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關天險

那禦車的兩匹牡馬也端的神俊,從灞陽北行到馬邑,曲折不下三千裏,隻行了半個月。若是呼蘭出的盡是這樣的神駿,那就要防備呼蘭迂回奔襲的鐵騎了。

見車跡遠逝,徐汝愚喟歎一聲,轉過身來,望著來路上的雜亂馬蹄、車轍痕跡,有感於半個月來的辰光。怔了半晌,折入西邊的密林中,林地裏雪少,徐汝愚繞了幾圈,見自己留在地麵上的痕跡由深變淺近乎難以辨認,又掠回原處,隱身藏於一株巨木之上,暗忖:吳夢離來,則是他想殺我;蒙圖或是文先生來,則是吳夢離欲殺我。

相聚半月,倆人竟不識彼此姓名,說來別人也難以置信,或許都心裏明白,自此一別再無相遇飲酒暢談的時候了。

遠處傳來雜亂馬蹄,徐汝愚望過去,蒙圖與那個文先生並駕齊驅從一座矮坡後轉過來。行到離別處,兩人翻身下馬,細辨雪上的足跡,尋到密林中,密林中積雪甚少,鋪滿舒鬆的針葉,足跡越尋越淡,蒙圖惱道:“這廝怎恁的奸滑?”

文先生定睛望著林中苔地,說道:“他離了我們,必定會去馬邑城中落腳,我們趕過去,吳爺不是交待我們去城中辦些事情?”

“在城中辦事,公子知道怎麽辦?”

“又不需你我動手,我們隻當巧遇他,將我這跨下的坐騎贈給他即可?”

“吳爺不是讓我們除掉他嗎,文先生為何要贈他坐騎?”

文先生嘿嘿一笑,說道:“馬邑城裏知道我們底細的人雖不多,但也不是沒有。他與我們有幹戈,再騎上千金難買的神駿,他怕是連忻州地麵都走不出去。”

蒙圖皺了皺眉頭,說道:“既然公子這麽敬他,他若屈死你的狡計下,怎會心甘?你這些年卻越來越不像中原人了。”

“親手殺人是殺,借刀殺人是殺,蒙將軍,你這些年卻越來越不像呼蘭人了。”

蒙圖瞪了他一眼,鼻腔冷哼一聲,踏鐙上馬,一夾馬腹,一溜煙的向馬邑城馳去。文先生倒也不惱,緊隨其後而去。

徐汝愚見兩人離去,從巨木上遊身下來,暗忖:這馬倒不錯,隻是不知道這馬邑中有什麽人能將馬送回江寧去。

江寧急缺良馬,尋遍轄地,所得良馬不過三千匹,純血良駿也隻有玨兒那匹棗紅馬,改良馬種更無從談起,文、蒙所乘的青色大馬肌腱發達,蹄質堅韌,沒有一星斑駁雜花毛,正是可用作改良馬種的純血馬。

自己離開江寧之時,才決定成立北五郡司,雖然馬邑地理位置重要,卻也不敢肯定會有重要人物此時已潛到馬邑來。

想了一陣,決定先去馬邑一觀形勢,至不濟收了馬先回武陽。如此想來倒對不住半月來肝膽相照。尋了一處高處,辨定馬邑城的位置,到天黑後向馬邑潛去,從殘破不堪的北城牆潛入城中。

百年前,舊朝在忻州與呼蘭相爭,兵出三路,一路出偏關,一路出寧武,一路出代邑雁門,三路軍合於黑駝山下,擊敗呼蘭鐵騎。後三十年,陳規在黑駝山東南擇地置馬邑,又向北拓地五百裏置朔州府,為雁門、寧武、偏頭三關外圍屏障,而呼蘭隻得退避到平城、陰山一帶。

就是舊朝時的名邑重鎮,如今已殘破不堪了。

生苔的青瓦屋頂積著雪,徐汝愚拂袖掃去積雪,屈腿坐在山脊上,望著東北、西北三麵的層巒疊嶂,夜月如水,遠處的山巒隻留下一道淡淡的黑影。

那山巒中的亭台、烽火哨崗大多廢棄,馬邑城也多年未曾修葺。

徐汝愚歎了一口氣,暗忖:馬邑殘破不堪,如何拒得了呼蘭鐵騎?

馬邑若失,呼蘭鐵騎就能直達雁門關前。

想起《十五郡地理誌》中寫雁門關的句子:代邑北四十餘裏,有兩山對峙,其形如門,而飛雁出於其間,故名雁門。峰巒錯聳,峭壑陰森,中有路,盤旋幽曲,於雁門山絕頂築關城,路穿城而過,異常險要,乃千餘年來戍邊重地,雁門關城,周長二裏,牆高二丈,石座磚身,雉堞為齒,洞口三重,曰東門、西門、小北門。東門上築樓台,曰雁樓,門額嵌石匾一方,橫書“天險”。西門上築有楊六郎廟,門額嵌石匾一方,橫書“地利”。小北門未設頂樓,但磚石結構,格外雄固。門額石匾橫刻:“雁門關”三字。

呼蘭鐵騎過了雁門關,就能直抵北地名城北唐。

荀燭武募征流民十五萬,原先要北上屯邊的,卻在北唐突然掉頭南下,突襲秦州河東府。

徐汝愚怔怔望著浮在屋頂積雪上的月色。

這馬邑城中倒也有江寧的探子在裏麵,不過徐汝愚卻不知道如何去找他們,挨過天亮,抓過一團雪在臉上胡亂抹了抹,飄身下了坐了一夜的屋頂,在長街上信步閑走。

這十多年來,褚師密在呼蘭絕漢俗、興胡俗,馬邑與平城之間的商貿就敗落下來了,馬邑也不似徐汝愚幼年來時的那麽興盛了。

長街盡頭,有一酒家,牌額上書“遠菊”,新漆的隸書,這牌額似乎剛做沒幾日。靈念一閃,徐汝愚想起商南的遠菊樓來,抬腿邁進店裏,裏麵隻是一般的食店布置,看情形即使有酒也隻是濁酒。幾個跑單幫的漢子三兩湊在一起胡吹北地的風情,見徐汝愚進來,抬頭瞄了一眼,又各自吃餅喝湯胡吹了。

徐汝愚走到裏角坐下,要了幾張薄餅就著小米湯吃起來。

駝鈴聲響,一隊馬幫穿過店前過去。馬背上駝滿貨物,正緩緩北關門行去。

徐汝愚拉過跑堂的問道:“內邊與呼蘭早絕了邊貿,除了私幫,怎會有這麽大馬隊經過馬邑啊?”

跑堂指著外麵的馬隊說道:“這就是代邑韓家的私幫,韓家在呼蘭、荀家都說得上話,雖說隻是一個私幫,這汾郡境內,除了投靠青鳳將軍的豫南馬幫之外,就屬代邑韓家馬幫勢力最大了。”

韓家的事倒聽說過一二,代邑位於幽冀、呼蘭、汾郡三地的交境,這韓家的能量倒不容小視。徐汝愚心想:褚師密絕漢俗、興胡俗,除去跑單幫的,隻有少數私幫能往來平城與馬邑之間通商牟利。私幫進入平城的路線受到嚴格控製,倒是返回馬邑,卻自由得很。呼蘭可以借助私幫將眼線布到中五郡中,而十五郡的各派眼線卻滲透不進呼蘭。

徐汝愚笑了笑,說道:“十年前,我隨家父來過此地,那時也沒見曾到韓家擁有這麽大的馬隊。這過去的已有一百多匹馬,還有許多沒過去的呢。”

“可不是,昨天就聽有這次足足三百匹馬。這幾年來,韓家在天域的買賣越來越大了,這次還上算厲害的,上個月,韓家的車隊從平城回來足足有四百輛大車。”

徐汝愚吃了一驚,問道:“這馬隊在哪裏過夜,怕是好幾家客棧才容得下這麽多人?”

“韓家的馬隊、車隊在城外過夜的,清晨穿城而過,從來不在城中逗留。”

還要再問,有人相喚,徐汝愚道了聲謝,就讓他離開,吃過薄餅,馬隊還沒有走完,就與店中的食客一起擁在門口張望。

護在馬匹兩側的健勇體勻骨壯、糾糾雄武,持的大多是樸刀鐵戟之類的重器,暗忖:若有韓家這隊人馬相助,呼蘭要奪馬邑可謂輕而易舉。

馬隊過去,護在隊尾的是十餘騎騎士,穿著半身皮甲,鐵矛鐵劍鐵胎弓分懸駿馬兩側,氣息微微,都是難得好手。

“韓家武備整飭,關外的馬賊一定又避而遠之了,快點收拾收拾,跟在韓家車隊的後麵。”

徐汝愚聽有人提起平城與馬邑之間的馬賊,微微一笑。

旁邊一人悄聲說道:“韓家便是沒有這些護衛,馬賊也不敢動他的。”

“就你知道。韓家最忌旁人說他與呼蘭有牽連,小心夜裏挺屍。”話音未落,卻見前麵一名騎士勒韁停下,掉頭望來,眼中的寒光讓人心悸。

徐汝愚低下頭來,避過那人的目光。

那人策馬過來,停在徐汝愚麵前,說道:“你可認識文先生?”

徐汝愚抬頭望去,說道:“倒見過幾麵,卻不知他的名字。”

“文先生既然說你與公子有緣,說出他的名字倒不是不敬。文先生乃是平城尉,我韓家能與呼蘭做買賣,文先生出力甚多。”

徐汝愚聽見有人小聲輕喚“文先勇”,偏頭看去,卻見趙景雲站在左手角隅裏向自己示意。徐汝愚未料到趙景雲會親自來馬邑,心想:說不定有眼線將自己的行程傳回江寧去了。微微一笑,轉過頭來說道:“我倒與文先生也有緣,不知他現在是否潛到馬邑了?”

圍在周圍的食客聞聽此言,立時避到一邊,看向徐汝愚的眸光多有不屑與忿恨。

那人臉色微微一變,說道:“文先生讓人送來的信中有提及,在下韓止善,你喚什麽?”

徐汝愚毫不介意他的輕視,隨口說道:“李佑,怕是汙了韓爺的耳朵。”

韓止善冷哼一聲,說道:“文先生說李爺欲歸中原,怕你路途勞頓,讓我韓家在路上遇見李爺,就送李爺一匹腳力與一些盤纏。你在這裏等一會兒,我隨後讓人送來。”說罷,策馬趕上馬隊。

徐汝愚遙遙望著駿馬揚起的飛塵,高聲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韓爺替我謝謝文先生。”不理眾人充滿敵意的目光,徑直走回店中,對掌櫃說道:“這二樓可有客房?”

掌櫃有心不應,不敢出言拒絕,低頭說道:“這大清晨,李爺住什麽店?再說我這店也隻有跑單幫的漢子才看得上。”

“這馬與盤纏不知韓止善幾時能讓人送來,我好清靜,還是在房中等他。”

掌櫃無奈,向圍在四周的人歉笑著,在前麵領著徐汝愚上了樓。

過了一會兒,窗欞嗶嗶作響,徐汝愚打開窗子,趙景雲翻身上來,禮畢說道:“景雲見過大人。”

徐汝愚笑道:“你怎會在此地?”

“我到武陽後,探子發現有人禦著六匹純正血神駿經過武陽野外,我倒沒見過三對純血良馬,江寧正為改良馬種頭疼,我跟過去才發現大人。那幾人的修為好生高強,我無法靠近與大人聯係,隻有暗中跟來。洛伯源、彭慕秋等人也潛到城中,大人是否召他們來見。”

“暫時不要。”徐汝愚問道,“這店的牌額可是你們新寫了?”

“因為無法接近大人,隻得想出這招讓大人知道江寧有人在城中。不過江寧在馬邑的眼線隻是幾個跑單幫的漢子,出不了什麽大力。”

徐汝愚點了點頭,說道:“你們可知道文先勇這人?”

趙景雲說道:“文先勇投附呼蘭不過這十幾年的事,初時他是荀家的門客,不得誌就投附呼蘭。襄樊會大鬧汾郡之時,呼蘭趁荀家從北線調兵之際,出兵侵馬邑。而後將馬邑歸還荀家,隻是約定兩家在平城、馬邑駐兵不得超過三千。荀家雖索回馬邑,卻因駐兵之限,將馬邑當作廢城,但是呼蘭卻將平城視為重鎮,文先勇出任平城尉將近八載。”

徐汝愚說道:“呼蘭鐵騎其疾如風,侵奪僅有三千駐兵的馬邑易如反掌。”

“這附近大小馬賊不下萬人,但大多受呼蘭暗中轄製,文先勇明裏隻轄平城三千鐵騎,加上平城與馬邑之間的馬匪倒有一萬五千餘人。”

“呼蘭若從忻州南侵,這文先勇便是呼蘭的前軍了。你可查出這幾日與我同行的那公子的身份?”

“褚師密有十六子,隻有五子成年,文先勇是三公子澤係的人馬,雖然隔得遠,景雲不能細辨,那人十之八九便是公子澤。褚師密諸子中最有實力繼承王位的,乃是長公子泯、二公子濟,四公子撫,倒是這三公子澤自幼體弱多病,拜天域武尊褚師端卻習不得武。其身側那位頭戴高冠的人名為蒙離,呼蘭偏旗將軍,呼蘭諸將之中隻有他是三公子澤的親信。”

呼蘭有二十四位偏旗將軍,這三公子確無實力爭奪王位。

徐汝愚點了點頭,緩緩說道:“那就是他了。”又想起一事,問道:“蒙離可是褚師端的弟子。”

趙景雲搖了搖頭,說道:“褚師端授徒隻收呼蘭族人,蒙離授姓之前隻是褚師端的隨待。當年馬邑之戰倒是他的成名之戰。”

徐汝愚說道:“蒙離極可能是博陵吳族後人,他報給我聽的化名為吳夢離,你暗中留意此事。”想了片刻,又說道:“褚師密有五子,四子成年各領一路兵馬,其中長公子領兵駐在幽冀東北的燕城,燕城有四位偏旗將軍,擁鐵騎二萬、仆旗步卒六萬,此路軍圖幽冀北境;四公子撫領兵駐在渤海城,渤海城中有四位偏旗將軍,擁鐵騎一萬、仆旗步卒六萬、水營一萬,此路軍為呼蘭控製渤海百濟兩族,又可從丹東出水營襲幽冀;二公子濟撫領兵駐在五原城,六位偏騎將軍,擁有鐵騎四萬,仆旗步卒八萬,除去綏遠城中褚師端親領綏遠軍之外,此路軍實力最強,刺肅川、秦州,又控西陲諸國。五公子剛成年,三公子澤麾下隻有一位偏騎將軍,你作何感想?”

“在世人眼中:呼蘭尚武,褚師澤不諳武學,自然不為其父所喜,我想至少荀開泰、蔡逸會這麽想。”

徐汝愚不掩欣賞之色,點頭說道:“北五郡司第一批人手應布在平城、馬邑、雁門、寧武、代邑、北唐這一線,你仔細安排。”又說道,“韓家頗為可疑,若有確證,不妨暗通荀、蔡兩家予以雷霆一擊。”

趙景雲問道:“韓止善適才說及白先勇贈馬……”

徐汝愚笑了笑,將這半個月發生的事說給趙景雲聽,又將林中偷聽到的文先勇與蒙圖贈馬借刀殺人的談話也說出來。

趙景雲歎道:“若非敵我,褚師澤為人真讓景雲仰慕。”又笑道,“文先勇雖有點急智,不過也太小瞧大人了。大人欲將他送來馬做何處置?”

徐汝愚說道:“文先勇不知我的身份,贈馬之計也算了得。我不是貪圖他這匹馬,就不會進馬邑城遇上你們。讓彭慕秋換跟我一樣的裝束,騎著馬去幽冀轉一圈,然後讓君家將馬兒送到江寧去。”

“大人是想將幽燕蔡家的眼線吸引到馬邑這邊來。”

“不可不防啊,馬邑在忻州之外,背倚雁門、寧武、偏關三關天險,此時馬邑的防備形同於無,僅倚三關天險的防禦顯得單薄了一些。讓君家將我的身份告訴北靜王。”

趙景雲不知徐汝愚的身世,見他將身在馬邑的機密報知北靜王蔡逸而不報知荀開泰,心想其中定有別的秘辛,一並應承下來。又說道:“文先勇、蒙圖藏在城中,伯源、慕秋也都在城中,大人是否有意以有心算無心,先除掉褚師澤的一臂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