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6、四世同堂?

?湯家這些以刑偵、推理為職業和特長的子孫們都不知道,這幢老宅的房頂下竟然埋藏著一個前後跨越了七十年,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了三十年的秘密。

尤其是“燕”字輩,除了燕聲、燕尊、燕犀之外,其他人甚至連老太太林寒枝的麵都沒見過。他們對老太太的全部認識都隻來自於照片和家人的講述。他們卻不知道其實正有一份更為生動的記憶,就藏在他們的頭頂上。

就像湯家的子孫們從沒看見過湯老爺子因為思念而流露出半點痛苦之色過,除了老太太剛離世的那些年,老爺子簡直親手一塊一塊將老宅拚完——全部拚完那天,他們都看見老爺子“重生”回來了,又是笑意吟吟,仿佛真正從失去老妻的痛苦中活過來了。

他們卻錯過了去參悟其中的玄奧所在。

他們曾經以為,那玄奧是老宅本身。老爺子用長長的十三年時光,用無法計量的心意終於將老太太的故宅搬過來,搬到老太太長眠的這片土地上,那麽異國他鄉便也終於和故土合二為一,讓老太太有個歸處攖。

可其實玄奧卻是藏在那房頂下、原本並不屬於這座老宅本身的、後加的磚頭上。

當那些“信件”內容被全部破譯完畢,湯燕犀、安澄,湯燕卿和時年,都各自看了對方一眼,便都紅了眼眶償。

原來老爺子也不是超人,他又怎麽能不想念,可是他將自己的想念都埋藏起來,藏在一個全家人都看不見,可是卻有可能——老太太的在天之靈卻能看得見的地方。

老爺子是躲在房頂下“寫信”。

他是給七十年前、那個他還不認得的小姑娘林寒枝寫“回信”。

他看懂了小姑娘林寒枝的小小的、羞澀的心願,知道她希望在大洋彼岸能遇見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笑起來很好看的男子。他帶著萬般柔軟的心,寫下:“就是我啊。”

便仿佛時光輪轉,他在失去她三十年後,卻與七十年前的她,四眸相對。

他知道,如果他能在七十年前就遇見她,就算她那時還隻是個不滿十歲的小姑娘,他自己也同樣不過是個幾歲大的毛頭小子,他也同樣會喜歡上她。

第一眼,就會喜歡上。

三十年前,在她倒在他懷裏,滿身鮮血的時候;當他親手將她抱進醫院,抱回家,再抱著她送進墳墓的時候……他曾經最大的遺憾是,這一生與她相守的時間,太短太短。

相遇太晚,卻太早分別。

如果生命能重來一次,他唯一的心願就是能再遇見她,再早一點。

可是他何嚐不知道,當時那樣的心願也隻能是個心願。他是法律工作者,必須是現實的唯物論者,所以他知道人生隻有一次,沒有前生亦沒有來世。

他與老妻的緣分,注定隻是這一期一會。

他終是禁不住惆悵,在那獨自十三年的拚裝時光裏,甚至忍不住想要推翻自己的信仰,寧肯為了老妻而去相信輪回,相信他和她還有可能在未來的時光裏,再度重逢。

直到他發現了那些磚頭,直到他頓悟那是老妻於七十年前給他寫來的“信”。

對於彼時的老妻來說,這些信是寫給未來,寫給一個並不確定的人。她不知道他會是誰,叫什麽名字,多高多矮多胖多瘦,她唯一能在腦海中憧憬的是他應該有黑頭發,黑眼睛,會笑起來很好看……

於是他便回給她:“是我啊”。當年初次見到她的他,是否是她理想中的模樣?

此時回想起來,他雖然不敢確定第一眼她是否對他鍾情,可是他至少是黑眼睛黑頭發,應該符合她想象中的模樣吧……

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就算他跟老妻的緣分隻是一期一會,未來已不可能再度相遇,可是上天還是待他不薄。

雖然他曾經遺憾與老妻相遇太晚,分別太早,可是他卻在失去她之後,重新邂逅了七十年前的她啊。

從那些藏在磚頭裏的隱秘來信裏,他認識了當時隻有幾歲大的林寒枝,知道她的喜悅和哀愁,知道她說話的習慣,閉上眼便能透過那些痕跡想象出她當年的模樣。

他遇見了那樣早的她。

盡管他當時已經失去了她,可是七十年前的她,卻還安安靜靜地留在老宅裏,陪他走過了失去她之後的、整整三十年的時光啊。

這樣說來,他與她的緣分竟已不是一期一會,他在失去她之後,再次遇見了另一個時空裏的、另一個麵貌的她。

他該知足了,不是麽?

上天從不會虧待任何人,隻看你是否足夠用心。

倘若他當年沒有那麽執著地將整座老宅都搬過來,一個部件都不肯落下;就連被當成積累的磚頭也不肯放棄,否則他將錯過上天賜予的這樣奇妙的、又一次的緣分。

人生若此,也該知足。

所以盡管還是會想念老妻,會遺憾這三十年來身邊沒有她的陪伴,可是卻也可以抬頭望望湛藍的天空,再望望房頂下那靜默佇立的磚牆,然後便仿佛看見了七十年前的林寒枝笑容嫣然,正在磚頭上寫信給未來的他。

如她所期,他來了。

也如他所期,她從來都未曾走遠。

湯燕犀、安澄,湯燕卿和時年,在破譯完了全部的信件之後,難得地一致保持了沉默。

他們沒有去向祖父求證,也沒有向全家人戳破。他們隻是四個人默默相對,紅了眼各自唏噓,然後便都默然起身,抓住了自己伴侶的手。

這一生相遇,幸運的是所愛的人終於在身旁。

正在身旁。

房頂下的磚頭幾十年來默默無聲,便也讓這個秘密繼續寂寞無聲下去吧。因為它是屬於祖父和祖母兩個人的秘密,是支撐祖父在失去祖母之後三十年寂寞洪大的時光裏堅強獨自走過的力量。

他們不該打擾。

隻是在打開房門的刹那,四人都忍不住向房頂下的磚牆看去。那縱高不足一米二的夾縫,在視線的夾角裏就顯得更加窄小,這一刻卻多了兩個小人兒。

一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

女孩兒嬌俏,梳著一根溜光水滑的大辮子,身形靈巧地不知繞著那磚牆走來走去,仿佛還正在伸手在上麵勾畫;

男孩兒則安安靜靜,就坐在那裏看著女孩兒。雖然隻能看見他的後腦殼,卻能猜到他的目光緊鎖著女孩兒,視線隻隨著那女孩兒移動。

時光無聲,兩小無猜,靜靜相伴。

不知怎地,四人便又都覺得鼻子好塞,仿佛朦朧之間他們也穿越了時空,看見了返老還童的祖父,回到七十年前,與那時的祖母相遇。

是祖父和祖母在房頂之下悄然相對,而所有的時光都悄然在他們身旁,墜落成泥,幻化成花。

一個月後。

又是湯家周末慣常的高朋滿座,笑語歡聲。

安澄忽然覺得反胃,連忙起身,來不及通知丈夫,便趕緊衝進洗手間去。

她來不及奔進廁間,便抱住洗手池吐了個地覆天翻。

吐完她腿都軟了,抱住水龍頭,才勉強放水衝洗。

她撩一把冷水拍在臉上,看向鏡子裏的自己。想著或許是之前下班回來車開快了,有點暈車吧。

其實今天還是加班,可是她卻還是抽時間回來跟家人團聚,尤其是多陪陪老爺子,所以車開得就快了些。所以這吐或許隻是暈車的一種反應吧?

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些,卻聽見洗手間裏還有嘔吐聲傳出來。

她驚了。

其實之前她吐的時候就仿佛覺得音量大了些,仿佛有個聲音跟自己“交響”似的。不過之前吐得頭暈眼花的,隻因為是洗手間裏的回聲呢。

現在確定絕對不是了。

她便一轉頭,就瞧向了關著門的廁間。

這裏不是客房的洗手間,是自家人用的,所以絕不會是外人。

她簡單回顧了一下她從餐桌起身的時候,餐桌上可曾缺了誰。

安澄就是安澄,雖然之前從餐桌起身的時候已經是控製不住,甚至連老公都來不及通知,可是她還是隱約瞄到時年的座位是空的。

她心下一動,連忙躡手躡腳走過去,打開廁間的門——

果然是時年正抱著馬桶在吐,也是吐得天昏地暗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