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律師,噓,晚上見

已近三月,已是冬天的尾巴。或者再樂觀一點的話,都可以稱現在是初春了。

可事實上這樣的時候反倒更冷,甚至比聖誕前後還要冷。也許是冷的緣故吧,便更覺得這樣的夜晚好靜啊,靜得冷風刮過耳邊都會傳出嗖嗖的動靜;靜得即便身邊的馬路上就是車水馬龍,卻什麽都聽不見。

霍淡如半晌什麽都沒說,安澄隻能聽見聽筒裏傳來的她沉重的呼吸聲。

安澄隻是不知道,霍淡如這樣沉重的呼吸聲究竟是愧疚,還是隻是真相被拆穿之後的尷尬?

良久,霍淡如終於緩緩說:“澄澄,這是我的私事。攖”

安澄喉頭梗住,滿是酸痛。

“雖然我們現在看似很熟,”霍淡如的聲音一點點清冷了下去:“可是我們好像還沒熟到可以隨便談論我私事的程度。更不用說,要由你一個晚輩來質疑和指責我的私生活。償”

霍淡如又說了一聲“我的私事不勞你關心,我更沒義務向你交待”,然後就冷冷掛斷了。

安澄站在風裏,想要強忍住,卻還是忍不住抱著手機掉下眼淚來。

她徒勞地衝手機吼:“是你的私事,我是不該管!可是你既然打定了主意嫁金龜婿,就別一邊跟那個喬交往,一邊還要回來找我爸!”

那個早晨……看見霍淡如的車從她家的方向開出來,雖然她給了自己無數可能去盡量撇清,可是她的直覺還是告訴她,那個她未歸的夜晚,霍淡如還是去找了她爸!

霍淡如拿爸當什麽?備胎是麽?

冷了、痛了、孤單了就來依靠,一旦暖了、痊愈了、煊赫了就一聲不響拋開了,不是麽?

此時此刻,她好討厭湯燕犀,好討厭。討厭他,也討厭他爸,她媽,討厭他們整個湯家!

更討厭……自己這個跟湯家、跟他沒辦法徹底切割開的命運。

這樣地不能自主,這樣地,拿不起更放不下!

安澄獨自在酒吧裏喝酒的時候,湯燕犀和賈西貝也在“瀾”碰杯。

整個夜晚,湯燕犀眼神都叫賈西貝捉摸不透,可是至少他唇角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

比高中時他對她的態度好多了。

這一點也叫她知足,她忍不住開心,今晚的酒是喝得紮實了。

她也樂得這樣,她知道自己的溫柔和羞澀上再加一點酒意的話,會更迷人。

她晃著酒杯,著迷地凝視湯燕犀清俊的側顏。

“Yancy,你知道麽,今天在安澄的律所,我好像看見從前的你。”

湯燕犀淡淡笑了笑,舉杯喝酒:“什麽叫從前的我?我還分那麽多個麽?”

他眼中難得流露出饒有興味。

賈西貝忍不住開心:“就是高中時候的你。喜歡跟安澄鬥嘴,一見麵就鬥,不分大事小事都要鬥。”

“那時候就覺得很有趣,看著你們兩個鬥得麵紅耳赤,可是根本就聽不出來你們到底在爭什麽。”

“哦。”

湯燕犀還是沒什麽表情,隻晃了晃酒杯。燈影落在酒杯上,被玻璃的弧度扭曲了,折疊成迷離的光,返照在他黑曜石般的眼底。

“時過境遷,我見過Yancy你在庭審上的表現,那麽多場案子,你一步一步越發成熟和老辣。我以為當年高中時代的那個Y已經遠去了,可是卻原來一回到安澄麵前,你還是從前那個高中生。”

“是麽?”湯燕犀還是不置可否。

“是。”賈西貝輕輕搖頭:“就比如今天你們兩個爭什麽沙發呀,巧克力的,我都不理解,那兩樣東西有什麽爭的價值,可是你們倆個就是爭得煞有介事,而且真心實意。”

“嗤……”湯燕犀終於笑了,抬眸靜靜凝視賈西貝:“誰知道呢,反正就是習慣了爭,從小就是看對方不順眼吧。”

他撇開眼:“那你呢,為什麽會回來當律師?高中的時候沒看出你對法律也感興趣。”

他眯眼,抬眸望過來:“是誰觸動了你想當律師之心,小賈?”

賈西貝含笑凝視湯燕犀,卻半晌沒說話。

直到湯燕犀的興致眼見著一點點凋零,他都要轉過頭去了,賈西貝才不得不回應。

“如果我說,是因為你,Y你肯信麽?”

“我信!”湯燕犀清亮一笑:“為什麽不信?”

他主動舉杯過來,又跟賈西貝碰了個杯。

“其實我也很開心你能走進這個圈子,能離我,這樣近。”

賈西貝莞爾一笑,又主動與湯燕犀碰杯;“我們並案吧,我們兩方作為共同原告來起訴哈什。”

湯燕犀薄唇輕勾:“為什麽不。”

安澄原本在酒吧沒喝醉,可是打完了電話之後竟然覺得酒氣山呼海嘯地湧上頭頂,醉得都有些站不住。

她知道自己不能這麽回家去。

她勉強畫龍一樣開著車到了家附近的一個加油站去,將車子停在一邊就疾步跑進了洗手間,撲到洗手池前,便趕緊挖著喉嚨,哇地一聲吐出來。

好難過,想要怨天怨地,可是歸根結底還是埋怨自己。

恨自己沒有那麽強大,沒辦法將這一切事情都辦好:案子、賠款,還有爸和霍淡如的感情……

無論是當事人,還是法律的正義精神,還有自己的律所,以及爸和霍淡如……她都想盡心盡力地小心嗬護。她希望這一切都能更好。可是一切卻都事與願違,她竭盡全力地去爭取,卻還是隻落下這麽一塌糊塗。

是她太笨了;不夠世故,不夠練達,也不夠冷靜。她其實怨不得任何人,她隻能怨自己。

她伸手撩冷水撲在臉上,然後抬起頭來望向鏡子。

簡陋的洗手間,燈光昏暗,鏡子也有了年頭,水銀有了些斑駁。她在幽暗的燈光裏看鏡子裏自己有些扭曲了的臉。

她大口大口吸氣,朝鏡子裏的自己握起拳頭:“加油安澄,別這麽輕易就被打敗了!”

當事人的利益、律所的生存,還有爸的幸福,既然都是她主動承攬在肩的責任,她就一樣都不能這麽就放下了。她會扛著,再難也扛著,隻要一天不低下頭,就還都沒有輸!

安澄恢複了冷靜,對著鏡子重新將短發一根一根捋齊,將衣領擺正,看著自己眼中又是冷靜而明亮的光。

這才轉身走出洗手間。

卻見她的車子旁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銀灰色的羊絨大衣,在夜色中被風微微扯動,像是一片山間飄來的霧。

安澄冷靜走過去,卻是心底升起狐疑。等走到車邊,才心下咯噔一動,急忙從手袋裏掏出手機。

走到他麵前時,已經完全靈台清明,她舉著手機對他冷笑:“你在湯燕七手機裏裝軟件,該不會是對我的也如法炮製了吧?”

他清泉樣的眸子,隔著夜色凝視她。

“你認為,有這個必要?”

“當然有!”

悲憤衝上腦門兒,她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冷靜,險些這一下子又都給打碎了。

她深深吸氣,讓夜風衝進大腦,幫她的激動降溫:“如果不是在我手機裏裝了軟件,你怎麽每次都對我的行蹤這麽了若指掌?”

他依舊靜靜凝視她,半晌才緩緩說:“心之所係罷了。”

她知道他會否認,卻沒想到他說出的是這樣一句話。

她忽然隻覺悲從中來,好難過。

“心之所係?誰信你!”

她有些手足無措,索性賭氣似的垂首去拆手機。

“我知道一定有!”

她將電池都拆出來,如果不是對線路板不熟,她恨不能將線路板也都給卸了。

他靜靜地看著她鼓搗,然後默默掏出自己的手機遞過去:“拆夠了麽?沒拆夠的話,這個也給你拆。”

她絕望地將一堆零件攤在掌心:“我拆你的幹什麽?拆壞了我可賠不起!”

他緩緩走過來,將她手裏的零件接過去,靜靜瞟她。

“知道賠不起,就別再發這麽大脾氣。”

他將零件都攤在她車子的機關蓋上,手指修長,嫻熟地拚合。不幾下一堆快被她給拆廢了的手機重又合成一體。“叭”的一聲後蓋合上,他白皙的手指按下開關鍵,手機重又藍幽幽地亮了起來。

他的動作,細碎卻好看。她忍不住地一直盯著看。

好奇怪,那些細碎卻竟然一點點蓋熄了她的挫敗感和怒氣。

他將手機遞還給她。

她尷尬地接過來,扭開頭去:“沒想到你連這個都會。”

他無聲地笑:“嗯,小時候沒朋友,周末看世交家的孩子們在院子裏陪著湯燕七玩兒,我就自己一個人坐在房間裏看書,寫字。實在膩歪了,就拆自己的手機。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拆碎,有的裝不回去,就自己找書,想辦法自己焊接回去。”

她聽得忍不住心疼。

“原來你……還那麽禍害手機。手機招你惹你了?”

他搖搖頭:“它惹我了。誰讓它就被我捏在手心裏,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打出去跟我說說話的人。”

安澄心上被狠狠搗了一拳。

他是真的沒有朋友,也找不到人傾訴麽?其實不會。以他的家世和智商,他本可以找到很多願意簇擁在他身邊的人。

可隻是沒有幾個人能聽得懂他的話,看得懂他的心吧?

“你想打給誰?”她咬著嘴唇:“……你媽?”

這樣一說,連她心裏都疼了。

聽說,霍淡如剛離開湯家的那段時間,他根本就沒有主動再提起過她,更不肯聯係她。

他沒說話,隻淡淡轉身,將他自己的手機放回口袋裏。

“不知道,都忘了。”

安澄咬得嘴唇疼,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他卻緩緩轉身過來,目光落在她麵上:“我隻記得,那年我三歲,我媽媽離開,我麵無喜怒……家人們都擔心我,薛叔兒甚至抱著我哭,跟我說‘犀倌兒,你別憋著,要是難受就哭兩聲。你才是個三歲大點兒的孩子,你哭沒人會笑話你’。可是我就是不哭。”

他頓了下,目光如月輝一般浮起來,化成澹澹的水波,將她包圍。

“可是我自己怎麽也沒想到,那年卻因為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小丫頭,毀了我的麵具。”

安澄的心狂跳了起來:“你、你說什麽?”

“我說那年的我,整個家裏沒人敢惹。大人孩子們都凡事順著我,讓著我,可是偏偏有個小丫頭不識相,到我家裏來竟然敢膽大包天地贏了我。我氣死了,後來晚上還關起門來,自己大哭了一場。”

三歲那樣的年紀,不得不戴起不知喜怒的麵具,卻終究因為一個直白清冽的小丫頭,終於大哭失聲。

那哭聲、那淚水,終於洗盡了那年幼小無助的彷徨。

他的真麵目,也許從那一年起就注定,隻為她保留。

他的話,攪亂了她的心,讓她的心湖上一串又一串漣漪。

她卻不想叫他看出來,便冷硬地仰頭看他:“你今晚……就是特地來給我講這個的?”

他輕聲一哂:“沒,我原本是想來談沙發和巧克力的。”

---題外話---謝謝藍的大紅包+月票,流年的紅包

6張:如果月球

3張:肉團子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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