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內宅梨香

青鳳將軍府原是祝家在江寧城中的私宅,距東門城樓隻有裏許路程。十餘進院子錯落在聖遊山西麓,百餘間廳殿閣樓分為前後兩處,分為前衙後宅,內宅後麵就是聖遊山西麓的一道緩坡,數十畝的一座園子裏種植著梅蘭鬆竹,內有一眼活泉,名銀線泉。

徐汝愚細細看過,發現潭中有兩泉眼並湧,泉水相力擠出一道水線,水線沉浮曲折卻不消失,似銀絲飄懸在那處。心想:這可能就是銀線泉名的來曆,馬遙父在江寧做了十多年的邑丞,改日問他就是。

洛伯源領著眾親衛站在一側,此處看去,徐汝愚不過粗布青衣的憊懶青年,多半日隻在那裏賞觀泉水,弓身佝背,全無東南霸主的氣勢,倒是修身逸立,眺望遠處,卻有儒雅之姿。

洛伯源見識過徐汝愚那日以靜柔之劍破李公麟的尺寸千裏戟的情形,哪會心生輕視?隻是以為他身為“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的雄主,於軍政並不專任,寧可花上半日時間在此賞泉,卻不去廳殿署理公務,實有悖於他的身份。

徐汝愚指著泉水說道:“這銀線泉得名已久,可見兩眼活泉噴湧並無大的變化,兩股泉力盛衰相持數百年,當是難得。”

洛伯源微微一怔,循望水線,心有所悟,卻苦於無法脫口說出。

徐汝愚微微一笑,問得幼黎與玨兒尚在梨香院中檢閱文書,對洛伯源說道:“你留此處賞泉吧,我去梨香院,向晚若無事,你自回城東營裏。”說罷,將洛伯源丟在那裏,領著親衛,穿過一道穿馬堂道,折入梨香院中。

梨香院是府院東北角的一處院子,十餘間房子,臨近後園子,站在院中,望得見聖遊山上的絳紫石壁,石壁之上尺許矮楓如暗火團燃,向晚晴空,石崖之上的密林籠上紫色煙靄,霞如流丹,靜謐壯美。

徐汝愚除去在前衙署理公務之外,就喜歡此處。

玨兒雖為長史府左內史,大多時候卻在梨香院替汝愚檢閱文書。許照容隻願隨待邵海棠左右,謝絕青衛校尉一職,因而出任長史府右內史,玨兒的諸多職守卻是她分擔了。

徐汝愚分手推在廳門,卻見玨兒依坐繡榻,托腮仰首凝視窗外,向往失神之狀憨然可掬;幼黎端坐幾案前,凝目審視文牘,雲堆翠髻,乍見汝愚進來,笑靨如花,迎立纖腰楚楚、荷衣襟袂飄飛,如回風舞雪。

玨兒回神驚怔,“呀”的一聲從繡榻上跳將下來,依偎過來,嗔道:“你去後園子賞泉,卻丟我與幼黎姐在這裏檢閱文書。”

“午時經過那裏,一時有悟,倒忘了時間。府中又無人來催,就流連到現在。”

玨兒嗅了一下鼻子,回過來將幼黎從幾案邊拉開,說道:“他倒會替自己開脫,我們莫要理他,餘下的公文由他一人看完。”

幼黎嫣然一笑,說道:“你望著窗外半天,哪有半分心思在公文上,讓你去找汝愚,你又賴在這裏不去。此時倒埋怨了。”

“在幼黎姐身邊,哪用我動腦拿主意?偏是小愚讓我兼著長史府的職。”

徐汝愚露出苦笑,說道:“打開始就沒指望你去長史府應卯,兼著長史府左內史職也不是事,府院缺一內史,梨香院便做你的署所好了。長史府左內史另擇人選算了。”

玨兒歡心雀躍,忙不迭的答應。

玨兒為妾室。依舊製,內闈以妻室為尊,妾室、媵侍如仆拘於內宅不得輕出,內宅事務悉聽命於妻室,更加說不上出為女吏。

徐汝愚納玨兒,自然不願依禮製委屈了她。在泉州之時就暗遞書信給李遠跡,讓他在徐汝愚入主龍泉時稱玨兒為夫人,一同祭祀天地。返回清江之時,眾人皆喚玨兒為“玨兒夫人”,名份已定,邵海棠、宜觀遠便想勸諫也無說辭。

玨兒憊懶,隻願在汝愚或是幼黎身側隨侍,組建青鳳將軍府時,汝愚不願別人相輕,又力排眾議,讓她兼著長史府左內史的職,可謂煞費苦心。

幼黎微微一笑,從幾案中抽出一封帛書,遞給徐汝愚,說道:“尉潦遞上來的冊子。”

“哦。”徐汝愚將信將疑的接過冊子,翻開一看,除去策題“騎戰十勝九敗論”七字寫還算周正,其餘小楷皆歪歪扭扭難辨得很,似乎書寫時筆端垂有重物,徐汝愚細細辨識,隻見上麵寫道:“騎有十勝九敗,敵人始至,行陣未定,前後不屬,陷其前騎,擊其左右,敵人必走。敵人行陣,整齊堅固,士卒欲鬥,吾騎翼而勿去,或馳而往,或馳而去,其疾如風,其暴如雷,白書如昏,數更旌旗,變更衣服,其軍可克。敵人行陣未固,士卒不鬥。薄其前後,翼其兩旁,翼而擊之敵人必懼。敵人暮欲歸舍,三軍恐駭,翼其兩旁,疾擊其後,薄其壘口,無使得入,敵人必敗。敵人無險阻保固,深入長驅,絕其糧道,敵人必饑。地平而易,四麵見敵,車騎陷之,敵人必亂。敵人奔走,士卒散亂。或翼其兩旁,或掩其前後,其將可擒。敵人暮返,其兵甚眾,其行陣必亂。令我騎十而為隊,百而為屯,車五而為聚,十而為群,多設旌旗,雜以強弩;或擊其兩旁,或絕其前後,敵將可虜。此騎之十勝也。凡以騎陷敵而不能破陣;敵人佯走,以車騎返擊我後,此騎之敗地也。追北遇險,長驅不止,敵人伏我兩旁,又絕我後,此騎之圍地也。往而無以返,入而無以出,是謂陷於天井,頓於地穴,此騎之死地也。所從入者隘,所從出者遠。彼弱可以擊我強,彼寡可以擊我眾,此騎之沒地也。大澗深穀,翳茂林木,此騎之竭地也。左右有水,前有大阜,後有高山;三軍戰於兩水之間,敵居表裏,此騎之艱地也。敵人絕我糧道,往而無以還,此騎之困地也。洹下沮澤,進退漸洳,此騎之患地也。左有深溝,右有坑阜,高下如平地,進退誘敵,此騎之陷地。此九者,騎之死者也。明將之所以遠避,暗將之所以陷敗也……”

徐汝愚合上冊子,笑道:“說不定是別人寫好了,他依樣抄摹下來的。字倒個個不錯,隻是不少字少了一兩筆,真難為他了。”

玨兒嬌笑起來,說道:“我早說瞞不過你了。尉潦剛剛遞冊子時,扭捏得像個大姑娘,幼黎姐一眼看穿了,原來是屠文雍替他捉筆。他求我們一起瞞過你,我早說瞞不過去的,誰不知江寧城中就數小愚最鬼了?”

徐汝愚微微搖了搖頭,提筆在冊子扉頁寫道:“綜述前人,雖無新意,但可觀之。”寫完,遞給玨兒,說道:“這冊子雖是文雍代寫的,但也是尉潦的授意,文雍對騎戰還無如此認識。你抄錄一份,讓人送到演武堂去。”

玨兒吐了吐香舌,說道:“我這些日子也讀了些兵書,論騎戰倒沒有見過這麽齊全的,卻仍被你評為‘無新意’,在你手下為將還真是難。”

“東南多水戰、步戰,騎戰甚少。不敢煩勞十二教習領軍,別的擅騎戰的將領也不過三四人,仲道領武衛軍,衛拱江寧,不能分心,烏野主持軍屯曹,也脫不開身。尉潦此策不易,但是隻述臨敵時的戰法,無教戰、混戰的論述,戰騎飄忽而快捷,其作用不僅限於一場戰鬥,此策並沒有論及其戰略戰役的影響,所以算不得上策。”

玨兒伸手揉了揉腦門,翻了翻冊子,說道:“真有這麽多不足?”

“多言者寡信,策論寫得再好,也未必有用。觀人除了看他的策論,更主要是觀他的實績。從演武堂出來卻無領軍經驗的,在軍中也不能直接領任將職,就是防止紙上談兵的人。”

策子寫得未必佳,尉潦卻也做得騎營統領。

幼黎哪能聽不出他話中之意,柔聲說道:“各地良馬已調入江寧城中,汝愚為何還有猶豫?”

徐汝愚想起幼時與義父吳儲在津水之畔相處半年的情形,神色黯然,說道:“義父祖上以清河衝陣北拒呼蘭異族,不飾鎧甲,峨冠博帶,葛布青袍,黑墨巨戈,指天畫地,其後三十年異族不敢南窺。當年義父在津水之畔傳我清河衝陣與止水心經,實則希望有人能以此術安定天下,以彌他對兩府民眾的罪孽。義父在青州統兵十餘年,受伊族壓製,青州鬼騎編製隻有三千眾,但是麾下高手不知凡知,蒙亦、敖方等十二教習都是當年長戈四十九騎中的人物。我後來在宛陵練青鳳精騎,幹爹盡抽族中好手為我所用,所以才有青州鬼騎與青鳳精騎的赫赫威名。”見幼黎、玨兒麵有不解,解釋道:“清河衝陣術作為騎戰戰術的巔峰,有如鋒刃,擇將實為第一,操刀善割者,遊刃有餘,鋒刃數十年而無損,若發新硎。”

“你要為利刃擇善操刀者?”將勇者,江淩天、張仲道、肖烏野等人的武力都要強過尉潦,尚謀者,魏禺、馮遠程、楊尚等人都要強過尉潦,在徐汝愚心中尉潦的武勇已足勝任,然而善操刀者以神遇而解其間,而非以勇力劈斫而損鋒刃,幼黎明白他心中擔憂,柔聲慰道:“尉潦雖無統領大軍的機會,但觀以往的戰況,並不是剛強不知柔轉的人。梁寶、淩天、仲道等人都薦尉潦,軍中也無合適人選。”

徐汝愚歎了一口氣,說道:“讓尉潦明日去演武堂,授不授他《止水心經》,我不能不聽十二教習的意見。”又說道:“你近來身子較弱,魏禺到了江寧,司馬衙的事就交給他署理吧。我本欲留淩天在江寧署理司馬衙,但是清江那裏需要他坐鎮,隻要委屈你了。”

“普濟海匪在溫嶺不過一座獨城,持久不了,待取下溫嶺,再將淩天調來江寧不遲。”

玨兒在旁說道:“幼黎姐的身子到年末就會顯懷,邵宜梅雲四人到時必會勸諫,到時淩天大哥從清江脫不開身,難不成要小愚親領司馬衙?”

符印、兵籍俱由司馬衙掌管,軍屯曹暫時也歸於司馬衙轄製,司馬衙集重兵之握與發兵之權。防人之心自古有之,徐汝愚笑了笑,說道:“我才不去親領司馬衙,邵先生、鐵蕊、宜先生多次勸諫將軍屯曹從司馬衙中歸分出來,以免司馬衙權重。倒是幼黎姐替我辛苦,他們一時也無意見,若讓別人來掌司馬衙,軍屯曹勢必要劃分出來才行得通。隻是軍屯曹劃歸長史府,還是在政事堂設兵曹掌軍屯之務,都是要討論之後才能決定的。”

玨兒撇了撇嘴,心想:你不出言,大多是政事堂將軍屯之權攬過去。邵海棠掌管的長史府,除他一人之外,再無重量級的人物,倒是政事堂中諸公個個聲名顯赫。

各地行轅都事院歸政事堂轄製,行營院歸司馬衙轄製。其中有一殊例,就是各地都事院中的軍屯事務歸司馬衙軍屯曹轄製。

諸製度初設,又要防止舊弊,又要避免新患,難免掛一漏萬。

徐汝愚有意分權於三司,實與他經曆、心性相關,此來又與舊製悖違的地方甚多,便是宜觀遠、邵海棠這些通曉典製、身為六俊的人物,仍頭疼得很。

玨兒當年在幼黎花舫時,喜歡上岸聽演義傳奇,也曉得天下雄主莫不希望集權於一身,汝愚則不然,平日素無一方雄主的氣勢,更不熱衷斂權於手中,問道:“你是不是打定主意日後我們三人脫身遠走?”

徐汝愚也為玨兒的奇思折倒,笑道:“哪能脫身?隻想屍位素餐而已。我已算勤勉,但對政務還是無暇顧及。”輕撫幼黎腹下,說道:“想來他未必賢過我。賢過我,能否顧及全局還不定,比我不肖,專權則必生大害。”

幼黎嬌羞,麵靨嫣紅,說道:“但不知是男是女。”

玨兒說道:“男女哪有所謂,她長成之時,天下朗朗升平,小愚屍位素餐的願望偏在她身上能實現。”

徐汝愚嘿嘿一笑,說道:“父親曾言:一人不賢而害萬民,乃大凶也。與其讓她為萬夫所指,還不如讓她屍位素餐。我與父親遊曆天下時,也吃了些苦頭,在幼黎花舫裏,頗受玨兒奴役,那時我就想:一事不幹就享盡榮華富貴該有多好。我是勞碌命,自然沒有此命,所以此時分權於有司,倒是希望我的兒女能有此命。”

玨兒隻當他胡攪蠻纏,嗔道:“誰曾役使過你?”“咯咯”嬌笑著差點岔了氣,幼黎卻曉得汝愚一番話中的良製千古難覓,但也覺他的話有趣,倚著他笑個不停。

人之五髒六腑之中的腎髒主水,五髒精元除去滋生原息,所餘精元俱匯入腎髒之中,男生癸精。徐汝愚因機緣,幼年就貫通天地竅,弱冠之年武道就達到禦精滋息的境界,息入竅內化精,精溢竅外成息,精息流轉於天地竅不息不止渾然不分,腎髒之中自然沒有癸精。

徐汝愚與幼黎成婚許久,但是同房時元陽不泄,幼黎也無法受孕,累得幼黎頗受非議。去年漳台之行,徐汝愚修行突破禦精境界,九旬生精,與幼黎在江寧相會不過多久,幼黎便有身孕。

玨兒借口幼黎孕中需人照料,不願懷孕生子。

徐汝愚心想她頑性未去,也非為人母的時候,自然由著她。

建青鳳將軍府,徐汝愚權傾王侯,依製應選女侍、寺人以充內府,亦可遴選諸將官佐的未婚及笄女子入內府習事。

徐汝愚以“盛事將舉,宜簡製”為由,拒之。以寺人去勢有違天道,廢禁。隻是約定年數金數招募民女數十人為內宅侍,行為有如尋常商賈人家,頗為世人詬病。又從世家遴選習武女子,擴充內府女衛,設女官、女衛長以司內宅。

轄地漸廣,叔孫方吾也知政事堂的事務非己力能及,組建青鳳將軍府之後就辭去政事堂的職務,轉而總攬青鳳將軍府宅事,叔孫氏為女官司內宅。鳳竹主政、鳳竹校尉彭奉明之女彭慕瓊為女衛長(營尉)。從此,徐汝愚籍口“內宅為家事”,阻止邵海棠等人幹涉內宅事務。然而勸諫行舊製的聲音不息,徐汝愚倒不敢將幼黎有孕的消息先透露出去。

組建青鳳將軍府以來,司馬衙的事務大半由徐汝愚親理,玨兒又推去長史府左內史的事務,到梨香院時相助檢閱文書,幼黎倒也累不著。隻是到了顯懷的時候,邵海棠等人必會諫請幼黎專務內宅,到時,玨兒也無理由出為女吏。徐汝愚的心思便是要在年底之前,完善內宅女官之製,到時拒諫邵海棠等人的說辭。

玨兒卻是一肚子怨氣,說道:“邵梅宜雲等人不事專務,眼睛卻盯著內宅,若要小愚謀求天下的心思不移自有別的方法。”徐汝愚還未發出深有同感的感慨,卻見她目露凶光望來:“邵海棠等人想為你選媵侍,你卻一口拒絕,一點猶豫也沒有,實在讓人懷疑。是不是在幼黎姐與我麵前做出的樣子?”

“若不將你休了,以堅吾誌?”徐汝愚苦笑道。

“我為殊例,可以不究,但是自此以後概不能有例外。”玨兒說著,想起水如影楚楚生憐的容姿來,刁蠻語氣轉弱,目光轉柔,隻說道,“你不能負了幼黎就是。”

注:寺人指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