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208年)九月十一日,曹軍騎兵在編縣以北追上了劉備南下大軍的隊尾,雙方投入兵力均不多,曹軍是五千人,劉備方麵投入兵力約一萬三千人,表麵上看劉備的兵力占絕對優勢,實則恰恰相反,曹軍的五千人是五千久經戰陣的精銳騎兵,按照每人三匹馬的最高配置,一共是一萬五千匹馬,機動性極高;而劉備方麵全是步兵不說,且有五千人左右是基本上完全沒有上過戰場的民軍。在裝備上雙方的差距就更大了,更何況劉備的部隊還要掩護將近十一萬人的黎庶百姓,受這些人拖累,劉軍基本上無法做任何戰術上的有效機動,因此這場戰役實際上從一開始結果就已經注定。

曹軍方麵的最高指揮者是曹操的族中親信,以議郎銜兼領虎豹營事的曹純。在曹操的族人當中,夏侯惇善打硬仗,每戰必親冒矢石;夏侯淵則善計算調度,每戰折損必少;曹仁則老成持重,進退攻守皆有法度,是方麵之才;而現年三十八歲的曹純則以善奔襲著稱。曹純的作戰風格用三個字來形容就是“快、準、狠”,每戰必以閃電般的行軍速度和快速迅猛的打擊手段閃擊敵軍,務求一擊便擊潰敵軍建製,然後從容收拾殘敵。這次追擊劉備,便是如此,從襄陽到編縣,兩百多裏路程,他率領五千騎兵馬不停蹄一晝夜間便追了上來。曹純雖然不似乃兄那般時刻胸懷戰略全局,卻也絕非徒有匹夫之勇。此番南擊劉備,他將手中的兵力分為了三路,他自己率軍沿大路追擊劉備,而另遣兩軍自西路迂回編縣之南,務求攔腰將劉備軍民斷成兩截,而另外一千人則在張郃率領下沿漢水南下抄襲當陽,要將劉備攔截在當陽之北關門打狗。以他手中的虎豹營的戰力,做到這一點並不算難。

三路軍中,隻有曹純與族中的小兄弟曹真所率兩軍沿大道而下,奔襲距離又不遠,速度自然要比左右兩路軍快些。曹軍一路行來頗順,隻在宜城縣東渡過祁水時稍稍耽誤了些時辰。祁水雖然不寬,但深約三丈許,人馬不能泅渡;而原本連接兩岸大道的木橋又被劉備渡河時拆毀,因而曹純不得不從臨近鄉亭搜集了幾條船出來,拆了附近鄉民的門板,搭建了一個簡易的浮橋,這才繼續南下,饒是如此,一晝夜光景,兩百多裏路便趕了過來。

劉備軍也並非沒有在大隊後麵部署斥候,隻是這些斥候全憑兩條腿來回傳遞消息,而曹軍卻是騎著馬奔馳而過,每個人三匹馬的配置,基本上可以做到一晝夜不休不眠兼程追擊。這麽大的騎兵隊伍,便是瞎了眼的斥候也不會被瞞過,隻是斥候的兩條腿畢竟是肉長的,比不得十二個馬蹄子交替狂奔,因此一路行來,幾乎所有的劉軍斥候都被曹軍甩在了後麵。

曹軍騎兵接近劉軍宿營地的時候,民營中還是一片沉寂,而後軍兵營都是露宿,此刻已經開始紛紛起身,夥夫司膳已經在埋鍋造飯。雖然南下人口眾多糧食緊缺,但作為護衛民營的軍隊,早上還是能夠吃上一頓早飯的。

就在幾縷炊煙剛剛在晨曦中緩緩飄起之際,一個放哨的斥候狂奔著進了軍營,一溜煙跑到站在一棵大樹下正在結束衣甲的趙雲麵前,兩腿一軟幾乎趴到了地上,伸手指著北方,大張著嘴嘶嘶地吼叫著,卻就是說不出半個字來。趙雲側耳傾聽了一陣,目視著那斥候道:“多少人?”那斥候咽了口吐沫,卻還是說不出話來,他右手舉過頭頂,伸出了五根手指,隨即,他猶豫了一下,又伸出了一根手指。五到六千人……騎兵……虎豹營來了!趙雲心中暗自掂量著……負責後軍供給的孫乾此時已經接到報告,快步走了過來。

“子龍,有警號?”

“嗯,曹軍的騎兵!”

“卻當如何處置?”趙雲麵上神情仍然淡淡的,招手叫過了兩名百人將,吩咐道:“你們率本部兵馬隨孫公扈從兩位主母和少主人南去,無論局麵如何,都要護得少主人安全!”

兩個軍官大聲應諾。孫乾卻苦著臉道:“後軍隻有這點軍士,如何迎敵?子龍還是快快保護車駕南下,將敵情報於主公,請主公裁度才是!”趙雲臉色一沉:“沒時間了,我為後軍主將,自不會誤主公。公祐隻需看好主母和少主人,便是大功一件!”

說罷,他站起身形,戴好了頭盔,衝著正在起身的士兵們高聲喝道:“今日吃不上早飯了!半漏之內,全軍在營門北集合整隊,今日艮隊為前軍,離隊軍中執法,整隊!”

隨著一聲聲急促的口令和雜亂的腳步聲,兵士們在長官的喝令和指引下開始紛紛在營前列隊,離隊的百人將則命令士兵們在胳膊上紮上白布條,手中持著各式各樣的非製式的兵器在營中走動巡視。

轉眼之間,一支五百人的步兵隊伍已經在營地北側集結了起來。趙雲翻身上馬,發令道:“北向,出兵——”孫乾這時候也顧不得,衝上來拉住了趙雲的絲韁:“子龍將軍,請三思!”趙雲麵色一寒:“公祐放手!”

孫乾愕然望著趙雲那突然變得冷峻肅殺的麵容,一時間竟呆住了……

所謂輕騎奔襲,其實並非什麽都不管不顧地一路狂奔,那是潰逃而非奔襲。長途奔襲,最關鍵的便是要保持馬力,因此以節製全軍保持勻速行進為第一要點。所謂“馬不停蹄”並不假,但絕非放開韁繩聽任馬匹躥躍馳騁,而是隨時隨地收住韁繩,讓馬匹以每個時辰不超過三十裏的中速小跑前進。

曹純將大隊人馬分為兩列,每行兩人六馬,沿大道一路南下,另有兩支百騎左右的分隊在大軍前後遊弋巡哨,起耳目作用。

一過襄陽,視野漸漸開闊,高山峻嶺長川大河分向東西遠去,麵前除卻大路之外便是一馬平川的水田和雲朵似的小樹林,有曹洪、徐晃、張郃等人兵分左右保護中軍的側翼,曹純所慮者唯有正麵的劉備軍後隊。至於在大軍後麵也放出斥候,那卻是對新降的荊州劉琮不大放心。

曹純有點擔心那些充其量也就是由百餘棵樹木組成的樹林,劉備若將手中不多的弓箭手埋伏在這些樹林裏,會給曹軍騎兵造成不小的威脅。

因此別部司馬晏明所統率的百騎前軍斥候最主要的任務便是搜索這些樹叢,清除劉備軍的後軍斥候。

根據從俘虜的劉備軍斥候那裏問來的口供,整個後軍似乎隻有不足二十隊兵,卻有數萬平民及流亡世族追隨。更讓曹軍吃驚的是,劉備的家眷子女竟然也在軍中,是劉備的兩個女兒。

這個消息令晏明心癢難耐,如此大好的立功機會豈能錯過?晏明當即命令將本部斥候的搜索範圍向南延伸五裏。昨日宿營,趙雲專門挑選了這麽個林木較多的地區宿營,為的就是隨時準備阻擊曹軍的突襲。

所謂林木較多,也不過是在方圓四五裏範圍內有兩三片矮樹叢而已。

但是對於有準備的人而言,這點“地利”已經足夠了。

九月的清晨,太陽漸漸升起,前方又是一馬平川,極目望去方圓六七裏內的景物盡收眼底,在這種條件下作戰,伏擊原本是想都不用想的…

然而當晏明率領斥候掠過這一地區的時候,短短半刻鍾之內,一切都變了。

明朗清晰的景色看不見了,和煦明亮的陽光也變得晦暗起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彌漫在四周的濃煙和焦糊氣味。那三座不起眼的矮樹叢,已經在這段短短的時間內被點燃了。

那點火威脅不了任何人,但是隨著清晨的微風,濃密的無孔不入的青灰色煙霧漸漸籠罩了大路,籠罩了溪流,籠罩了周圍的田埂和野地,也徹底遮斷了曹軍的視線。如今在曹軍麵前的,隻有一團虛實不明的嗆鼻濃霧,劉備軍躲在哪裏,誰也不知道。晏明咬著牙冷冷哼了一聲:“雕蟲小技——”濃煙雖然遮蔽視線,但卻並不隻遮蔽曹軍的視線,在濃密的煙霧中劉軍同樣不能視物。

隻要衝過這段煙霧籠罩的地區,劉軍的主力就將無所遁形。不到二十隊的步兵,裝備都不齊全,麵對百名武裝到牙齒的騎兵——晏明的人數雖少,在機動性上的優勢卻是無與倫比的,一百名騎兵,每人箭斛中都配備著三十六支狼牙箭,理論上,晏明部可以單挑三千沒有遠程兵器的步兵大隊。“加速——衝過去!”晏明終於發令。曹軍騎兵齊聲高喝,躍馬揚鞭衝入濃煙中。這麽短的時間,就算劉備軍能夠引燃矮樹林,卻無論如何來不及在大路上挖陷坑攔索子。如今時間是關鍵,速度就是勝利,隻要能夠衝出煙霧地帶,這一仗就勝了八成了。馬兒對濃煙天生敏感,雖然在馬刺和皮鞭的催促下不情不願地衝了進來,卻本能地避著煙霧濃的地方走,不知不覺之間,原本整齊的騎兵隊列已變得混亂不堪,參差衝撞間,有的騎兵被衝出了大路,跑到水田裏去了。煙霧的氣味實在不好受,曹軍的騎兵們紛紛咳嗽起來。隨著咳嗽聲起,一陣警兆在晏明心中陡然升起。他下意識地在馬上晃動了一下身軀,一陣金屬摩擦聲響在耳畔間響起,胸腹之間一鬆,前胸甲連著護心鏡整片被挑了下來。黑沉沉閃著烏黑的光芒,那是一根加長的步兵矛。耳畔馬嘶聲和慘叫聲幾乎同時響起。胸前的長矛毒蛇一般咻地縮了回去。

晏明手中的馬槊幾乎本能地朝著長矛刺來的方向反刺了下去。沒有預期當中的慘叫聲,連入肉的感覺都沒有,丈二馬槊,竟然就那麽**了開去。同時,危險自右側襲來……宛如一座大山倒下一般,一個騎兵連人帶馬朝著晏明的方向倒了下來。晏明縱馬躍起,將將在那名騎兵倒下之前前趨一丈。濃煙中慘呼不斷,戰馬驚慌的嘶叫和臨死的哀鳴讓晏明不住心驚。劉備軍究竟在這裏埋伏了多少人馬?時間緊迫,在濃煙起來之前,趙雲僅夠把自己直屬的百餘名白衣矛兵埋伏在大路兩側。這些矛兵手中的長矛都經過了粗糙的改造,將兄弟部隊裝備的長木棍子拿來與丈六長矛綁在一起,整支矛足足長出一丈有餘。

白衣兵比之曹軍最大的優勢在嘴巴和鼻子上。他們一律用打濕的衣襟蒙住了口鼻。就這麽一點點優勢,就葬送了晏明整支騎兵斥候大隊。白衣兵嚴格按照既定的陣法,沿著官道列陣,分為前後兩排,前排半蹲,後排直立。前排半蹲的白衣兵隻要聽得麵前的官道上有聲響便挺槍斜刺,刺完絕不遲疑,立即收槍,不管是否刺中,收槍後撤半步,身後的士兵則立刻跟上,半蹲,出矛。如此反複,本來就依賴官道的曹軍此刻更是向大道中央擠去,自己人之間的衝撞踩踏越來越多。饒是晏明連聲高呼,卻哪裏有人聽得見?人喊馬嘶之餘,隻聽噗噗金槍入肉之聲不絕於耳。目不見物又散亂了建製的曹軍騎兵斥候大隊正在麵臨一場奇異的屠殺……

晏明拍馬向前猛衝,馬槊來回在身周掃**,他此刻隻有一個念頭——衝出這片煙霧區,整頓建製再戰。漸漸地四外不再有長矛來襲,人喊馬嘶的聲音也離得漸遠,煙霧漸漸變得稀薄了些。此刻晏明耳鼓中除了馬蹄敲打地麵的聲音以及自己的心跳之外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煙霧中隱隱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晃動,晏明握緊了手中的馬槊。終於,一陣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晏明單槍匹馬衝出了籠罩在大路上的煙霧區……隨之,這位曹軍先鋒大將的瞳孔一陣收縮。五十餘步外,數百名劉軍士兵整齊地列陣以待。這些人沒有盔甲,武器也是五花八門,若在往常,晏明根本就不會放在眼裏。然而經曆了一場剛剛令他鬱悶無比的廝殺,晏明再不敢小看劉軍的戰力。更何況……就在劉軍陣列之前,一員大將正麵對自己張弓拉箭嚴陣以待。

“咻——”

晏明最後的記憶,就是一員身著白色戰袍披著銀鎧的大將,**騎著一匹白馬,身後的小校打的旗子上,是一個篆體的“趙”字。

“撲通——”虎豹營中軍前鋒斥候大隊司馬晏明咽喉上釘著一支羽箭,死屍栽落馬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