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祖殯天

範陽西邊的山地是軍都山的西麓餘脈,山高林密,溝深穀狹,其間有集鎮名為晴齋,晴齋鎮座落在這深山狹穀之中,其西南,有範陽第一山別鶴山威嚴聳立,別鶴山莊就建在半山腰間的一處山坪上。淶水從晴齋鎮的東北繞行而過,貫穿範陽西境,河水湍急,**;沿河兩岸,峭壁磷峋,地勢十分險要;沿淶水出山,可就以直抵範陽城下。

淶水北岸的隘道是進入晴齋鎮惟一通道,道狹勢險,不容並騎。徐汝愚讓洛伯源、蔡暉率領精銳在山外等候,與樊文龍、梅映雪領著十多人沿著險峻的隘道向高山密林時走去,途中能感覺到山中有角鼓火炬示警的跡象。

徐汝愚想起娘親當年也抱著自己走過這條隘道一步一步向山裏走去,隻是那時自己尚不能記事,看著有著玄色流紋的壁岩,徐汝愚恍然間似乎記起什麽,怔在那裏想了一陣,卻什麽也想不起來,隻聽著高山絕澗間的流水淙淙之聲,一時間神思遠馳,恍然不知所處何處。過了片晌,望著身邊的樊、梅二人,慘然一笑,說道:“這就進山了。”

徐汝愚北唐遇險之時,正是失魂失魄之際讓李思訓所侵,不然徐汝愚即使不敵李思訓與他人聯手,從容離去卻是不難。進入範陽以來,徐汝愚常有失神之時,眾人自然不答應他一人入山,樊文龍、梅映雪入山照應,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睛齋鎮居住著三五千人,大多是蔡氏宗族中人,與別處築城而居不同,這處集鎮的外圍連最尋常的護牆都沒有,整飭的石砌屋舍,有一道石階從別鶴山莊直垂到鎮西北的甬道前。晴齋川從別鶴山流泄而出,在鎮子的東北角流入淶水之中,清溪切過晴齋鎮的一角,那一處兩岸砌著石堤,栽著垂柳,此時正嫩黃,葉在風中輕拂。

進鎮之前,徐汝愚讓十餘精衛留在鎮外等候,望了尉潦一眼,說道:“你也留在此處。”隻與樊文龍、梅映雪沿著晴齋川進入鎮子。

鎮上宗族男子皆習武,少壯者都征入軍中,偶爾經過的中年武者銳利的目光在徐汝愚三人身上逡巡不休。

此處是蔡氏宗族的世外桃源,蔡氏宗族裏的高位者早知徐汝愚進山的消息,不知情者對突然闖入晴齋鎮的三人懷有強烈的敵意,卻有人過來將他們引走,任由徐汝愚三人在鎮中來去。

三人舍石階,沿著晴齋川向山上走去,奇石危立、怪柏虯生,三人如履平地,溪流在嶙峋山石間迭**流淌,就像被縛在山石間的一條雪白長龍掙紮扭動,飛沫四濺,卻似龍鱗飛灑。

樊文龍微有詫異的望了梅映雪一眼,見她微微頷首,知道她有與自己一樣的驚奇。別鶴山從晴齋鎮所在的高山絕穀間突兀而出,拔高近三百丈,危峰險峻,有遺世獨立的慷慨,然而方圓卻不廣,隻有約兩裏許,樊文龍自入別鶴山始,就凝聚心神將心識散於這片天地,蔡臨涯或許修為要高出自己許多,卻不應對自己一行人刻意斂息淵藏自己。

漸行水聲漸響,到最後已成驟雨之勢,前方藏有流瀑,再行果見前方現出一線流瀑從卷壁間掛下,竟有三十餘丈高。眼望著前麵的水麵陡然開闊,卻是一方深潭藏在萋萋芳草、陸離怪柏、嶙峋山岩之間,徐汝愚停在那裏,對樊文龍、梅映雪說道:“你們隨便在山間走走,我獨自上去則可。”

此時地域更狹,樊文龍也有把握感應到山上驟然現出的殺機,與梅映雪相視一眼,不再堅持,飄然往山左行去,梅映雪屈膝蹲在水邊,伸手探入雪白的湍流中,眼瞼一撩,明澈如雪芒一樣的眸光掠過徐汝愚看似淡定從容的臉頰,淡淡說道:“我便在此間觀水。”

徐汝愚點點頭,繼續向上走。

一道飛瀑懸在深潭之上,徐汝愚望了望崖頂,拔高三十丈,飛瀑流下,五丈之內尚成水線,水流十丈之外碰砸在崖岩上灑成如煙如霧的水花飄落下來,水珠從卷壁間奔瀉而下,騰飛翻卷,因風變化,儀態萬千,如幔如盤旋,日光照耀,曜出淺青淺紫之色,灑落潭水上,潭水翻白浪,騰挪不定,如雪龍遊潭。

徐汝愚斂去神識,僅以常識視之,飛瀑恰如乳白雲煙,這裏山勢已在四五千尺外,一片雲霧飄來,這時水煙雲霧難以用肉眼分辨。

潭邊有野徑支生到山左的山莊裏去,野莖讓離離春草淹埋,此地不常有人來。幾點足印踩折青草,足印一直延伸到卷壁之後。徐汝愚循跡走過去,繞過卷壁,卻見一處十數步見方的坪子,坪崖邊緣立著一座墳塋,一個皓首龍鍾老者正蹲在墳前用藥鋤鋤去墳塋上的蔓草。

墳前白石碑上的篆寫之文:愛女靖河之墓。

徐汝愚怔望著白碑,心傷彌漫,淚湧如泉,走到墳前,屈膝跪下,首伏膝間,長泣不已,將膝上長袍盡數濡濕,也難抑心中悲情。

父親顛沛孤苦,視死如生,一抹深情俱埋在此間;自己幼時失怙,流離江湖;這其間的苦楚傷情一時間都湧到咽喉之間,徐汝愚禁不住嗚嗚低咽。

日漸西斜,徐汝愚緩緩抬起頭,如死後生,望了望墳塋,從懷裏掏出一捧青綢包裹,徐徐展開,卻是取自灞陽城外的一抔黃土,徐汝愚將黃土灑到墳上,長拜。轉身對龍鍾老者說道:“煩請老丈對山中老人言語,江寧癡兒祭過娘親,就此離去了。”說罷,向老者磕了個頭,站起身就要離開。

老者說道:“你可知靖河她為何葬在此處?”

徐汝愚停在那裏,轉過身來,走到老者身邊,尋了一方山岩坐下,揖了一禮,說道:“多謝老者相告。”

暮色合來,山風侵體微寒,徐汝愚見老者顫微微的龍鍾老態,想他不耐山寒,透出淡淡衝和的氣息,將周遭數步內的天地寒息驅去。

老者望了徐汝愚一眼,說道:“老朽看著靖河長大成人,這疊煙湫卻是靖河最喜來的地方。這疊煙湫原也不名疊煙湫,隻是大儒徐行與靖河遊曆到此處,說雪龍瀑不符其景,於是更為疊煙湫。徐行來別鶴山的時候,正是初冬水勢小的時候,那時的流瀑比現在水勢還小,遠望過去,真是煙雲相疊,徐行為其易名疊煙,卻也雅得很,不過到了夏秋之時,雷雨初過,大龍湫象一條發怒的銀龍,從半空中猛撲下來,直搗潭心,如轟雷噴雪,大聲轟響,震天撼地,先人觀其壯偉,而名雪龍瀑。卻怨不得徐行,現在山中都喚其為疊煙湫了。靖河幼時便在瀑下習武,夜間便是在山莊裏也能聽見流瀑之聲。徐行見逐範陽,靖河便整日在這瀑下流離,夜深也不離去,就是入眠,也要枕著流瀑水聲。靖河離開範陽,再次回來之時,一身的修為就為你這癡兒而廢,臨死之時,說現在功力廢了,葬在山裏別處,就聽不見流瀑水聲。山裏人就在這裏掘出一座獨坪來,將靖河葬在這裏,這疊煙瀑從此也沒有人來,隻有老朽不時來此守墳。”

徐汝愚說道:“雙親雖不能終老,但是都未忘對方的深情,父親每與我遊曆一處,對流瀑澗水甚為留戀,常流連數日而忘歸,想來是念著此處。”又歎道,“父親遭兵燹,屍骸無存,這抔黃土取自父親罹難處,隻能稍慰人心。”

老者說道:“心裏還對山中老人存恨?”

徐汝愚望著老者濁濁神光渙散的眼眸,怔怔想了一陣,歎了一息,說道:“娘親恨焉?父親恨焉?十年之前,父親與我駕車北往範陽,可恨阻在灞陽,我心中無恨,隻是我來此多時,山中老人斂息慝形,想來是不願見我吧。”

老者輕笑道:“他等你已有二十載,真到此時或許情怯,或許有別的緣故。”

徐汝愚站了起來,走到坪崖邊緣,望著遠處淒迷的暮色,晴齋鎮的燈火,山中深蒼色的密林,淡雲、墨藍天穹,都在這流瀑水聲中忽淺忽深。

徐汝愚轉過身來,卻見老者將藥鋤在肩上,正欲離去。徐汝愚揖禮說道:“老丈緩行,不送了。”

老者哈哈一笑,說道:“無妨。”邊走邊唱道:

“露浥浥兮微曦,風泠泠兮憭慄。日至桑幹兮昂光,天地無寐兮夜未央。

生如瞬兮將逝,殞無殆兮以何悲。愕江之流水嘈嘈,恐時運隔窄兮無常。

杜蘅茂兮皋拓,**蘭橈兮碎流光。微美人兮服曄,鄙君子兮勞於綱。

風旦旦兮行空,天切切兮回涼。子素饗草野之離粟,子性乎天地之靈長。

謂人之與人何間,國之與國何殃。既流離之與幹戈,怪乎顛覆起之東窗。

君子蒙昧,唯涕笑以堪。悲喜無名。遂敲之歌以騷雅,發夫興之於悲愴。

歌曰:君子修文,何患無辭?患失杜康之泓釀,孔悲子建之華章。

勞抑太白之遺風,傾懷屈原之絕響。又曰:僻美修懷,蹈晦鋒芒。

但從陶令之隱匿,焉伏彭鹹之潛居。既追誇父之遺足,盍張後羿之馳響。

得如羽化而登仙,達乎道行以身殤。歌曰天地之無極,挾冠名士之悲想。

抱明月而長終,羨清風以俯仰。挽歌臆之千裏,徹帛素共四方。

無見開闔之微暇,厥如引路之曦光。”(注一)

(注一:擇自子明先生的《詩道難》)

蒼暮之聲清越,振於壁穀流瀑之間,流瀑水聲尚不能掩,徐汝愚望著老者漸行漸遠的身影,待他隱入暮色山野之間,杳杳歌聲縈繞耳際不絕如縷。徐汝愚怔然恍乎,踏上那道野徑欲往山左而去,踏出數步,終是長歎一聲,折了回來,沿著清溪向下走去。梅映雪尚在那裏觀水,暮色對她毫無影響,抬頭見徐汝愚走來,也未言語,徑直站了起來,隨在他的身後,一同向山下走去,片刻之後,樊文龍也趕了過來。

穿過鎮子,尉潦正在鎮前逡巡不安,見三人走來,露出笑顏,嚷嚷道:“怎麽進山就是一天,我等在此滴水未沾,粒米未進。”

梅映雪巧笑嫣然:“我等在鎮中用過飯,你去鎮裏,我們先出山去。”

尉潦狐疑的望了三人幾眼,見徐汝愚麵沉如水,暗道:這妖女詐我。搖搖頭,說道:“一齊下山去吧。”走到一邊,小聲問樊文龍進山的情形,樊文龍說他在外圍相候,也不知詳情,見梅映雪笑盈盈的樣子,必不會告訴他,遂閉口不問,領著精衛跟上去。

徐汝愚在前麵走了極緩,眾人也無法走快,二十裏隘道差不多走了二個時辰,洛伯源與蔡暉在隘口相候,臉上焦灼不安,初時隻說入山即回來,不會久留,見到深夜,還未見眾人返回,隻怕出了變故,借著微光,見徐汝愚等人從隘道口走出,鬆了一口氣。

蔡暉走過去,問道:“可見到老祖?”卻聽尉潦在徐汝愚身後輕咳,看過去,見他正向自己擠眉弄眼,心知此行必不會太愉快,遂閉口不語,待徐汝愚走到前頭,小聲問尉潦此行如何。尉潦攤手塌肩以示他也不知。蔡暉歎了一口氣,問道:“現在往哪裏去?”

尉潦說道:“先往範陽行去再說。”

徐汝愚執轡牽馬緩行,眾人也隻能跟在他的身後。樊文龍也知經山中一行,徐汝愚心情疊**,長久難以平複,這範陽進還是不進,隻怕徐汝愚心中還是未決。眾人就這樣舉著鬆枝火把在低丘的夜裏行了一個時辰,忽然身後傳來曆曆的馬蹄音,辨聽蹄音,卻是飛馬單騎,奔馳甚速。眾人不知何事,停了下來。眨眼間,一騎從後麵追上來,借著火炬火光,是一名中年武者,臉上滿是淚光,他馳到眾人之前,才翻身下馬,大聲問道:“四公子在哪裏,四公子在哪裏?”

蔡暉心裏一沉,分開眾人,走上前去,問道:“左彭叔,山裏發生何事?”

那人說道:“老祖殯天了。”說罷放聲大哭起來,抹了一把淚,又重複了一遍,“老祖殯天了。”長泣著躍上馬,揚鞭狠狠向馬臀抽去,馬吃痛悲嘶,揚蹄向範陽方向急馳報信去了。

蔡暉望著信使的身影沒入蒼茫夜色之間,片晌才恍過神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裏猶自嚷嚷:“老祖殯天了?老祖殯天了。”

徐汝愚抑天長歎一聲,馬鞭脫手落到地上猶未覺,清淚抑不住的流下來,朝往別鶴山的方向,伏下身子,頭首、雙手、雙膝貼到地上,拜了三拜。

梅映雪料不到龍鍾老者竟是三大宗師外第一人,雖不明他的一身修為因何散去,想起他臨去時的渺渺歌聲,忍不住歎了一聲,朝向別鶴山拜了一拜,起身裏,眼裏已生出淚光。

尉潦與眾人也向別鶴山跪拜,站起向樊文龍問道:“你們遇見別鶴老人,你為何卻說未見著?”

樊文龍說道:“我們在疊煙瀑遇見一個不諳武道的尋常老人,卻沒想到他就是別鶴老人。”

蔡暉失魂落魄的說道:“當年老祖失手打傷靖河郡主,心中深悔,常言:要這身修為何用?靖河郡主葬在疊煙湫下,老祖將自己自錮山中,每天隻是去疊煙湫旁整理墳塋,一身修為在不知不覺就消失了。”

尉潦還待再問,卻聽見伏在地上的徐汝愚發出低咽之聲,怔在那裏,暗道:先生從小失怙,遇見親人卻不識,想來此時心裏難過得緊。如此想來,隻覺鼻端酸麻,強忍住走到一旁,小聲的桀桀怪笑一聲,站在那裏,用鞭梢無聊輕抽馬臀,卻默不言語。

過了良久,徐汝愚才從地裏爬起來,失魂落魄的爬到馬背上,眾人擁簇著緩緩向範陽方向行去,天明之時,徐汝愚才稍稍平複心緒,與蔡暉說道:“外祖修為雖廢,然而道心不失,臨去吟歌,殯天便是極道,隻是範陽會愈發艱難。”

梅映雪暗暗思量,別鶴老人臨終吟歌,暗合玄意,卻是他的一身所悟,借最後一麵傳於徐汝愚。別鶴老人心事一了,再無留戀人世之意,待徐汝愚離山遠去,別鶴老人的生機就隨著徐汝愚漸行漸遠的身影泯滅了。或許他生機早絕,卻是為了見上徐汝愚一麵,利用無上道心維命至今。

別鶴老人雖然自錮別鶴山中,卻是幽冀民眾的精神支柱,所以蔡家才會二十載掩藏他喪失功力修為的真相。別鶴老人殯天的消息傳開,對範陽軍民士氣的打擊將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