卻認不出到底是誰。覷著眼睛看了半晌,他才認出此人,卻是他此刻最不願看到的人。

“德珪司馬,我要見父親問疾!”劉琦仰著頭,聲氣嘶啞地道。出來的是劉表後妻的胞兄,荊州牧府司馬蔡瑁。

劉琦見出來的是他,心知今日若想見到父親已然無望,卻也還不能全然死心,隻望這位後母娘舅能夠看在劉表麵上放他入府……

蔡瑁看了看形容狼狽的劉琦,正色道:“少將軍何出此言?將軍命公子署江夏太守,是寄厚望於公子。江夏毗鄰柴桑,孫氏水軍數萬虎視狼顧,軍政事務繁巨,豈可一日無公子坐鎮?公子在夏口,是為荊州東部之藩屏也,公子豈可棄江夏軍民於不顧?”劉琦昂首道:“父親病重,我難道不能回來探視,略盡孝道?”

蔡瑁冷笑一聲:“將軍若是知道公子棄職守不顧奔回荊州,隻怕更加氣惱,病患非但不能除,反見其重,那時公子的孝道何存?我奉勸公子一句,還是早早回去任上,否則江夏有變,將軍疾甚,萬一有不忍言之事,公子便是天下第一不孝之人!”

說罷,他也不再聽劉琦囉唆,轉身走了回去,揮手喝道:“關門!”劉琦呆呆望著緩緩合攏的牧府大門,心中一片茫然,情知此門一閉,隻怕父子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想想十餘年來在後母持家之下的艱辛歲月,再想想自己堂堂嫡子被迫外出避禍的無奈苦楚,又想到日後一旦父親薨逝,弟弟繼領荊州,自己該如何自處?諸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不僅悲從中來,他跪了一天,兩腿酸麻額頭劇痛,此時一口氣鬆下來,不禁萎頓於地,放聲大哭起來……

劉琦這一哭,哭了足足有半個時辰,蔡瑁躲在中門之內,便那麽一直凝神靜聽著,竟也不動。半晌,天色已然全黑,門外得得的馬蹄聲漸漸響起,夾雜在未曾中斷的抽噎聲中,猶緩而急,漸漸遠去。顯然劉琦終於離去。

蔡瑁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複冷笑一聲,道:“掌燈!”

一盞盞燈點起,蔡瑁穿堂過進(即院落),來到了劉表的臥房門口,抱拳朗聲道:“蔡瑁請謁見鎮南將軍!”

臥室的門無聲打開,劉表的正妻蔡氏緩步走了出來,輕聲道:“兄長來了啊?夫君剛剛醒轉,不能多說話,你進去吧!”

蔡瑁抬頭看了看妹妹,衝著她微微點了點頭,蔡氏一顆心頓時放了下去,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低聲道:“他心緒不好,你小心些!”

蔡瑁定了定心神,邁步走進了臥室。臥室內燈火昏暗,荊州牧劉表穿著便服橫臥在榻上,雙目微闔,似乎正在假寐。原本極英俊瀟灑的一個人,此時麵色枯黃身形消瘦,眼窩深陷,眉間隱隱鬱結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榻邊的幾上放著一個藥盞,盞內殘留著一些未喝盡的黑色藥汁。蔡瑁躡手躡腳走近榻邊,悄悄拿起藥盞,轉身走向放在臥房東側的案幾。

“他走了?”

闔目躺在榻上的劉表忽然開口問道,聲音中透著說不盡的蒼涼和無奈!

蔡瑁驚得渾身一顫,手中的少半盞藥湯都灑了出來,急轉回身看時,卻見劉表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連眼睛都沒有睜開,隻是低垂的眼睫下有隱隱的淚光閃現。

蔡瑁定了定神,回身將藥盞放下,口中答道:“柴桑那邊有緊急軍情遞來,少將軍飛馬回去料理了,等到江夏邊防穩固了,再回襄陽向將軍問安!”

“哼!”躺在榻上的劉表冷笑了一聲,緩緩開口道,“你真當我已經死了麽?二袁已滅,北軍不日便要南下,孫仲謀此刻不好好操練軍馬等著迎擊曹氏,反倒厲兵秣馬來奪我江夏?若是他兄長還活著,倒說不準會如此行事,他內事方穩,人心始定,年前收了甘寧斬了黃祖,已經是大勝一場,今年再來犯,他便不怕北軍出壽春直取他的後方?”蔡瑁尷尬地笑了笑,道:“將軍若想見公子,我派人快馬追他回來就是了!”

劉表沉默了下來,半晌方頹然道:“罷了……相見不如不見……”

蔡瑁心中長出了一口大氣,卻聽劉表悵然歎道:“我貴為一州牧守,臨去前卻連自家的骨肉都見不得,思之令人唏噓……”

蔡瑁肅然道:“將軍既已定計,就不能再猶豫徘徊,否則二公子即便繼承了將軍大業,也很難自安其位。大公子在江夏,本就不指望他能稱臣,若是將軍再含糊其事,隻怕長沙的韓玄,漢川的文聘,零陵的韓嵩都要觀望其事,到時候荊州四分五裂,不必旁人來打,自家便土崩瓦解了!”

劉表一陣冷笑,隨之引發了一陣要命的咳喘,蔡瑁急忙上前扶起了他,輕輕替他捶打著後背,卻聽這位荊州牧喘息著道:“就算這些人沒有異議,現在新野的劉玄德難道肯甘心從命於一個十幾歲的小童?你們算來算去,將所有人都算計到了,怎麽偏偏算漏了這個平素以英雄自詡的人?我活著他或許還有三分忌憚,若我去了,你們能壓製得住他?”

蔡瑁聞言抱怨道:“當初他來投,我等便諫勸過將軍,此人蛇蠍心性,是個當世梟雄,在徐州便奪國自為,呂鳳先救過他,他轉過身便斷送了恩主的性命。且其麾下文武臣僚眾多,關羽、張飛皆萬人敵,如此人物怎肯屈居人下?此時將軍尚在,他還能韜晦稱臣,他日小主人接了荊州,他這個左將軍領豫州牧肯俯首稱臣?不是末將多嘴,將軍很該趁其羽翼未豐,將其誘至襄陽,一劍斬卻了事!”

劉表冷冷掃了他一眼,哂道:“殺了他,靠你們抵擋得住曹孟德的虎狼之師?到時候北軍南下,荊州這片基業,還不照樣讓別人拿了去?與其便宜了曹氏,還不如直接將荊州送與劉玄德,好歹他也姓劉,也是宗室之後,說起來總比曹操近些。”

蔡瑁登時語塞,卻聽劉表繼續說道:“你們想事情總是自以為是。劉玄德手下現在有兩萬多人,又有關張這等久經沙場的宿將,連你那個外甥女婿如今也在死心塌地地輔佐他,一旦殺了他,這些文官武將連同這兩萬多人立時變成了曹軍南下的開路前鋒,漢水以北再無絲毫屏障可言,隻要有劉玄德的舊部在,北軍渡過漢水就不過是舉手之勞。就算我還活著,這等局麵,難道還能起死回生?那年袁本初和曹氏會戰官渡,劉玄德勸我出兵偷襲許都,就是你們在我耳邊說來說去,結果錯過了絕好機會。前年袁家的兩個小子鬧內訌,我為何要苦口婆心寫信去勸架,你們怎麽不好好想想——”

他猛地頓住了話頭,轉過臉目光炯炯地盯視著蔡瑁。這一刻,劉表根本不像一個病人,隻聽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道:“還是你們還存著那個奉曹氏為尊的念頭,準備著到許都去領那個有名無實的‘大漢朝廷’的祿米?”

蔡瑁渾身一激靈,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忙解釋道:“荊州基業乃將軍手創,蔡瑁何敢以之付他人?當年瑁等動議,也是為將軍計,何況當時歸許的張繡安然無恙;這些年二袁陸續為曹操所滅,歸附明顯已經是死路一條,瑁等再糊塗,也不可能自蹈死地……”

劉表冷哼了一聲,緩緩道:“真也罷假也罷,我也管不了那許多。琦玉(劉琦小名)駐守江夏,本來便是一步退路,爾等若是真的誤了琮兒,我劉家好歹也留下了一支血脈。劉玄德是我給琮兒留下的應對北軍南來的一道長城,他與曹氏勢不兩立,有他留在漢水之北,曹軍想自南陽下襄陽便是癡人說夢……”

蔡瑁苦笑道:“隻怕將軍是養虎為患,荊州不亡於曹氏,卻要亡於這假皇叔……”

“往新野派個信使,召劉玄德來襄陽,就說我快要死了,要尋他托孤顧命……”劉表絲毫不理會蔡瑁的說辭,眼睛直勾勾盯著幔帳說道……

將軍——”蔡瑁吃驚地盯著劉表,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擔心他包藏禍心麽?我們便試探一下吧,他若果然有意奪我的基業,我自然不與他客氣!他若能善自韜晦,依我看用他顧命托孤隻怕比用你們還要可靠些……”病骨支離的荊州牧喘息著冷笑道。

新野

“主公似乎心事頗重!”諸葛亮皺起眉頭道。

劉備苦笑道:“掛了相了,說什麽喜怒不形於色,全是鬼話,一旦遇到大事,還是顯出‘內有不足’來了……”

他歎了口氣,道:“劉景升召我即刻去襄陽……”

諸葛亮聞言,目光中立時炯然生輝,轉向了糜竺問道:“鎮南將軍的病……”“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開府治事了,前幾日劉琦自江夏返回,也沒能進府。看樣子,荊州牧府中如今是蔡瑁在主事,連蒯異度這些天也未見蹤影。”劉備接過了他的問話,淡淡介紹了糜竺處打探來的情報。

“據糜慶猜測,劉荊州的病恐怕已經不治了,甚至已經亡故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糜竺補充道。“劉琦現在哪裏?”諸葛亮追問道。

“應該是回江夏了!”糜竺答道。“探子一路回來,可還順利?”諸葛亮又問道。

“還算順利,並無阻礙!”糜竺皺起眉頭,似乎不明白諸葛亮在想些什麽。

如此說來,劉景升應該還在人世……”諸葛亮一字一頓地說道。

“哦,怎麽講?”劉備轉過身來,盯視著諸葛亮問道。“鎮南將軍若是已然薨逝,則如今襄陽的局勢有三不可解,牧府大門緊閉,既不開府也不發喪,此其一不可解;我舅父曆來主張二公子繼承荊州基業,若劉景升薨,則應立即傳檄各郡確定劉琮繼位大計,襄陽城中的心腹之臣應日夜不離牧府,軍事上也應有所布置,江陵水師一部應該北出漢水鉗製我們,漢津渡口也應戒嚴以防劉琦,如今卻什麽動作也沒

有,此其二不可解;劉琦回襄陽不奇怪,沒能見到劉景升也不奇怪,但其竟然安然無恙地返回江夏,此其三不可解也……”諸葛亮條分縷析地一一解說道。

“不錯,若劉景升不在了,劉琦萬難安然回轉江夏!”劉備舒了口氣,緩緩說道。

諸葛亮想了想,道:“主公不必多慮,按照事先的約定,伊伯機應當今夜便能來到,他必能給主公帶來襄陽的確切消息!”

劉備看了看窗外那漸漸黯淡下去的一縷斜陽,口中喃喃自語道:“但願如先生所料……”

荊州牧府的從事伊籍並沒有按照約定於十七日晚間來到新野,劉備在書房內整整等了他九個時辰。他的顧慮是可以理解的,劉表的信使捎來的劉荊州“親筆信”一望而知不是劉表親筆,且信中所言“荊州將值多事之秋,吾命不久,特請賢弟過府托以後事……”的話實在過於詭異,劉備府中上下七年來對這位荊州牧可以說了解得夠多了,怎麽也不能相信這樣的話是劉表親口所說。諸葛亮算起來還是劉表的近親,將這封信拿在手中翻過來掉過去讀了不下百遍,卻還是看不出內中究竟有何深意。關羽是劉備麾下的首席武將,看畢了信當即便直言不諱地道:“此信不是劉荊州親筆,明顯是蒯異度、蔡德珪等人代筆,這些鼠輩人品卑劣下賤,主公切切不可貿然前往。依某看來,劉荊州極可能已經不在人世,這些身邊人不肯發喪,卻弄了這麽一封書信來新野賺主公前往,必然不懷好意。若是真個去了,隻怕荊州牧府便是主公喪命之所。”劉備笑了笑:“這個不用你說,我自己難道還不明白?隻是推托不去容易,若劉景升真個已然不治,我們卻應如何應對?”

“整軍備戰!”關羽毫不遲疑地道,“劉景升若真的病死,蒯、蔡等人恐怕旦夕之間便要對我們下手,如今北麵曹軍虎視眈眈,若荊州軍渡過漢水攻擊我軍,沒有點防備肯定要吃大虧。我願領一軍南下,截斷漢水水道,以防南軍來襲。”

“荒唐!”劉備搖著頭道,“曹軍還不曾南下,我們便同室操戈,你想過沒有,你領軍截斷了漢水的水道,劉景升萬一還沒死,他又當如何想?無論如何,我們寄居荊州七年,此人雖然多有猜忌,總算待我們不薄。當年你我兄弟落難汝南,狼奔彘突流落到此,若不是劉景升收留,隻怕如今在座之人都已是一抔黃土了。目下我最關心的是劉荊州的生死,他若還在人世,我自然少不得到襄陽走上一遭;他若是已然仙去,我們便也講不得那許多禮數了。”

諸葛亮再一次拈起信,斟酌著詞句說道:“現在斷定劉景升生死,全無憑據。不過我們倒是可以換個腦筋想想,若是劉荊州還在人世,此信所言真的是劉荊州的意思,那麽有這麽幾個疑問,主公可以想一想!”

他頓了頓,看著劉備道:“第一,若劉景升還在人世,真是他想召主公去襄陽,為什麽不親自寫書信邀請主公?以往數次,均是劉荊州親筆書信相召,為何偏偏此番要尋他人代筆?”

劉備笑了笑:“景升病入膏肓,這應該是不假的,否則不至於到連親生兒子都不見的地步。隻怕此刻他想提筆寫字也做不到了!”

關羽插話道:“也許是已經死了也說不定,死人自然不能寫字……”

劉備皺起眉頭道:“孔明前麵已經說過,是假定劉景升還在人世!”

關羽哼了一聲,揚起臉不再答話。

諸葛亮微微一笑,並不以為忤,對關羽道:“關將軍少安毋躁,少時某還要說假定劉景升已然過世的幾個疑問。”

他頓了頓,道:“第二,若劉景升還在人世,他為何要召主公去襄陽見麵?”

劉備臉色一變:“那定然是他快要不行了,襄陽以北的防務要重新布置。”

簡雍道:“也有可能是擔心左將軍威脅他兒子的基業,誘主公到襄陽去,即使沒有性命之虞,軟禁起來隻怕也是免不了的。”

諸葛亮笑了笑:“第三,誠如主公適才所言,劉景升已經病到了連兒子都不見的地步,為何卻還能發出信使召主公去見麵呢?”張飛插話道:“或許他不想見兒子,卻想見咱們家豫州?”

眾人頓時一陣搖頭歎息,顯然對此人的腦筋不抱任何幻想,卻見諸葛亮眼睛一亮,笑道:“翼德所言,或許正是劉荊州的真意也未可知……”

張飛其實也是念了一肚皮的書,天下聞名的涿郡張翼德在軍中卻是以粗魯不識禮儀著稱的。張飛營中的士卒過的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每日動輒打罵鞭撻,軍中皆傳聞,張將軍氣惱之時喜歡鞭撻手下的官弁士卒出氣;更加令人無可奈何的是,他老人家高興時候的表現——還是鞭撻手下的官弁士卒。這毛病被劉備和關羽不知數落了多少次,隻是張將軍當麵痛改前非低頭認錯,一旦回到軍中便將此事忘了個精光。一來二去,倒把劉關二人弄得沒了脾氣,索性不再管他。

張飛什麽都好,尊重讀書人,平日也喜歡讀書寫字——他寫的漢隸比學富五車的南陽臥龍亦不遑多讓——若是不計較他那個喜歡沒事用鞭子抽人的壞毛病,此人基本上可以算個“儒將”。可惜的是這位“儒將”在謀略上著實沒什麽水準,有時候聰明起來耍得人團團轉,大多數時候卻是直線條思維一根筋,在他看來動腦筋分析事情似乎是件相當辛苦的事情,因此這位將軍的意見平時一貫得不到大家的重視。

然而此刻,諸葛亮卻似乎真的對其看法頗為讚許,神色莊重地道:“諸位不要笑,尋常人在病重之時最想見的肯定是親人和兒子,然則劉景升畢竟不是尋常人,他是一方諸侯,一言一行決定著荊州八郡的興衰存亡。若按常理而言,本朝孝武皇帝駕崩之前便不應處死勾曳夫人,但世宗皇帝還是立其子而誅其母,諸公能說武帝做得沒有道理麽?”

他頓了頓,道:“張將軍所言雖然匪夷所思,卻畢竟也是一家之言,而且是並非沒有道理的一家之言。劉景升在信中也確實是這樣說的,他召主公前往襄陽,是為了‘托以後事’!諸位隻道劉荊州猜忌主公便不肯信任主公,依某之見,隻怕現在在劉景升心中,主公比蔡瑁等人還要可信些呢……”

眾人再次愕然以對,這個年輕書生的話,未免也過於有悖常理了吧……

諸葛亮的話讓眾人半晌無語,最後還是劉備沉吟著道:“孔明先生的意思是說,劉景升現在懷疑蒯、蔡等人有異心?”

諸葛亮看著這位豫州牧道:“這隻是我的猜想,做不得準。明公請細想,劉景升雖然猜忌我們,無非是因為擔心將軍反客為主奪他的基業。然而如今的局麵,曹軍厲兵秣馬磨刀霍霍,鄴城玄武湖內日夜操練天下震動。現在劉景升最擔心的問題,已經不是主公會否在他身後奪取荊州八郡,而是他的兒子們能否在虎狼之曹兵臨城下之時守住這片他苦心經營了十幾年的通衢沃土。當年他之所以肯收留主公,多半也是因為北麵有曹操的威脅,他需要一個人坐鎮襄陽以北抵禦許都方麵的壓力。”

他頓了頓,掃視著眾人道:“反觀蒯異度和蔡德珪這些人,整日裏想的卻隻是本鄉本土的安穩日子,數年之前便勸劉荊州歸順曹操,如今更是遲疑觀望心懷鬼胎。說起來,劉景升比起他們,倒是個地地道道的外來人,他自己本身便是‘客’,怎能指望這些本地人為了他的兒子們效死命?他是客,主公也是客,客與客之間,在這大敵當前的危局中難道便不能化敵為友?天下諸侯紛紛,大張旗鼓公開與曹氏為敵者,唯將軍一人耳……說到根子上,在守衛荊州抗曹南來這個問題上,劉景升隻怕寧願相信主公,也不肯相信他牧府中那些本地人……”

“孔明先生這張嘴,當真是生死人肉白骨,無論甚麽事情到了先生嘴裏,都能說出一番道理來!隻不知先生這番說辭,倒有幾分把握?”關羽一麵冷笑一麵問道。

“雲長——”劉備不悅地看了看關羽,“議事便議事,語帶譏諷尖酸刻薄豈是君子所為?”

“其實關將軍問的是……”諸葛亮笑著答道,“這番猜測,說到底也隻是‘可能’!劉景升心中如何動念,亮不在其幕府,自然無從揣測。”

他頓了頓,道:“這是假設劉景升尚在人世。若假設其已然辭世,同樣有幾件事情需要仔細思忖!”

劉備點了點頭:“先生請講!”

諸葛亮喝了口水,道:“第一,若劉景升已死,蒯、蔡等人擔心主公在新野有大圖謀,用這封假書信召主公前去,原也在理。隻是偌大荊州牧府,難道便找不出一個能臨仿劉荊州筆跡之人了麽?旁人不說,蒯異度自己便是書法大家,什麽樣的筆跡模仿不出來?或者,即便無人能仿劉荊州手書,明說是幕僚代筆也不為過,鎮南將軍病重,主公也能體諒得,何必撒這麽個毫不高明的謊?”

他又頓了頓,道:“第二,若劉景升已死,蒯、蔡等人不發喪也不扶劉琮繼位,反而召將軍前去,這卻又是什麽道理?”

“當然是怕主公與大公子聯合謀奪荊州!”關羽答道。

諸葛亮立時反問道:“那為何不見江陵水師北上漢水?若是劉景升已然去世,無論如何漢津這個渡口和樊城這個襄陽門戶總要做些準備吧。為何這些該有的措施一樣不見,反倒急著召主公去襄陽,難道他們便不怕害了主公,我們這些人興兵南下直取襄陽為主公複仇?”

關羽頓時語塞。

諸葛亮笑了笑,又道:“第三,若是劉荊州不在人世了,蒯蔡等人又不準備發喪,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襄陽戒嚴,封鎖城池出入,以防消息外泄。這些人不是傻子,難道他們會不知道我們有派在襄陽城中的奸細?蒯異度何等睿智之士,怎能謀不及此?”劉備不自覺地拍了拍膝頭,開口道:“也就是說,劉景升如今尚在人世的可能極大!”諸葛亮道:“不錯,不過劉景升即便還沒死,此刻襄陽也仍然是是非之地。將軍若貿然前往,風險還是極大的……”

“再大也得去!”劉備斬釘截鐵地道。

“大哥——”關羽叫道。

劉備擺手止住了他:“眼見曹軍即將大舉南下,荊州內部不寧,何以安外?劉景升雖然對我多存猜忌,卻不是不識大體不顧大局之人。孔明說得對,在抵禦曹操一事上,他的想法還是與我一致的,隻不過主客之間有一層隔閡罷了!若是不能消除這個隔閡,等到曹孟德打過來,我們便是腹背受敵的局麵,那才是真的死路一條。有你們在荊州坐鎮,我去見劉景升形險實安!”

他喘了口氣,苦笑道:“其實事到如今,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劉景升不管怎麽說也是盟友,我們眼前的大敵是曹孟德,無論是虛是實,我都得到荊州走上一遭。”

諸葛亮沉思了片刻,斷然道:“主公去襄陽,我們這邊也不能沒有動作,今天已是六月十八,主公明日動身,後天我們便在城南大校場整頓步騎會操,邀請新野及鄰近幾縣的荊州官吏士族觀禮,由關將軍代替主公閱兵。對劉景升,對荊州本地士紳,我們既要動之以情,也要示之以威!”

劉備聽了,閉目沉思了一陣,緩緩點了點頭道:“就如此辦理!隻不過明日動身太遲,我一個時辰後便走!”

眾人又紛紛勸阻,諸葛亮卻默不作聲,隻聽劉備歎道:“荊州如今的局麵一日緊似一日,劉景升病情不明,早去一日局勢便能早一分透徹起來。實在不是我心急,是時不我待了!”

在眾人亂紛紛的勸阻聲中,諸葛亮轉身對趙雲道:“子龍將軍,豫州的安危便托付在你身上了!”

“雲長公,我知道你在想些甚麽!”

當日定下了大計,劉備在趙雲率領的兩百精銳親軍的護衛下馳往襄陽。荊州諸人各有各的事務,諸葛亮和關羽則於當天傍晚趕往郊外的左大營,安排布置後日的閱軍事宜。兩個人騎著馬在大道上緩緩而行,身後數名官弁將校逶迤跟隨,原本一路無話,待轉過了左大營東側那間破敗簡陋的驛亭,諸葛亮卻突然間說出了這麽句讓關羽莫名其妙的話來。

“你無非在想,主公重用諸葛亮這麽個隻會高談闊論巧言舌辯的書生,究竟是為了什麽!”諸葛亮卻不理會關羽的心思,淡淡笑著說道。他此刻的神情淡定自若,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一般。

“我沒這麽想,大哥用你,自然有他的考量!”關羽淡淡地答道,雖然被諸葛亮說破了心事,但高傲如他,此刻卻是萬萬不能坦然承認的。

“雲長自黃巾之亂以來便追隨主公,其實是最知道主公誌向之人。”諸葛亮也不看關羽,也不理會關羽的辯解,自顧自說道,“若為顯達於士大夫之列,主公在許都住得好好的,隻要善自處置與曹孟德之間的關係,便不難步步高升封侯拜將。曹氏雖然居心叵測性好猜忌,卻畢竟也是當世少有的英雄人物,絕非氣量狹小不能容人之輩,將軍的漢壽亭侯之封便是明證。對將軍尚且如此,何況對主公?”

“左將軍誌在四海,此鴻鵠之誌也,豈能屈身曹氏之下為碌碌之臣?”關羽嘴角輕輕揚起,略有些不屑地道。

“雲長公既然知道主公的誌向,便更加應該體諒他的苦衷和心事才是!主公困居新野一隅之地,至今已有七年之久。這七年之中曹孟德戰官渡收河北破烏桓,已然有了吞並天下的氣勢局麵,而主公至今卻還屈居於劉景升之下,兵不過兩萬,將不過十員,始終不過是暫居荊州的‘客’罷了……”諸葛亮歎息著說道,“……新野終究隻是一縣而已,地土稀薄人丁稀少,劉荊州所供應的糧餉又極為有限,若不能仔細謀劃善自經營,用不了多久主公隻怕連手下這寥寥兩萬人馬也供給不起了!”

說到此處,諸葛亮嘴角帶出了一絲無奈的苦笑:“雲長隻道戟矛矢刃能在陣上殺人,隻道書生大話空言無用道不知道當兵者是要吃糧的,沒有糧沒有餉,就沒有人能給你賣命,這個道理,雲長公想來不會不明白吧!”“兵書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此道理我怎能不知?”關羽冷笑著答道,“不過事也不可一概而論,關某麾下五百校刀手,即便沒有糧草,也不會有人棄關某而去!”

“五百人在爭霸天下的王業中濟得何事?”諸葛亮毫不客氣地反駁道,“在幾萬人混戰來去的戰場上,雲長公這五百人隻能算一鍋菜羹裏的一撮鹽,是個‘味道’。我知道,雲長幾乎夜夜宿在營中,與將士們同寢同食,士卒有疾,將軍親自去縣城請醫者,若論及在軍中的威望,翼德、子龍輩拍馬不及將軍,然則主公麾下兩萬將士,雲長公能夠與多少人同寢食?再者,就算糧餉匱乏將士們照樣有士氣,難道體力上便不受影響?

關羽沉默了一陣,肅然道:“籌糧籌餉確是大事!不過照你這麽個籌法,隻怕等到糧餉籌集齊備,左將軍的兵也別想再上陣打仗了!”

他昂起頭道:“黃巾之亂因何而起,漢室天下因何落到今日的地步?還不是因為朝廷昏聵,竟公然賣官鬻爵以充國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這樣的朝廷,自然就有盤剝百姓以自肥的昏官貪吏,百姓不揭竿,難道便等著被活活餓死?如今你將那些既無戰功亦無韜略的紈絝子弟們一個個拔擢為將弁,便不怕被將軍行軍法斬於營中?即便主公不殺你,隻怕遲早有朝一日你要死在這些廢物手中……你提拔的那些人,隻怕一聽見金鼓之聲便會四外逃散,你不信麽?”

“我當然信!雲長久經沙場一代名將,你說出來的話我怎能不信?不過如今右大營那四千民軍之中,也並非全然由士族子弟掌權,都伯以上雖多由這些紈絝們使任,然則什長五長卻全是出身貧賤的寒庶之士,這些底層校弁才是真正直接帶兵的人,這一層雲長心中應該明了。更何況這幾千人馬就算上了戰場頃刻間便逃散了又有何妨?以這點代價換得全軍飽暖,總比讓兩萬將士餓著肚子上陣搏命要好得多。說句不好聽的話,即便這幾千人什麽用處沒有,上戰場去總能消耗曹軍些許箭矢氣力,本也沒指望他們能夠濟得什麽用處,能夠如此,已然是賺到了!”諸葛亮麵色冷峻若無其事地答道。

關羽冷哼了一聲:“如此帶兵者,聞所未聞!像你這般人若上了戰場,定然第一個吃手下士卒背後的冷箭。”

諸葛亮冷然道:“成大事者豈能事事畏首畏尾顧忌良多?劉豫州客居荊州,錢糧匱乏,若事事還要循規蹈矩,豈不是坐等曹軍來殺?”

關羽臉上的不悅之色更加濃重:“虧你前日還在將軍麵前大言鑿鑿說什麽天時地利人和。你便如此‘人和’?士卒不肯用命,靠誰去抵禦曹軍鐵蹄?靠你這張巧舌能辯利口?”

諸葛亮笑道:“何謂‘人和’?將士用命,便是‘人和’麽?左將軍據徐州,奔袁紹,收汝南,投荊州,哪一次士卒不肯用命?卻為何始終不能站穩腳跟?呂布在兗州、徐州,其麾下虎狼之軍,為何曹軍一至,皆不能當?豫州與呂奉先都不是不知兵之人,卻都未能在徐州站住腳,原因是什麽?”

關羽語塞,半晌方冷笑著道:“我倒願意聽你的高論,隻怕你也說不上來!”

諸葛亮笑道:“這有什麽難解的,在一方水土用一方人。主公在小沛為何要納糜公之妹?不過是因為軍資匱乏當地士紳又不肯襄讚罷了!雲長蔑視權貴,我向來是極佩服的。說句老實話,我也看不慣這些高高在上以家世門第自相誇耀的地方豪強。但心思歸心思,事情歸事情。地方上的事情還是要依靠這些人,他們手裏握著土地和錢糧,握著一方庶民的生計,也握著諸侯將軍們的生死存亡……”

他頓了頓,道:“就拿荊州這塊地方而言,劉荊州當年若不娶蔡德珪的妹妹,不用蒯異度為謀主,也不可能安坐荊州觀望十幾年之久。他並不是本地人,當年能夠在荊州站穩腳跟,卻是多虧了這些當地豪強的幫襯。劉豫州來荊州七年,至今仍受製於劉景升便是這個原因。沒有荊州當地豪門的支持,主公不要說擴張地盤,便是籌點錢糧募點兵馬都難比登天。主公用我為幕,一方麵是看中了我這張能說會道的利口;另外一方麵就是因為我對荊州本地民情吏治頗為熟悉,又勉強算是蔡德珪的外甥,與劉荊州也能攀上那麽一點親,荊州地方的士紳豪族,多少還要賣我幾分薄麵……什麽叫‘人和’?雲長公,這便叫做‘人和’!欲圖荊州,先要收拾荊州士紳豪門士大夫的人心,有了這個,左將軍才能談得上徐圖進取,否則便隻是坐困等死罷了!”

關羽思忖半晌,心中暗自承認諸葛亮說得頗有道理,隱隱覺得此人的精明果然不同於尋常書生,年紀輕輕能有這番見識,卻也不枉劉備如此重視他,心中如此想,麵上卻不肯帶出來,繼續反駁道:“然則你結好的全然是外來豪強士族,這些人在荊州本地沒有半分根基,你安撫他們,豈不是讓荊州地方的豪族士大夫更加疏遠豫州?”諸葛亮忍不住笑了出來:“還不到時候麽!如今荊州有劉景升如此強勢之主,左將軍所擁不過一縣之地,此刻招攬這些荊州地方的豪門,他們哪個看得上咱們家主公?又有哪個肯冒著得罪劉荊州的風險來幫助主公?待主公在荊州有了些許局麵,這些人隻怕不請也會自來。而今荊州逃難來的外方豪門不少,這些人和咱們豫州一樣,在荊州是‘客’,本地豪門和劉景升不肯相容,早就寒了他們的心。如今隻要給他們戶籍和舉仕的機會,他們便肯傾心擁戴主公,出糧出餉均不在話下。這麽現成的冤大頭,劉景升已然昏頭昏腦地推了出去了,他財大氣粗,多這點少這點可以不在乎,難道我們這窮得叮當亂響的人也學他麽?”

關羽半晌無語,良久方道:“即使如此,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如何對付曹操、劉表,隻怕你這‘管仲樂毅’也沒什麽好辦法,隻會玩弄這些小權術,也算不得多麽高明!”

諸葛亮哂道:“曹孟德世之梟雄,劉景升八郡之主,若是如此輕鬆便能被我算計了去,豈不是人人皆可取而代之了麽?”

關羽仍舊不肯服輸,兀自拗道:“別的事情倒也還罷了,今日你極力慫恿主公前去襄陽,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何居心。這件事無論怎麽說,也實在過於冒險了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