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師祭酒賈詡急匆匆來求見曹操的時候,這位漢丞相武平侯正在填賦,直到賈詡走進來坐下,他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賈詡看在眼中,卻不置一詞,隻是冷著臉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一語不發,對曹操滔滔不絕地談論詩賦不做任何回應。曹丞相說了半晌,終於開始發覺有些不對。“文和可是看不上老夫的文字?”

曹操有些羞惱,自己的文采是連敵人都讚服的,這個賈軍師居然毫無反應。

“丞相言重了,賈詡邊陲粗鄙之人,不懂詩賦文字,不敢妄言!”

賈詡幹巴巴回答道。

曹操瞪著眼睛看了賈詡半晌,道:“文和可是對老夫執意要取陸路進兵有意見?”

就在丞相行營抵達江陵的當天,曹操突然發布了一項任命,任命趙儼為章陵太守行都督護軍,統領都護於禁、張遼、張郃、朱靈、李典、路招、馮楷七軍從北路繞過雲夢澤分進合擊,分別襲取安昌、平林、隨縣、平春、黽縣、雲社、南新市七縣,七路大軍共計八萬多人分別沿著漢水、溳水和桐柏山三個方向向安陸縣方向進擊,限期十月底之前在安陸會師完成集結,之後大軍從東北方向上繞過雲夢澤進軍夏口,務求在十一月底之前進抵夏口城下。

如此大隊人馬分兵多路在山、河流、沼澤間穿行,是極易被熟悉道路形勢的敵人各個擊破地。因此曹操的這個方案在襄陽的時候便受到了謀士們的置疑。作為軍師祭酒的賈詡自然也不讚成。沒想到曹操抵達江陵後才發布消息,但是命令卻早在九月底便下達到了眾將手中。

此刻七路大軍已經在路上了,曹操倒是一點也不奇怪賈詡的反應,他微笑著解釋道:“北麵大張旗鼓地行軍,其實是為了麻痹劉玄德,使他將主力能戰之兵集中在夏口以北,我軍主力在荊州水軍協助下悄然順流而下。封鎖江麵使劉備不能渡江南逃……”

賈詡看著曹操道:“丞相,下官不是來問此事的!”

“哦?”曹操頓時一愣。自從擔任軍師祭酒以來,賈詡這還是第一次未經傳召主動求見自己,竟然還不是為了北路軍地事情,他坐在主席上皺起了眉頭,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帛書。

“文和求見,必有大事!”

“不敢,下官是聽說昨日丞相往柴桑派了信使。這才求見丞相!”賈詡容色平靜地說道。

曹操先一愣,那封帶有威脅性質的勸降信的確已經送到孫權手上,孫權那邊也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了。他笑了笑:“文和對此事有異議?賈詡搖了搖頭,道:“丞相給孫權的信中說了些什麽。想要達成何等目的,下官不知,也不想妄加猜度。下官此來,是想聽丞相分說一番的。”

話雖如此說,曹操卻立刻聽出了賈詡的言外之意,這個並非心腹的謀士對自己這個舉動大有異議。

若是旁人。曹操倒也不以為意,但是賈詡……

此人雖非自己的嫡係部眾僚屬,在軍中地位也並不高,但是他畢竟是賈詡,是曾經令自己吃過大虧連兒子和侄子性命都丟掉了地罪魁禍首。

縱橫天下這許多年來,曹操吃虧的次數並不多,早年曾經在董卓手上吃虧,那是實力差得太遠;後來在呂布手上吃虧,主要是因為陳宮和張遼;再後來被劉備算計過一兩次,然則那畢竟是劉備。是自己都承認的當世英雄。

在麵前這個貌不驚人的文士手上吃的那次虧。曾經讓曹操刻骨銘心。

若不是他,自己的原配夫人丁氏不會和自己分居這許多年。

若不是他。卞氏一個娼妓出身的女子萬萬做不了大漢丞相的正室。

若不是他,自己爵位和事業地繼承人絕不會死在自己事業剛剛起步的時候。

若不是他,無論是曹丕、曹植,還是今年五月間不幸去世的曹衝都不會有資格作為繼位人選進入自己的眼簾……

這個人雖然不起眼,卻是直接改變了自己一家人命運乃至天下未來命運的人。

這個人貌似很平庸,但是關鍵時刻他輕輕巧巧一句話,隻要有人肯聽,哪怕聽的人是李傕、郭汜這樣地活土匪,都能夠陡然間改變天下的格局和態勢。一個困守孤城仰劉表鼻息過活的張繡,就是因為聽了他的話,便險些要了自己的性命。

此人既然覺得有話要說,那麽這說出來的話,便絕不可能是等閑之事“老夫在信中告訴孫仲謀,此番老夫率水陸軍八十餘萬南下荊襄,如今八郡已有七郡向老夫束手請降,隻剩下一個窮途末路的劉備竊據江夏苟延殘喘。老夫邀孫仲謀起兵共伐之,天兵順流而下,與他會獵於吳,共輔漢室,使九鼎歸一,天下息兵,再造文景之世。信中大意便是如此,文和有什麽建議,盡管說來……”

曹操大略地介紹了信的內容,賈詡聽畢,卻輕輕歎息了一聲。

“丞相想用這一封信函使吳地六郡不戰而降麽?”

“老夫何曾有過這等奢望?”曹操含笑搖頭,“聞聽劉備幕中有人去了江東,遊說合縱。江東幕府如今戰和之爭吵成了一片,如今我軍東進在即,

一旦江東參戰,事情便橫生許多變數。老夫修書給孫權一是安撫他,告訴他老夫要打的乃是劉備,與他無幹;二是警告他,強弱之勢分明,他若聰明,最好置身事外,不要螳臂當車;三是做個姿態,表示老夫沒有篡漢自代的心思,發兵荊楚乃是為漢家討伐叛逆,江東幕中,對漢室忠誠之士還是居多,籠絡好這些人,對影響孫權地決策極有效用!”

三條想法條理分明,即便是賈詡也得承認,這三個目地,都不是無的放矢。

這封信雖然發得草率,但仍然是深思熟慮之後作出地決定。賈詡緩緩開口道:“丞相覺得,劉琮如今的日子很好過麽?”

曹操一愣。

他慢慢回味著賈詡的這一問,耳中繼續聆聽著賈詡下麵的話。

曹操的書信仍然困擾著孫權,前段時間跟諸葛亮的討價還價還是沒有解決根本問題,這讓孫權還是很頭疼。孫權與諸葛亮都很長一段時間沒見了,諸葛亮也知道,在清楚了雙方的條件底線之後,孫權這是在和自己比耐性了,畢竟他還拖得起自己卻拖不起了,劉備更加拖不起。盡管知道這個時候已經是見真章的關鍵時刻,但是諸葛亮卻依然按捺著性子在館驛中坐等,平日裏除了接待一些江東本地的訪客,偶爾在魯肅的陪同下遊曆一番柴桑城,便是待在室內飲酒讀書,足不出戶。

就連孫權不禁也有些懷疑,這個諸葛亮是不是對劉備的合縱大計並不太上心。對此魯肅心中有數,該談的都已經談過,剩下的便是討價還價,這個時候誰先張口誰吃虧,這麽淺顯的道理傻子都懂,諸葛亮這麽聰明的人當然不會不懂。不過在如今時局這麽緊張的情況下諸葛亮還能夠如此沉得住氣,這份心理素質實在令人欽佩。

水陸軍八十萬……將軍,若下官記得不錯。年初江夏之戰後差點江東兵員,水軍兩軍兩萬一千三百八十八人,陸師廬江、豫章、會稽三座大營,分別駐兵額為五千八百二十一人、三千三百四十人和兩千人整,今年二月又在廬陵新設軍營,駐兵兩千兩百四十七人,還有永新韓當所部八千三百人。總數尚不足四萬五千,便是加上水軍新設的右軍。也不過將將滿五萬之數,這已是我江東全部能戰之兵。若是將各郡縣衙兵全都召集編伍,或許還能湊足兩萬兵員,不過甲杖軍器馬匹均無法解決……”

張昭地腦子極好,雖然並不帶兵,但是軍隊編製員額信口拈來卻說得準確無比,一番計算。已經將江東的全部軍力大體列了出來。

誰都知道那些郡縣都尉手下的地方兵隻能平日欺負老百姓維持治安,根本上不得戰場,張昭把這些兵也算上來充門麵,已經很給麵子了。

“……滿打滿算,將軍手中可用之兵也不會超過八萬人馬……”

張昭靜靜看著孫權,“曹公水陸軍八十萬眾,我軍卻不足八萬人,這仗如何打得?”

孫權有些鬱悶。他勉強笑了笑,“兵貴精不貴多,當年韓信能用一萬疲弱之師背水列陣擊破二十萬趙軍,說明兵力多寡並不是關鍵,關鍵還是用兵的人……”

“將軍自以為用兵比呂布、袁紹如何?此二人皆敗於曹公之手,何況將軍?”

孫權撇了撇嘴。道:“所謂八十萬眾,曹氏嚇唬人的鬼話罷了,真要出兵八十萬,如今四個多月下來,中原早就吃得一片精光了……”

“今年河北大熟,淮南亦大熟,將軍因何便斷定集三地屯田所得,供不起一支八十萬人的大軍?再者,就算八十萬是虛張聲勢,打個對折也是四十萬大軍。請將軍細思。江東五郡,如何才能抵得住這四十萬大軍的侵襲**?”

“那依子布公所議。除了棄械獻圖,北麵而降,我江東便沒有旁地抉擇了?”孫權滿臉不悅之色問道。

張昭歎了口氣,“曹操奉天子節鉞而來,以討不臣,與之開兵見仗,首先便已經失了道統大義。而其軍力強大,又有中國廣袤地域可以籌糧,劉備鼠輩在如此壓力之下,頃刻間便要化為齏粉了。我江東五郡,一來並無可與北方虎狼之師相抗衡的強兵,二來也乏能與曹孟德相並論之名將。貿然出兵,隻怕禍不旋踵。將軍請細思,不如遣一使節,偽迎之,與其虛與委蛇,待其北返……”

他話未說完,周圍一群江東士族出身地僚佐已經開始附和了,堂上一片嘈雜之聲,這些人的觀點比之張昭的提議更加過分,有的人還是直接建議效仿荊州劉琮北麵而降,則不失卿侯之位。孫權拂袖而起,眾人都是一愣,年輕的破虜將軍臉上全是怒容。

眼見少年將軍就要發作,魯肅輕輕咳嗽了一聲,孫權這才醒悟,幹巴巴說了一句:“眾位臣僚繼續說,某更衣後便來……”

他賭氣般走到內堂,轉身見魯肅跟了過來,揮袖道:“子敬你說,依著這些人的意思,除了投降,難道我們便無路可走了麽?”

魯肅看了孫權一眼,微微一笑,“將軍,恕魯肅說句老實話,這滿殿的文武僚佐,隻要投降曹氏皆有出路,唯獨將軍降曹,是萬萬沒有出路地。”

“哦——”孫權終

於聽到一句順耳的,臉上神色漸漸緩和了些。

魯肅帶著諷刺的笑容道:“以肅愚見,眾人之議,專欲誤將軍,不足與圖大事。如今江東局麵,我魯肅可以投降曹操,將軍卻是萬萬不能的。魯肅投降了曹操,操當以肅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遊士林、累官亦不失州郡。將軍若投降了曹操,曹操能夠給將軍何等名位實惠?便是虛名比之劉琮多出一倍,將軍還得如現在般掌五郡軍政之實否?那些人的主意都是為自家考慮的,主公不必理會。要成大業,這些酸儒的話是萬萬聽不得的。”

孫權聽得連連點頭,“這些人地議論,聽了憋氣,不聽也罷。子敬說的才是大實話。才是實實在在為我考慮地謀劃,此時此刻能有子敬在我身邊,實在是上天待孫權不薄,天不亡我江東。”

他道:“要不要連夜召見孔明?”

魯肅擺了擺手,“不急,今晚公瑾便應該能回來了,他是伯符將軍顧命之臣。又是武將首座,將軍先聽聽他的見解不遲……”

……

周瑜卻不曾等到晚上。還未到掌燈時分,從事便報建威中郎將請見。孫權大喜之下,當著眾僚佐的麵疾步出殿,將周瑜迎了進來。

“公瑾來得正好,是戰是和,諸臣僚爭論得厲害,公瑾乃是家兄托孤顧命之臣。家兄歿時曾經有言,內事不決,可問子布;外事不決,可問公瑾。如今曹軍勢眾,將軍府中人心惶惶,公瑾沙場宿將,可為眾人決之。”

周瑜連稱“不敢”,拿眼睛去看張昭。張昭卻轉過臉,避開了他的眼神。

周瑜接過曹操地信函讀畢,搖頭笑道:“牛皮吹得山響,曹孟德欺我江東無人乎?”

他隨手自懷中抽出了一張山河社稷圖,平鋪在當殿地麵上,便那麽席地而坐。伸手指畫著道:“諸位請看,袁紹雖滅,但是北方實際上並不平靜,馬超、韓遂尚在關西,其兵善陸戰能騎射,遠非淮南、河北之兵可比,乃是曹氏的大敵;如今曹操放著這樣一個大敵不肯應對,舍鞍馬,仗舟楫,跑到大江之上來和我江東爭衡。且不說其兵力如何。隻說這舍長就短一條。便是兵家之大忌。曹軍都是北方人,沒有水軍不說。其中大部分此生都不曾來過南方,飲食氣候均不適應,許多疫病也沒有經曆,無論其人馬多寡,便是當真有八十萬,也是八十萬個赤條條的童子。這些人水土不服,時間長了必然會沾染疫病,八十萬個病夫又有何可懼?如今天氣越來越冷,馬匹所用草料漸漸枯黃死去,曹氏在這個時候驅北方之兵遠涉於江湖之間,恕末將說句實話,他是想要做皇帝地心太切了,這是找死呢!”

一番話說得孫權喜笑顏開,虞翻等人卻麵麵相覷,不由得多說了一句:“都督,軍國大事,可是兒戲不得……”

周瑜笑笑,不以為忤,孫權卻板了臉,“公瑾十三典兵,大小戰百餘場,難道不比仲翔知兵?”

虞翻頓時無語,尷尬地看了看江東士族當中最具人望的顧雍一眼,卻見他垂著眼簾一語不發,隻得訕訕謝罪。

張昭神情複雜地看著周瑜,神色中並不見沮喪,卻有一絲若有若無地輕鬆。

當晚,周瑜再度請見,孫權穿著睡衣召見了他。這位而立之年的江東軍方領袖笑吟吟對孫權道:“將軍,黃公覆將軍傳來消息,曹氏的兵力部署已經探聽得大概明白,諸人徒見曹氏書言水步八十萬而各恐懾,不複料其虛實,便開此議,甚無謂也。今以實校之:彼所將中國人不過十五六萬,且已久疲;所得荊州劉表軍馬全部都算上也不過七八萬,尚懷狐疑,不能驅使自如。夫以疲病之卒禦狐疑之眾,眾數雖多,甚未足畏。我軍精兵五萬,自足製之,願將軍勿慮!”

孫權長出了一口氣,冷笑道:“公瑾,有你的這番話,某便放下心事了。子布、元表諸人,各顧妻子,挾持私慮,深失所望;獨公瑾與子敬力排眾議,與我意相同,上蒼以卿二人助我。五萬兵難卒合,如今公瑾在鄱陽口已集結三萬人,船糧戰具俱辦。我這便發布文告,將軍馬水師整編為左右二軍,公瑾為左都督,德謀公為右都督,子敬為讚軍校尉,發兵夏口以抗曹操。劉玄德部能戰者亦萬餘人,可為助力,公瑾以左都督行全軍都督事,且安心前往,我當整頓部眾,續發人眾,多載資糧,為卿後援。兩軍交戰,勝負乃是常事,公瑾能勝之者自然最好,若與曹軍邂逅不如意,可徐徐退回柴桑,權當親典軍馬,與孟德決之。”

周瑜躬身領命道:“臣蒙將軍信任,必當克冒矢石,絕不使將軍有外攘之憂!”

孫權點了點頭,臉色堅定地道:“曹孟德自迎奉天子以來,四處征掠,其欲代漢自立久矣,唯忌二袁、劉表與我江東,如今諸侯皆已束手,唯我江東尚與之抗衡,老賊想要我孫家與荊州劉家一般,癡心妄想。孫權便是戰至一兵一卒,亦不降漢賊……”

他一把抽出了掛在一側的佩刀,一刀將案角斬下,冷然道:“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如有再有說降者,猶如此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