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途渺茫

蔡逸四子爭世子之位,蔡暉最先遭排擠,後來采信妻子君致的諫言,退到津門出任都府。津門乃是君家的總堂所在,蔡暉避到津門,一來可以避開範陽的旋渦中心,得到君家勢力的助力;二來,津門離範陽也近,範陽有什麽風吹草動,從津門趕回也不致誤了時機。蔡暉無大才,不過尚能聽從君致的話,數年來在蔡族地位穩中有升,心裏也頗為依賴君致。

卻是君家與江寧暗合之後,他人常以此攻詰蔡暉,讓他心中不暢。

幽冀形勢如此,也不怪君家明珠另投。蔡暉心中怨氣未消,終是無可奈何,隻是徐汝愚此時來範陽,用心叵測。

蔡暉側頭望了一眼蔡裕華,欲言又休。

蔡裕華是父王的嫡係人馬,範陽各派勢力爭權,卻不會將他轉入旋渦之中。

卻是他帶著父王的手令來到津門,自己才知道徐汝愚將乘海船抵達津門。

遙遙能看見淶水河口的高桅以及高堤上立起的簡易望哨。

望哨上的巡衛發現蔡裕華一行,掏出號角,嗚嗚的吹響。

蔡暉等了片晌,卻不見高堤另一邊有什麽反應,恚怒說道:“我們趕到荒野,徐汝愚卻連船也不下,我卻無所謂,蔡先生是父王的信使,他焉能如此作態?”提韁控馬,就要掉轉返回。

蔡裕華伸手擋了一擋,說道:“三公子且慢,在你心中,徐汝愚此次來範陽,意欲何為?”

蔡暉一怔,這話自己憋了許久才沒向蔡裕華問出口,卻讓他搶先問了。

君致在旁反問道:“蔡先生以為他是來做什麽的?”

蔡裕華歎道:“他想進範陽城。”

蔡暉嗤鼻一笑,說道:“蔡先生卻沒有說徐汝愚進範陽城來做什麽的?”

“他隻是想進範陽城,他的心放不下。”

蔡暉怔在那裏。

蔡裕華繼續說道:“要說他有什麽具體的目的,可能是看看王爺,看看老郡王,也可能是要將靖河郡主的屍骸運到江寧去。”

“哦?”

蔡裕華歎了一口氣,說道:“別人要阻他入範陽,三公子卻不應阻他。”

“為什麽?”

蔡裕華看了君致一眼,說道:“有君家的關係,三公子至少可以為自己在江寧留一條後路。”

“蔡先生也不看好範陽的局勢?”蔡暉諤然問道。

蔡裕華苦笑,說道:“我才疏學淺,尚看不透全局,但是徐汝愚此時來範陽,則說明他也不看好範陽的局勢。”

蔡暉憤憤說道:“蔡先生與徐汝愚在商南見過幾麵便如此推崇他?”

蔡裕華歎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麽,指了指遠處的高桅,說道:“三公子是陪我一起過去,還是我一人過去?”

蔡暉看著君致容顏慘淡的神色,恨恨說道:“罷了,罷了,已經趕了這麽多路,再走幾步也無妨。”

君卓顏看見望哨傳信:停了一陣的蔡裕華一行人繼續前行,懸著心鬆懈下來。

方肅心裏明白:蔡裕華代表著蔡逸的心思,如果蔡逸也不願徐汝愚入範陽,徐汝愚便真的會在此折返江寧。

趙景雲將蔡裕華、蔡暉、君致一行人接上戰艦。

君卓顏看著君致,十數日不見,容顏清減不少,心裏微痛。

宋倩脆生生笑著,挽過君致的手臂說道:“致兒,這裏的海風大,我們去艙內說話。”

君致低聲喚了聲:“嬸娘。”向徐汝愚斂身致禮,目光卻望著蔡暉。蔡暉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她才隨宋倩鑽入船艙中。

徐汝愚向蔡裕華欠了欠身,算是見過禮了,又坐回高背雕花椅中,說道:“商南一別,已經過去了五載,舅父的身體還安康?”

蔡裕華也不避蔡暉在場,徑直說道:“東海與幽冀書信漸頻,王爺潛往商南與將軍認親,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自家人,近年來,王爺權柄漸失,這範陽的許多事情,王爺也拿不了主意。身體還算安好。”

雖然自己所有預料,但聽蔡裕華親口說來,心裏還是有刺痛的感覺。從前年開始,徐汝愚就有不好的預感,但是為南閩之事脫不開身,也無精力去研究北方的局勢,就是司聞曹的刺探軍情也將幽冀、汾郡歸為第三類地區。

雖然如此,徐汝愚還是努力通過君家做了一些工作。此番北上,徐汝愚前往北唐、雁門親察敵情,方肅則來範陽警訊。臨來,範陽還一點準備都沒有。

大概在蔡家人的眼中看成徐汝愚對幽冀的某種野心。

徐汝愚冷笑兩聲,銳利的目光停在蔡暉的臉上,緩緩說道:“這淶水河口的景致,蔡都府不妨一同坐下來看看這碧濤激流衝刷砂石。”

蔡暉臉上鐵青,卻又不便發作,在徐汝愚那如浸在清洌泉水中的劍刃一般鋒利與寒冷的目光逼視下,心裏一陣發虛,有些後悔將親衛都留在岸上。

蔡裕華歎了一口氣,說道:“王爺讓我問將軍,頹勢能挽否?”

徐汝愚從蔡暉漸冒虛汗的臉上收回目光,投在起伏不定的海麵上。

“就算荀家從北唐出兵封住太行西麓通道,也扭轉不了大局。呼蘭打開太行西麓通道的戰略意義是繞開範陽的正麵防線將南路軍與中路軍投放到毫無防備的幽冀南部與中部,其糧草供應並不依賴於太行西麓通道,呼蘭人掠奪成性,毫無防備的幽冀在他們眼中就像是大獵場,那些讓呼蘭人攻占的城池裏的糧倉堆滿糧草,鄉野間到處都是沒有來得及逃離的平民,他們隨時隨地都能掠奪到糧草與戰略物資,不虞後路被斷。”

“範陽一日不下,呼蘭人在幽冀總是無法立足。範陽兵精城堅,呼蘭久攻不下,隻得黯淡退到燕山之外。”

徐汝愚淡漠的望了蔡暉一眼,輕笑了一下;蔡暉體會笑中的輕蔑。

“數百年來,呼蘭寇邊乃是常事,但是大規模的入侵卻是百年前那次可與現在相提並論,你以為呼蘭人會重走百年前的老路?”

一百年前,呼蘭王率師大規模侵入雁門關,也是從太行西麓通道南下,從太行道直下河內,沿河水上溯,經洛川,從潼關進秦州,攻西京,舊朝皇族元氏被迫遷都南下。但是呼蘭人在北唐城下損兵折將二十萬,呼蘭王在城下也箭創綻裂而亡,也未能將北唐城攻下。

那一役成就了一位千名將陳規,一個靠著三萬弱旅與十數平民抵抗了一個最凶頑的民族連續三年的瘋狂攻擊。陳規所著的《北唐見聞錄》乃是守禦戰術的大成之作。

蔡暉目瞪口呆的怔在那裏。徐汝愚視而不見,自顧自的說道:“百年前,呼蘭人不擅攻城,也不擅守城,他們習慣於廣闊無垠的草原、連綿起伏的帷帳,在他們眼中城池俱是無用之物。或許是他們在攻占城池時吃了太多苦頭,所以他攻占一座城池就推毀一座城池,就是巍巍西京城也在呼蘭人屠城十日之後變成一堆廢墟。也可能因為呼蘭知道讓精通騎戰的呼蘭人去守城池將是噩夢一場,所以將整個北方變成了呼蘭鐵騎馳騁縱橫的大戰場。呼蘭鐵騎騎戰天下第一,元氏遷都南平之後,在南方集結近百萬的軍隊,還是無法在野戰中取得關鍵性的勝利。整個戰局的轉折點就是北唐攻守戰,將近三年,呼蘭人在北唐城下倒下將近二十萬人,還是沒將北唐攻下來。北唐不下,呼蘭就站不住腳跟,其實到了戰役的後期,呼蘭已經注定慘敗,呼蘭的戰爭潛力都在北唐城下耗盡了,就是攻下北唐城,也無濟於事,不過呼蘭意外死亡,加速了戰爭進程。”徐汝愚將激昂的語氣緩了一緩,“而現在,呼蘭人有計劃的在幽冀東南建立穩固的防禦區域,抵擋可能來至荀家與伊家的援兵;用強大的兵力將幽冀中部與南部沒有陷落的城池孤立起來,形成一座座孤城,從易到難,慢慢攻克。褚師濟與褚師澤初然領軍進入幽冀南部時日雖短,但是他們的手段卻是相當鮮明,血腥與柔化很能使人喪失抵抗力,何況還有一個蔡正石在率領安陽漢營軍為呼蘭逢山開道遇水搭橋。呼蘭此次並沒有強攻範陽的打算,他們的用意就是像壓榨範陽的生存空間。榆關軍鎮、居庸關軍鎮、範陽城撐開範陽的戰略局勢,但隨著外圍城池、塢堡的陷落,蔡家精兵隻有困守三城。蔡家即使能守住範陽,又能如何?將幽冀掠奪得一空的呼蘭人放過蔡家一條生路,從北古口撤出,蔡家隻剩下三座殘破不堪的城池,難道能擋得住呼蘭人再次入侵?”

蔡裕華神色慘淡的說道:“王爺也說,蔡家逃得過這次,也逃不過下回。”

“呼蘭人沉寂的百年,此番南侵更是氣勢洶洶,如果不能取得決定性的戰役勝利、不能極大的推毀其戰爭潛力,就是打退其一次入侵,呼蘭人的第二次入侵也會在很短的時間再次來臨。”

方肅在旁中了,暗忖:大概正是這樣的考慮,才最終讓徐汝愚放棄努力的吧。褚師澤、褚師濟、伯顏子義俱是相當出色的統帥。蔡家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勉強守住範陽已是極限,幾乎沒有可能重挫呼蘭軍。即使呼蘭人在幽冀扶植親胡政權失敗,也能從容退出幽冀去。留給蔡家的不過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幽冀,又怎麽會擋得住呼蘭人的第二次、第三次入侵?

徐汝愚望著衝入渤海的淶水,輕輕說道:“淶水繞過範陽北麵,呼蘭人有耐心的話,在範陽西北坡地築壩攔水,待到初秋淶水暴漲,即可用水倒灌城池。天下有幾座城池能經得住水灌?隻要褚師澤想到水淹一計,範陽駐兵隻得出城與之決戰,別無他途。試問範陽兵與呼蘭鐵騎野戰有幾成勝算?”

蔡暉麵色慘白:蔡家精兵十萬,而現在湧入幽冀的呼蘭兵馬就有二十萬。拖到不得不決戰,還不如趁南部與中部的城池沒有完全失去的時候,與呼蘭人決一死戰。

徐汝愚似乎看透蔡暉心中所想,淡漠的說道:“所料不差的話,呼蘭駐在燕城的兵馬應當正計劃越過古北口,隻到穿插到榆關與範陽之間,就能牽製榆關與範陽的駐軍;就是雁門關方向,呼蘭也會集結兵力向居庸關壓來,蔡家根本沒有機會集結兵力與呼蘭決戰。”

蔡裕華早料到如此,心情還是避免不了壞到極點,聲音變得有點低啞:“真是死局嗎?”

“以我所認識的褚師澤,他所擬定的大迂回戰略隻會比我推想的更完備,更無懈可擊。”徐汝愚微微歎了一口氣,“我要跟舅父說的就是這些了。範陽,我也是會去的,蔡家之人隻是不願我進城,我也不需進城。我將去別鶴山下取回娘親的骸骨,我不願看到娘親的屍骸葬身在一個淪為異族可隨意**的地方。”

蔡暉麵色如土,他雖然不是聰明絕佳之人,但是也能識得好歹,徐汝愚說了半天,他已然信了,眼望著君卓顏,想與他說話,卻不知說什麽好,怔怔望了幾眼,卻聽見徐汝愚輕聲說道:“天色漸晚,蔡先生與蔡都府還是回城吧,呼蘭人的密哨應當已經潛到範陽,夜裏路途不大太平。”

蔡裕華揖身而禮,說道:“我連夜將回範陽,將話傳給王爺。”

蔡暉訝道:徐汝愚半天隻說幽冀局勢惡化無可挽回,父王心中未必猜不到,蔡裕華也值得為這番話連夜趕回範陽?原想找他說事,看來是不能指望他了。

宋倩從艙中鑽出來,對著蔡暉,說道:“我將致兒留下斜幾日家常,你過些日子再來接她。”

蔡暉不惱反喜,躬身說道:“應該的,應該的。”向君卓顏施了一禮,轉身跟在蔡裕華的後麵,踏上繩梯之時,又向徐汝愚揖身而禮,隻是顯得有些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