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冷冷一笑:“放任曹軍奪取江陵,主公已經把江東孫氏逼到不得不戰的地步了,時局……時局的轉機就在眼前……”

劉備轉過頭,十分讚賞地看了諸葛亮一眼:“我果然沒有看錯,孔明的眼光見識,果然在文和等人之上……”

隨即,他歎了口氣,道:“隻是話雖如此說,畢竟我們是弱勢,局勢並非全然掌握在我們手中,江東是否參戰,是否能夠與我們聯合,還要看曹孟德和孫仲謀的態度啊……”

“事在人為——”諸葛亮斬釘截鐵地道,一對明亮的眸子燦然生輝,竟讓略有些氣餒的劉備看了都憑空生出一腔血氣來。

“哈哈……好一個事在人為……我在馬背上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竟不如你一個書生之勇,真是老了啊……”劉備哈哈大笑起來……

徐晃、張郃終究沒敢冒險,就在關羽和張飛的旌旗出現在遠方的煙塵中的那一刻,兩位在曹軍中資深望重的雜號將軍下達了交替掩護撤退的命令。自樊城開始的這場長達半個月之久的追逐戰至此終於畫上了休止符。這一仗劉備的軍隊損失了將近萬人的兵力,所有輜重糧草全部丟棄,僅率一萬多殘兵利用十幾艘大船渡過了漢水,踏上了江夏郡的土地。而曹軍虎豹營前後僅傷亡不足七百人,戰歿者隻有五百四十一人,馬匹倒是損失了將近四千匹。

漢水東岸。沙場餘生的劉軍士兵們搭起了帳篷,點起了篝火,吃上了五天來地第一頓熱飯;回想起這五日來種種淒慘狀況,那些剛剛從死神威脅中掙拖出來的荊州兵不禁失聲號啕,戰死的同袍們和被屠殺的親人們仿佛就在眼前晃動,這些全憑一股氣力硬撐到此刻的士卒們再也支撐不住了,整個營區頓時一片悲聲。

那些沒有參戰的徐州兵們用憐憫和警惕的目光關注著這些已經不再是新兵地新兵。他們的職責是巡營,防止夜間出現難以控製地營嘯。

劉軍的糧秣物資已經全部丟棄。此刻食用的全都是自內方縣臨時征集來的糧草和物資。

“內方縣尉魏延,拜見左將軍!”

“文長請起!”

劉備滿麵笑容地上前拉起了單膝跪在地上的魏延,一麵拉著他的手落座一麵含笑說道:“承蒙文長看得起我劉備,可惜,我這個左將軍此刻連點像樣的見麵禮都拿不出來了,軍中所食所用,皆是文長所獻。空口白牙說些客氣話不解痛癢。文長說說吧,有甚麽是劉備能做地,隻要文長提出來,備必無不允……”

魏延愣了一下,低下頭思索了片刻,緩緩地苦笑道:“明公,魏延舉內方縣歸於明公麾下,並不是此刻便要明公有何回報。魏延若是目光如此短淺之人。曹操現在江北,我去投他豈不方便?”

一旁的諸葛亮聞言不禁皺了皺眉頭,這個魏文長,說話卻也忒直爽了些。

劉備卻絲毫不以為忤,笑道:“文長誤會了——”

他忽然收起笑容,嚴肅地道:“文長與我全軍有恩。此份恩情,劉備粉身難報。因此文長若是願去大公子麾下為官,不要說百裏之地,日後收複了荊州,便是一個太守劉備也保薦得,大公子想必不會駁我的麵子。若是文長想要舍卻荊州投我麾下,劉備在荊州畢竟是客,可就拿不出這麽看得過去的見麵禮來了,況且我軍中軍紀森嚴,隻怕文長地方官做慣了。一時還難適應。所以……”

“明公不必再說了!”魏延憤憤然打斷了劉備的話。“魏延來投明公,不是為了荊州大公子麾下一郡一縣。是為了日後明公能成就王霸之業,魏延忝在駕前,甘為驅馳,封侯拜相,取大富貴,蔭及子孫。在下適才說過了,若要取尋常富貴,某去投曹操,難道還謀不來一官半職?然則此等富貴,還不在魏延眼中,要封便要封萬戶侯,不要明公白送,魏延在麾下,斬頭瀝血,自己掙一個萬戶侯出來!”

說著,他一把抓掉了頭上的梁冠扔在地上,單膝跪下慨然道:“自此刻起,魏延不再是漢家縣尉,乃是左將軍麾下一小校,願為左將軍效生死——”

劉備再次含笑拉起了魏延:“好罷,文長既然有心,就在我的中軍親軍屈就都尉一職,隨身宿衛,日後以軍功升遷。文長若是覺得委屈了,劉備前言依然有效,隻要文長一句話,我必向大公子力薦,如何?”

依漢製,軍都尉一職在軍司馬和別部司馬之上,在校尉和中郎將之下;若是與地方官相比,這個職務相當於郡都尉,比縣尉高上一個層級。當然這是純粹論軍製,漢末製度廢弛,軍中的都尉比起手握一郡兵權地郡都尉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以魏延舉城而投的大功而言,這個職務確實顯得卑微了些。

魏延當下大喜,躬身

道:“謝主公!”

關羽捋著長髯笑道:“恭喜文長了,這個親軍都尉雖然不起眼,卻是子龍的位置,子龍以中郎將兼領此職已經有四年,如今飯碗被你奪去了——”

諸葛亮心中也暗自讚歎,劉備這一手比賞賜多少金銀都要管用,對於魏延這種新投將領,最擔心的絕不是官職高低,而是劉備是否真正信任自己。親軍都尉隨身宿衛,官職雖然不高,卻是每日跟隨在劉備身邊的侍衛長,一身擔負著左將軍的人身安全和中軍大帳地防衛事務。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能表達劉備對魏延的信任呢?

當下劉備擺了擺手:“好了,軍議可以開始了——”

魏延一怔,正自猶豫著想要告退,卻聽劉備道:“文長,吩咐親軍警戒中軍大帳,無傳喚者不得入內,你就在帳內執勤!”

魏延心中頓時一陣洶湧澎湃,當下朗聲應道:“喏!”

劉備擺了擺手,任魏延去自行安排,他自己坐回了主位,掃視著坐在兩旁的將軍幕僚。當他的目光落到麵龐明顯有些消瘦的趙雲臉上時,眼眶中微微有些濕潤,聲音略有些顫抖地道:“子龍……辛苦你了……”

趙雲眼眶中頓時也是一熱,垂頭拱手道:“末將無能,導致二夫人遇難,兩位姑娘落入敵手,雖萬死難贖其咎……”

劉備擺了擺手,聲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垂頭壓抑了一陣。待得魏延再度進帳,他已經恢複了揮灑自如的神情,微笑著道:“此次大敗,我們固然吃了大虧,卻也並非全無收獲,數千將士經曆了兵鋒磨礪,又收了文長這樣一員驍將,也算有所得……”

他頓了頓,道:“下一步的事情,便是重新編製軍隊,重建因曹軍南下而被破壞得支離破碎的荊州軍情密報網絡,一方麵要隨時提防著曹操東來,另一方麵也要派人和夏口的大公子劉琦聯係,以夏口為依托,訓練兵民堅壁清野準備對抗曹軍的東進,這些事情從現在起就要開始預做準備。荊州地事情我們做不得主,因此當陽之敗可以說是一半天意一半人為。江夏局麵則又不相同,有大公子在,江夏我們起碼能做得半個主,若再不能站住腳跟,那便不是天意了,自家不努力,眼巴巴地指望著老天爺幫忙,這是庸人所為!”

關羽沉吟著道:“夏口毗鄰江東,孫權小子地態度是個大問題。若是孫家與曹軍合流對付我們,則夏口將麵對東西兩麵夾擊的窘境。若是沒有曹軍地威脅,以我們的軍力擊退孫家不成問題,畢竟對方沒有強悍的陸軍戰力,但是若是曹軍東來,我們的力量就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不夠用了!”

諸葛亮聽了關羽的話,看了看麵無表情的劉備,心中暗自思忖著,正待開口說話,卻聽得帳外一陣喧嘩,一怔間,魏延已經一個箭步竄了出去。

不多時,魏延回到了帳中,一臉錯愕地稟報道:“主公,斥候回報東麵出現了火把和旗幟,黑夜之中看不清楚,粗略估計有幾千人上下……”

“哦?”劉備及眾將均吃了一驚,卻聽魏延繼續稟報道:“……斥候們看得不太真切,不過對方打的似乎是公子劉琦的旗號……”

公子劉琦這一年過得不易。

作為劉表的長子,劉琦本來是有希望繼承荊州八郡的基業的,然而荊州本土勢力的強大阻力卻是無法回避的,最後,劉琮和中廬蔡氏的聯姻讓他的繼位可能徹底化為了泡影。在出守江夏之前,劉琦的前途一片晦暗,在劉琮繼位之後,他能否保住性命都很成問題,更不要說問鼎荊州牧的寶座了。也正是在這種極端不利的局麵威逼下,迫使劉琦走出了一步險棋,聯合客居荊州的劉備以自保。正是在劉備的支持下,他終於在黃祖戰死之後成功地出守江夏,搶在劉表死前擁有了自己的一塊戰略根據地。

這也使得劉琦在曹軍大舉南下的時刻擁有了比劉琮更為有利的地位和優勢。

平心而論,這個優勢來之不易。

上半年劉琦剛到江夏之際,夏口城垣殘破人口凋零,舉城兵力不過數百,百姓流離失所,周圍的戰略據點已經在與江東孫家的戰爭中全部被毀。江東軍雖然暫時退去,卻並沒有遠離,孫權的將軍府行營就在下遊不遠處的柴桑,其對江夏的覬覦之心任誰也看得出來。僅帶了兩千人來江夏的劉琦那時候真是缺錢缺糧更加缺兵,幾乎什麽都缺。

不過好在江東軍對江夏的掠奪和屠殺激起了江夏軍民的同仇敵愾之心,江夏的本土士族和百姓們對劉琦的到來寄以厚望,在這裏劉琦看不到南郡和襄陽那些高門望族們地傲慢嘴臉。當地飽受戰亂荼毒之苦的民眾對他采取了全力支持的態度,讓他在短時間內募集起了足夠的錢糧和民夫。幾個月後,當劉表

病危的消息自襄陽傳來的時候,夏口的城牆已經修好了,新招募地防軍也達到了六千餘人,北岸的若幹江防據點也在一一修複當中,這個過程是艱苦地。但成效卻是顯著的。在劉琦動身前往襄陽探視劉表病情之前,他確信。自己在未來的奪位鬥爭中將得到江夏闔郡上下數十萬軍民毫無保留的支持。

盡管這些並未能讓他的襄陽之行取得絲毫成果,但回到江夏後的劉琦還是本能地加強了戰爭準備,軍隊擴充到八千餘人。他同時發出了太守行文,要求郡內各縣將倉廩中的錢糧鹽帛等戰略物資向夏口方向集中。劉琦雖然不算聰明,但卻是個很實在地人,在襄陽諸人熱衷於權力鬥爭的時刻,這個年輕人竭盡全力為即將到來的大戰進行著積極的準備。

在聽到劉備被任命為南陽太守防守漢水一線的時候。劉琦由衷地為荊州的命運鬆了一口氣。然而好景不長,不久他就接到了自己的親生弟弟送來的告知父親已經去世消息地信函以及成武縣侯的印信。盛怒之下的劉琦將代表著侯爵地位的大印當場摔到了地上。

劉琦不圖這個成武侯的虛名,他從弟弟的舉動中解讀出了這個同胞兄弟對自己地忌憚和防範,他很擔心這會給即將到來的戰爭增加新的變數。

蒯越派來通知他荊州方麵已經決定不戰而降的信使下場很慘,劉琦沒有劉備的涵養,這個信使被劉琦砍了腦袋掛在城門上示眾。劉琦幾乎是第一時間寫了兩封信函,一封發往樊城給劉備,另外一封發往長沙給自己的表兄劉磐。在這樣一個混亂的時刻。這位荊州的大公子幾乎是徒勞地盡著自己最後的努力來挽救時局。劉琦堅信,隻要荊州上下團結起來,阻止曹操的南下並非完全不可能。

就在發出這封信地當晚,劉琦向江夏全境發出了總動員令,征調所有地縣兵和郡兵向夏口方向集中,在江夏境內的交通要道上進行戒嚴。嚴查往來地商賈和流民;同時他發文往烏林水寨,要求守將張允率所部水軍東進封鎖漢水流域。

五天以後,劉琦率領著集結起來的一萬大軍離開了夏口,揮師東進。

其實劉琦自己並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南郡幹什麽,他從未仔細想過整個荊州都降了,他這種徒勞無功的做法究竟有什麽用。但是他覺得,無論時局如何,自己總得做點什麽。建安十三年九月二十日清晨,劉琦與劉備兩軍在漢水東岸會師。

……

劉琦的中軍要等到早上才能抵達,劉備臨時結束了軍議。命令簡雍和孫乾前去與劉琦接頭聯絡。派出了趙雲和劉封去為新抵達的江夏方麵部隊安排食宿,關羽、張飛則各率一軍分南北出發巡邏。大戰期間,敵我之間態勢曖昧,雖然相信劉琦不會是降曹的,但多加小心總歸不會有錯。

“主公還在憂心時局?”

正自閉目沉思的劉備一抬頭,卻見本來已經去歇息了的諸葛亮卻又笑吟吟地走了回來。

“這麽晚了,孔明不困嗎?”劉備微笑著撥了撥盆中的炭火,反問道。

諸葛亮沒有回答他的反問,撩起衣擺坐了下來,神情輕鬆地道:“眼見已經到了江夏地界,局麵已經轉危為安,本來是該覺得疲乏,不知怎地,我卻絲毫不困,也真奇怪了……”

“局麵轉危為安了嗎?”劉備苦笑道,“即便劉琦可以算作盟友,江東的孫氏是個什麽意思卻還未可知,若是孫仲謀真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江夏不過是個腹背受敵的險地罷了,攻不能攻,守不能守。更何況烏林的張允水軍是個什麽態度還不好說,若是他萬一趁著劉琦東來襲取了夏口,局麵就真的不好說了……唉……琦玉公子畢竟年輕啊,這個時候不牢牢守住城垣,去南郡做什麽?難不成憑借他手上那點兵,就想把曹操打回去不成?”

諸葛亮伸手撿起了一枚石子,笑道:“別的我不敢妄言,不過張允是萬萬不可能襲占夏口的。此人於水戰雖然嫻熟,卻並不是個眼明心亮的大將才。荊州方麵除了劉景升和蔡德珪之外再無人能夠驅使於他。如今劉景升身故,蔡德珪被蒯異度架空,他這個水軍都督頓時便沒了主心骨。我料定此人現下連該降還是該戰都還沒拿定主意。此刻讓他去襲占夏口,和大公子公然撕破臉,他是萬萬不會幹的!這一層卻是主公多慮了……”

劉備自嘲地一笑:“打了敗仗,我的膽子也變得小了許多,其實這些我也明白,隻不過擔心一個‘萬一’罷了!”

諸葛亮看了看他,正色道:“主公不可氣餒,此番大敗,雖是壞事,卻也是主公潛龍奮起爭霸天下的一大轉機!”

劉備神色一動,卻沒有回答諸葛亮的話,隻是木著臉又輕輕撥了撥火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