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3、四世同堂⑧

房頂和下麵平層之間的空隙,仿佛一架小小的閣樓,縱高不足一米二,正好容下小小的女孩兒坐下來藏身其中,而不被下頭的人給發現了。

她便嬌俏地笑,手托著雙腮,想著自己的心事。

首先躍進腦海的,便是闔家即將的遠行。

這一次全家人將背井離鄉,而且要走很遠很遠,一直要走到大海的那一頭。祖父說,那個全然陌生的國度,那個叫做“金山”將是他們將來的家園。

這些日子來,家人都在收拾行李。

行李也分檔次,最先收拾好的都是金銀細軟。可是中國人哪一個都是故土難離,所以盡管將行李分成了三六九等,一邊收拾的時候一邊麻醉自己,說那些排在下等的就都不要了吧,否則是真的沒辦法都帶走。

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收拾著收拾著,便每一件東西都舍不得扔,都覺得仿佛每一件物件兒上都有無價的時光和記憶。

其實那些能移動的還好說啊,或者用力強塞一塞就也塞進去了,或者拚著多花一點運費或許也還能帶走了……可是卻不論怎麽塞,怎麽想付運費,都是無法將這一座宅院都一起帶走的呀。

如她這樣的孩子倒也罷了,可是祖父卻為這個傷神了許久許久。

所以其實就連房子這次的修繕都已經是不必要的了,反正全家都要走了,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這幢老屋終究會因為了沒有人住,而一點點在歲月的風吹雨打裏老去,甚至終將有一天——傾頹下來。

最後,塵歸塵,土歸土。

家裏年輕的一輩,她的叔叔嬸嬸們便都主張不修了,省下這筆修繕費,好能叫全家人在路上手頭更寬裕一點。

祖父卻在那天發了脾氣,拍桌子落了淚。

祖父說,就是因為要走了,才更要好好地修一修。相伴了一百多年,如今全家人說走就走了,卻要把它孤零零地留在這兒,難道還不應該幫它把身子骨好好支一支,讓它好能多扛過幾年的風雨啊!

她想到這裏,年少的心裏也是蓄滿了莫名的愁緒。

她也不想走,不想離開這一方再熟悉不過的土地。可是長輩們都說,戰火越來越近,再不走就要來不及了。

她惆悵的伸出手指,在磚頭上緩緩滑下波浪線。

那是大海。

又在上麵畫下三角形,代表風帆。

她第一個願望,是希望全家人在即將到來的遠行中,一帆風順。

畫完了,她莫名想起祖父教過她的一句:“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她收回手,指尖已經粘上磚坯上的泥土,可是她也沒有擦去。

這是故鄉的泥土。

她背轉身去,回頭看向正午陽光下古老幽靜的宅院,隻覺得心變得好沉,好沉。

她不是不會寫字,她本來也是可以在磚頭上直接寫上字。可是她怕會被人看見,會被家人看懂。不如她就都畫成這樣的線條和圖形,既能抒發了心情,又不容易被家人猜破。

此時此刻全家人的心都是惆悵的吧,那她就不要再把自己這一點小小的惆悵,也都加進去了。

隻有自己知道,就夠了。

她第二次上來,已是幾天之後。

那一天,祖父咳血了。

全家上下都慌了神,請了最好的大夫。

引大夫到客廳裏開藥方,她聽見叔伯低聲囑咐那大夫,開些猛藥。

大夫有些不敢,低聲解釋:“老爺子年紀大了,若開猛藥,怕老爺子吃不消。”

幾個叔伯的身影在老房子獨有的幽幽暗影裏,焦急地走,然後急切地與大夫解釋:“我們自然不是逆子,隻是擔心這樣一來,老爺子就更不想走了。”

“大夫你不知道,說服老爺子跟舉家一起離開,費了我們多久的嘴皮子。好容易終於勸通了,這一病,若不趕緊好起來——至少也是看起來好起來,那老爺子便又不會走了。”

她惆悵地轉身回到祖父的房間裏去,果然聽見祖父邊咳邊說:“我不走了,你們都走,讓我留下。這老宅子不能沒人守著,這是咱們的家的根。我得留下來守著這條根,別將來你們壽終在異國他鄉,魂靈都沒個歸處……”

她好想哭,可是不能哭出來,所以她又爬上房頂來,在那些磚頭上畫畫兒。

她畫一個大三角,又畫一根豎線,這兩個圖形加起來就是一棵樹。

祖父教過她,樹可代表故鄉。或者是村口的那棵大槐樹,還是祖父講過的曆史故事裏那棵在民族大遷徙的過程中,可留下來尋找故人、收到家書的大槐樹……具象抑或抽象,都可代表故土,代表土壤下永不斷絕的根。

第三次,她是為了自己上來。

長輩們又在閑話中提到了她,說什麽按著她的年紀,本來可以張羅提前結親了。可是這一回去了異國他鄉,滿眼都是金發碧眼的洋鬼子,都不知該將她托付給什麽樣的人家兒。

她聽見了便悄悄嘟起了嘴。

她才多大,還不到十歲,說什麽結親啊的?

她用手點著磚頭,不平地哼:“……再說,我一輩子都不嫁人,就不行麽?”

那個時代,她看得太多了家族裏女人們在婚姻裏的情形。不管曾經是多麽美麗聰慧的姑娘,嫁了人就成了男人的附庸,嫁滿一年之後便生下孩子,從此一生就都被湮沒在這個宅子裏,照顧男人,忍受男人的多情,將自己的時光都消耗在照顧孩子的瑣碎裏。

對於即將的遠行,擔心最多的就是她們。不僅僅是因為她們細心,更是因為她們幾乎嫁人後再未踏出過這個宅院,完全不知外麵的模樣,所以她們對於外麵的世界、對於即將的遠行,才會充滿了刻骨的恐懼。

她不要成為她們那樣。

她甚至忍不住有一點小小的慶幸:幸虧就要走了,她不用在本地結親,不必按著她們的生活軌跡,活成她們的模樣。

“就算將來遇見的是金發碧眼的洋鬼子,又能怎麽樣?”她嘟著嘴,自己的身影印在地麵上:“我又不怕。隻要他跟這裏的男人不一樣,隻要他不非要我活成她們那樣就行。”

她是學了些洋知識的,知道國外倡導男女平等,女人可以自由挑選自己喜歡的男人,若不喜歡了還可以提出離婚。就算那些男人長得不一樣,可是隻要他肯尊重她的靈魂,那她就一樣可以接受。

“不過,當然……”她那顆小小的心禁不住開始飛揚:“如果在那邊也能遇見一個……跟我們一樣的男生……跟我們一樣有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那就更好了。”

她那時還小,閉上眼也隻會在腦海裏勾勒出一副好看的容貌。

“應該會有的吧。”她告訴自己:“就像我們全家一起搬過去了一樣,那裏也一定有很多男孩子。”

她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卻紅了臉。

她忍不住在磚頭上畫下一個圓,代表一張臉。

可是憑她的年紀,還無法具體定義,究竟一雙什麽樣的眼、一張什麽樣的嘴、陪什麽樣的鼻子和眉毛才會是她獨獨喜歡的模樣。

她害羞起來,便笑了,索性在圓圈裏亂填。

填來填去,就不知不覺填成了“老丁頭”的模樣。

她自己畫完了都忍不住捂臉大笑,自己在心裏糗自己:“林寒枝,你確定你將來想要的,就是這樣一副相貌的人麽?林寒枝,你真的是瘋了啊。”

隻是彼時的她哪裏會想到,許多年以後,她最愛的孫兒,就曾經在另外一個女孩兒的筆下,就成了這樣一副模樣。

最後幾次她再上來,磚坯已經成形,後來都燒成了硬梆梆的磚塊,再沒辦法簡單地用手指留下痕跡,她便不得不用了勺子。

她偷偷藏起一柄小鋼勺,用勺子柄在磚頭上刻畫。

她臨走前最後留下的痕跡是一句話:“我希望,我們的家永遠團團圓圓,一個都不要走散。”

刻完那天的下午,她就跟著家人一起離開了這座老宅,離開了這座古鎮,離開了這一方生她養她的土地,坐上輪船,跨洋過海。

這一生,再也沒有回來過。

直到許多年後,才有一個男子瞞著她,偷偷來到了這個古鎮,找到了這座古宅。

他告訴當地的老鄰居,說是要送給她一個“驚喜”。

可是就連他也沒想到,她還沒等看到這個驚喜,她既已經……倒在了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