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秋節,出成績了,你還是全校第三名。”

學習委員將卷子發給他時,順口說了一句,猶豫了下,“你物理分好高,我有幾個地方錯了,待會兒可以問你嗎?”

全校人都知道,謝秋節是個耳聾,戴著助聽器,而且人很冷,表情冷話也冷,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但他長得好看,成績還好。

“可以。”謝秋節接過卷子說了聲謝謝。

女孩子有些受寵若驚。

晚自習後謝秋節跟學習委員講了幾個題,整棟教學樓已經黑了,學習委員收拾好卷子笑:“謝謝,你講了之後感覺思路清晰多了。”

“沒什麽。”

謝秋節說完收拾東西要走。

女孩子是走讀生,背著書包小跑到他身邊,仰頭看他,裝作不經意地小聲說:“謝秋節,你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啊?”

謝秋節裝作聽不見。

他的衣角被輕輕扯了一下,他低頭去看,看見女生臉紅紅的,聲音含糊不清的羞澀,“我……有點喜歡你,所以、所以就問一問,我可以努力學習的,以後和你考同一所大學。”

“我、我們能試一試嗎?”

謝秋節看向操場的路燈,風從他耳邊拂過,樹葉發出輕微摩擦的沙沙聲,花枝彎著腰,草在不停搖曳,衣角被吹起。

他喜歡聽風吹過萬物的聲音。

就好像一切都很美好。

零零散散的學生背著書包往校門口走,他收回目光,看向女生,“很晚了,早點回家。”

女生臉上是很明顯的難過,不死心道:“不能……試一試嗎,一點機會都沒有?”

謝秋節摘下助聽器,攤在手心給女生看。

女生擺手說:“我不介意的,我……”

謝秋節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模樣,將助聽器放進校服口袋,嗓音冷淡,“我不談戀愛。”

這話拒絕得已經很明顯了。

“好,我知道了。”女生忍著難受跑走了。

謝秋節慢慢往宿舍樓走,男生宿舍附近有一小片樹林,謝秋節走小道,看見樹林影影綽綽的光線下幾個男生對著一個瘦弱的男生拳打腳踢。

他去看唇語,一個男生猙獰著臉說:“死變態,死同性戀!老子洗澡的時候你是不是偷看了?是不是!惡心死了!”

“老子弄死你,你這娘炮幹嘛住男生宿舍!!”

被打的男生似乎在辯解,結果就是被打得更狠。

謝秋節本不想管閑事,打算繞道而行,但看見那群男生在脫他的褲子,滿是嘲笑和玩弄。

於是他戴上助聽器。

“操惡心死了,叫你偷看老子偷看老子!他媽的,你還看!”

“哈哈哈哈脫他褲子看他幾把是不是不一樣。”

“別動,他媽的別動啊。”

“抓過來!老子就要看看你他媽有沒有那玩意,怎麽會喜歡男的,惡心死了,死娘炮!”

“我沒看……沒偷看你,”男生死命地抓著自己褲頭,“不要……不要!”

“把他幾把扯爛!我看他還敢不敢!”

“反正同性戀要這玩意也沒用,哈哈哈哈脫他褲子!”

各種不堪入耳的話就那麽容易說出來,這個世界如此肮髒,謝秋節很突兀地踢旁邊的樹。

樹葉搖晃沙沙作響,動靜太大,那群男生看過來,隻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

“誰!誰他媽站那?滾過來!”

“不會是教導主任吧?!”

“你瞎啊,教導主任有這麽瘦?誰他媽,滾過來!”

謝秋節走過去,目光平靜,冷冷看著他們,地上的男生蜷縮成一團,掙紮著把被脫到一半的褲子往上提。

“你他媽誰啊?!別多管閑事!”

“衛哥,這好像是那個……那個謝秋節。”

男生目光落到他耳朵上的助聽器,語氣不屑道:“喲,這不是我們學校有名的殘疾嗎,老子勸你一個聾子不要多管閑事!有多遠滾多遠!否則連你一起收拾!”

謝秋節收好助聽器,輕輕揉了下手腕,聲音平靜,“擋著我回宿舍了。”

一個男生拉著他們所謂的衛哥,小聲說:“衛哥,別別別,別跟他動手,咱們會被處分的。”

“衛哥,咱們先走,今天先放過這死變態,當初謝秋節和喇叭哥他們打群架都沒輸,別惹他。”

高一時,幾個人好奇扯謝秋節的助聽器玩,罵他聾子,後來謝秋節直接和那群人打了一架,並讓什麽喇叭哥背了個處分。

而他隻是被口頭教育,什麽事也沒有。

後來,再也沒有人敢來捉弄謝秋節,指著他說殘疾。

以暴製暴確實不是好辦法,但很奏效,謝秋節從小被人欺負,早就在摸爬滾打中學會了還手和打架,謝秋季還教了他一些技巧。

隻要他想動手,他就不會讓自己輸。

衛哥狠狠踹了地上的男生一腳,說:“他媽的,今天算你走運,死娘炮!”

男生捂著肚子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露出一張鼻青臉腫的臉,淚痕未幹,小聲說:“謝謝你。”

謝秋節沒看他,直接走過,“不用,我沒幫你。”

-

謝秋節的校園生活就是三點一線,教室食堂和宿舍。

但那天後,那個男生似乎總是往他身邊湊,謝秋節總會在身後看見他。

去食堂吃飯的路上。

謝秋節頓了下,把人堵住,冷著臉沒好氣道:“別跟著我。”

煩死了。

男生受驚一樣被嚇了一跳,他臉上的青紫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不安地搓著校服衣角低頭不敢看他,“我、我不打擾你,已經跟得很遠了,我怕他們打我,就……就偷偷的,行、行嗎。”

謝秋節煩死了,覺得那天晚上就不該多管閑事,眼不見心不煩,他沒說話,轉身繼續往食堂走。

男生躊躇不前地跟著他,跟了好一會,謝秋節都沒再說什麽,就知道他懶得管了。

可能是謝秋節縱容了他。

後來男生就敢慢慢地往謝秋節身邊湊近,端著盤子坐到謝秋節旁邊吃飯,“那個,你要吃雞腿嗎,我剛打的,還沒碰。”

“不要。”

男生說:“你每天隻吃這麽點,不會餓嗎?”

“那個,我是文科班的,叫吳鬱。”

“我以後可以每天跟你一起吃飯嗎?”

“你好厲害,長得那麽好看,成績也好,還會打架……”

謝秋節忍無可忍,冷聲道:“閉嘴。別跟我說話。”

“哦……”

吳鬱像那種容易受驚的小動物,聽見這聲小幅度抖了一下,然後低頭扒飯。

有一段時間,謝秋節課桌上總會出現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零食,謝秋節把那些小零食收好,然後在吃飯的時候丟給吳鬱。

“別在我課桌上放東西。”

吳鬱拿著攢了好幾天的零食,小聲問:“你都不喜歡嗎?你喜歡吃什麽,我去買。”

謝秋節沒戴助聽器,不想聽他說話,隻認真扒飯。

後來可能是兩人走得太近了,獨來獨往的謝秋節每天都有一個跟屁蟲陪著吃飯,然後眾人發現這個跟屁蟲還是個喜歡男人的。

班裏男生跟謝秋節說:“謝秋節,你跟文科班那個誰關係很好嗎?”

謝秋節停筆,抬頭看他們,“誰?”

“就文科班那個啊,說話娘們唧唧的那個,叫什麽來著。”

“吳鬱,對,就他,他是個同性戀啊,你不知道嗎?”

“聽說這是一種病,會傳染的,你還是不要跟他走太近,而且萬一他喜歡你,你就遭殃了。”

謝秋節頓了一下,問:“同性戀,什麽意思?”

“不是吧,全校都傳遍了,你這都不知道!你別隻看你的書啊,偶爾跟人說說話,那麽冷漠幹嘛。”

謝秋節麵無表情看他。

男同學說:“就……男的喜歡男的,那意思唄,真不知道怎麽會有這種人,女生軟軟的又漂亮,幹嘛不喜歡,非得喜歡跟自己同性別的。”

又一個男同學笑:“誒,你說兩男的怎麽做那個啊,他們脫了褲子看見對方那玩意不惡心嗎?”

這個世界真的很髒,總是以自己的惡意去揣測別人,以偏見看待眾人,很多時候,謝秋節寧願摘下助聽器也不想聽那些充滿惡意的話語。

不管是對他的,還是對別人。

他看著班裏那幾個男生,倏地笑了,笑意很冷,“喜歡男人怎麽了。”

-

謝秋節從來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反正從小就是這麽過來的。

吳鬱還是每天跟著他,謝秋節也沒趕他,某一天謝秋節看見他臉上有傷。

他問:“他們打你了?”

吳鬱伸手遮自己臉上的傷,眼神閃躲,“沒、沒有,我不小心撞到了。”

既然他不想說,謝秋節也懶得過問。

吳鬱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書遞給他,封麵有些複古,還有些厚重,像一本曆史書。

吳鬱說:“這個送給你。”

“收回去。”

他語氣有點著急,固執地塞到謝秋節手裏,“你收下吧,求你了。”

謝秋節頭疼,他討厭這種全是幹巴巴文字的書,他又不會看,破天荒地解釋:“我是理科生。”

“我知道。”吳鬱小心翼翼地看他,“今天是我生日,我送你那些東西你從來沒收過,就收這一次行不行,就一本書,你放在家裏也不會很占位置的,拿回去當擺設就行,好不好。”

“就算我生日願望了,你收下吧,求你了。”

猶豫良久,謝秋節收下了,然後說:“生日快樂。”

吳鬱笑起來了,謝秋節印象裏他第一次笑那麽純粹,沒有低垂著頭躲避誰的目光,沒有說話時眼神左右閃躲,沒有畏畏縮縮小心翼翼。

那天後,吳鬱再也沒出現在謝秋節麵前,鮮少的幾次碰到謝秋節也隻是躲著。

謝秋節後來才知道,學校裏關於他也是同性戀的傳言不攻自破。

隻是那是很久之後了。

-

直到下個學期,謝秋節偶爾見過吳鬱幾次,他似乎過得越發抑鬱,整個人精神狀況都不太對勁。

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謝秋節從食堂吃完飯回教學樓,剛走進教學樓。

“砰——”

身後一聲巨響,一個人從樓頂跳了下來了,好像還有血濺開來的聲音。

“啊!”

“啊啊——!!”

“死人了死人了——有人跳樓了!”

他聽見無數的尖叫聲,轉身,看見一個瘦弱的男生,藍色的校服,他的臉和胳膊全是傷痕,一攤血在他身下漫開。

紅色,血紅色,鮮血蔓延。

謝秋節仿佛石化一般靜靜站著,四周慌亂,腳步聲、尖叫聲、嘈雜的人聲,那聲巨響在他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砰的一聲又一聲,夾雜著細聲細氣的男音。

“謝謝你。”

“我、我不打擾你,已經跟得很遠了……”

“那個,我是文科班的,叫吳鬱。”

“今天是我生日,我送你那些東西……”

……

嗡嗡嗡——

謝秋節耳朵裏忽然開始出現尖銳的嗡鳴聲,他下意識伸手摸自己耳朵,眼前是那片血紅色。

然後他看見校領導們過來了,好像在大聲呼喊,所有的學生嘴在不斷地張合,但是沒有聲音,死一般的寂靜。

他好像又聽不見了。

徹徹底底地聽不見了。

-

謝秋節從醫院出來,很平靜。

隻是聽不見了而已,他又不是沒經曆過,至少這次,他還會看唇語不是嗎。

跳樓那事鬧得很大,校方幹脆給所有的學生放了個小長假,然後焦頭爛額地處理。

回家,謝秋節深夜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然後從**爬起來去翻找吳鬱曾經送給他的書。

複古的封麵,厚重的手感,他不喜歡看幹巴巴的文字,所以從未翻看過這本書。

他拍了拍表皮,抖著書上不存在的灰塵,一封信從紙張間掉出來,落在地上。

是一封粉紅色的信。

寫給謝秋節:

從始至終,這些話我一直不敢跟你講。

正如他們說的,我是個同性戀,我喜歡男人,所有人都說我有病,他們捉弄我欺負我,你是我在這個學校遇見的第一個給我善意的人。我很感謝那個晚上你救了我,也很感謝我遇見你,或許在你眼裏並沒有什麽,你隻是從那裏路過。

隻是當時的我或許真的太過絕望了,我被他們踢打拚命掙紮時滿腦子隻有——要是我死了就好了,世界上怎麽會有我這麽奇怪的人。算了,你不愛聽我說話,你話好少。但我還是想說,如果世界真的有英雄,在我眼裏大概是你那樣的。

如果我像你一樣厲害就好了,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不被別人欺負。

你可能不知道我喜歡你,說出來或許會讓你感到惡心,所以隻敢用這種方式告訴你(至少這樣我看不見你厭惡我的樣子)。我喜歡你那天晚上從天而降一般出現在我麵前,喜歡你戴著助聽器坐在頂樓聽風的模樣,喜歡你總是一個人寫著作業發會兒呆,喜歡你每一句冷冰冰話語裏藏著的善意,喜歡跟著你偷偷看你眉毛旁邊的痣……還有很多很多,不過,都該結束了。

我答應我媽去治病了,如果能治好的話,我就是個正常人,再也不會喜歡男人了,不會被別人欺負了。或許能治好,或許不能治好,但是不管以後怎麽樣,我都希望你幸福。

下輩子,我要是個女孩就好了,你會不會多看我一眼,好想被你喜歡啊。

——吳鬱。

下麵還有一條被黑色筆劃掉的句子——你應該不會打開這本書,這樣也好。

後來謝秋節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隻要一閉上眼睛,他就會想起那灘血紅,想起那封遺書一樣的情書,想起活生生的生命在他眼前消失。

想起他親眼目睹過的死亡。

他在心理谘詢室對老師說他害死了人,崩潰哭著說吳鬱是他害死的,無數次的崩潰,哭到嗓子嘶啞。

-

謝秋節將那些回憶挖出來時,不知道原來那麽久過去,再想起來還是一樣痛苦。

他窩在牆角忍不住地崩潰,發出壓抑的泣音,如同當年心理室裏那個無數次崩潰的自己。

我隻是個累贅,喜歡我的人自殺了。

夏猶清不可以自殺,不可以。

不能,他不能喜歡我。

活著好累,真的好累。

我害死人了,是我害死吳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有病,我是殘缺的。

謝秋節,別想了。

求你了,別想了。

不準想了,忘了,都快忘了。

好討厭這個世界啊。

我累了,我放棄。

不敢回想的回憶收不住地在腦海裏播放,他喘不上氣,眼淚不受控製地掉,呼吸都變得疼痛,用指甲摳著自己的胳膊強製自己冷靜,胳膊生疼,好疼。

痛了就清醒了,他告訴自己不能這麽死,還有人在乎他。

但他又不可自拔地很討厭這個世界,討厭那些惡意,討厭所有人的偏見和歧視,討厭他無能為力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謝秋節想消失在這個世上。

痛苦麻木了他的理智,謝秋節神情木然地推開窗戶。

夜風灌了進來,忽然想起天台上那個吻,夏猶清帶著明朗又溫柔的笑意對他說:“好,多久我都等你。”

他想要夏猶清。

喜歡男人怎麽了。

謝秋節看見黑夜,將窗戶關上,不管不顧地去敲夏猶清的房門,帶著經年壓抑的痛苦撞進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