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衣命途

百餘名衣甲明亮的精騎直馳至城門前才翻身下馬,居中一人身著玄色鐵甲,麵容隱在陰影之中,轉頭之際向這邊望來,目光就像侵在寒泉裏的刀刃一樣犀利,隔著這麽遠,袁隆義卻能感到隱隱透過來的寒氣,心裏一驚,暗道:好盛的殺伐之氣。

徐汝愚治軍甚嚴,麾下也不乏嗜殺的將領,魏禺嗜殺之性尤其暴虐、從不收斂,江寧諸將,也以魏禺軍功最盛,迄今積功升至鳳陵行營總管,在江寧軍中的地位僅居江淩天之下,魏禺以鳳陵行營總管之職總領江寧在越郡的戰事,隨著江寧西側邊界繼續向西推移,江寧逐漸將荊南以及南平的事務交到魏禺手中。袁隆義初次見著魏禺,對其人其事卻知之甚詳,心裏想:荊南若與他相遇,絕非幸事。

魏禺與百餘騎護衛臨近城門,城門內側便緩下來。魏禺身為江寧的主要將領,常年起居都在軍營,便是回到城中也是深居簡出,各家除了知道他用兵犀利凶狠、為人血腥嗜殺之外,對他的性情沒有更多的了解。

魏禺領著十多近衛入城,其餘護衛需駐去城外的軍營中去。魏禺見樊文龍迎上來,眉頭輕皺,問道:“樊將軍,時近子夜,城門處怎會擁擠恁多人?”

樊文龍說道:“荊南使節袁隆義此時出城,各家使臣前來相送。”

魏禺目光在袁隆義臉上停了一瞬,又緩緩掃過後麵圍觀的眾人,冷哼一聲,說道:“袁隆義出使江寧,是為何事?”

“為明日小公子毓麟之禮往賀江寧也。”

魏禺嘴角微微一掀,予人卻是殘酷冰冷的感覺,徑直走到荊南使團之前,朝袁隆義拱了拱手,說道:“禮時未至,袁將軍何故子夜離去,莫非荊南出了什麽變故?”

袁隆義暗道:惹了這魔王,隻會給荊南帶去遍地血腥,微微一笑,說道:“袁某往賀,欲見青鳳將軍,怎知你家大人卻不願見我,袁某自討沒趣,遂子夜求去。”

魏禺說道:“往賀之儀,需待到明日;袁將軍若為荊南事務出使江寧,隻需來尋我便可。”側身對樊文龍說道,“先生已將荊南事務悉數委於鳳陵行營,袁將軍欲歸荊南,我自會安排人護送。”

月前徐汝愚在蕪州時,霍青桐從彭澤親往拜會,引起世人諸多猜測,議論最多之事,則是霍氏欲將荊郡北部、彭蠡湖東畔的城池讓給江寧。

魏禺這話無疑證實了世人的猜測。

雖然有所猜測,但是親耳聽魏禺如此說來,眾人心裏還是震驚不已。相對他人不同,袁隆義乍聽此言,卻覺臉上讓人扇了一掌。

在江寧官員的眼裏,與荊南之間的事務,不過是統屬於鳳陵行營的局域性事務,袁隆義尚無資格求見徐汝愚。袁隆義怔立當場,臨行之時,倒時考慮過江寧的種種反應,也想出種種對策,卻絕然沒有想到江寧會是這一種姿態。

元遜心裏也是詫異:江寧對荊南以如此跋扈的姿態,究竟意欲何為。見易華熙也是一臉的凝重,心裏愈加迷茫。

袁隆義當然無法對魏禺說出三家締結盟約的話來,強按下心裏激憤,冷冷說了一句:“袁某自識得回荊南的路,不敢勞魏將軍費心。”

魏禺拱了拱手,說道:“那也好,就由鴻臚司的官員替袁將軍沿途打點。”

荊南使團由鴻臚司的官員引領出城,魏禺、樊文龍則在精衛的簇擁下,往青鳳府方向策馬馳去,城門內的匝道上留下那些摸不清頭腦的各家使節。

元遜思忖一陣,想不透徹,朝易華熙拱拱手,說道:“易兄,月色尚好,不若邀月飲酒?”

江津與南平絕稱不上什麽友好關係,南平一時還威脅不到江津,江寧卻是江津實實在在的威脅,但觀魏禺對荊南袁隆義尚且不假言辭,料想對江津更是虎視眈眈,易華熙不願徒惹江寧猜疑,想到與南平扯上關係也絕非一樁好事,自然不願與元遜走到一起,微微一笑,說道:“誠我願也,隻是身無暇。”

“莫非易兄已看出袁隆義一事裏的蹊蹺?”

“都是性情中人,還能有什麽蹊蹺?”易華熙拱拱了手,便徑直離去了。

元遜輕籲一口氣,將眼裏的惱怒掩去,暗道:江寧已經強到大令江津、荊南這樣的勢力畏懼了嗎?心裏不願,卻不得不承認,南平在東南的影響力已遠遠不及江寧了,特別是南平的戰略重心西移之後,令江寧在東南的行事更是無所顧忌。

子夜已至,元遜望著包覆鐵皮的巨大城門緩緩閉合,從城門縫隙裏擠進來的城外夜色越來越狹,落在巫青衣的臉上卻愈發顯得靜謐。元遜瞥了一眼巫青衣的絕世容顏,心裏沒來由的升起一絲惶恐。

江寧的諸多反常行為俱是巫青衣抵達江寧之後施行的,難不成徐汝愚看出巫青衣是左督的心結所在?

元遜回想在雞鳴山下與徐汝愚的匆匆相遇,徐汝愚若是在那一瞥之間看穿一切奧秘,這樣的人物真是太恐怖了。若非如此,又無法解釋江寧的諸多反常舉動。

元遜呆呆想了一陣,臉色倏忽變化,顯出內心的掙紮猶豫。

巫青衣在旁看了,心裏發緊,想不透平日溫文爾雅的元遜,此時的臉色怎如此嚇人。

在燈火照不到的暗處,徐汝愚與陳昂並肩而立,將元遜臉上的細微變化盡收眼底。

徐汝愚收回目光,說道:“元遜果真不知袁隆義的來意。”

陳昂說道:“換是我,隻怕已忍不住出麵了。這女娃若有變故,所有的謀劃都要落到空處。”

徐汝愚笑道:“本就是險棋,算計落空,無棋可下,那就維持現狀罷了。”

陳昂輕歎了一口氣,與徐汝愚一道隱入更深的夜色之中。

門窗洞開,夜風穿堂越室,燭火明滅,邵海棠背著燭火靜坐堂上,臉龐隱在陰影裏,一雙眸子卻生出熠熠光輝,在幽昧裏尤為明亮。

邵如嫣摒息躡足依著雕木耳門往裏探看,驟然遇上邵海棠清亮的眸子,嚇了一跳,捂著心口跳進來,說道:“泉叔說你在堂上練息,我本待看一眼就回內府去。”

邵海棠臉色一沉,說道:“我今日殿前班值,怎未見你的影蹤?”

邵如嫣怨道:“尋常人的性命在爹爹眼裏總不屑一顧,汝愚口裏雖說任憑去留,若是江寧不加幹涉,巫青衣終保不住性命。”

“汝愚心意未改,任憑巫青衣去留,已是江寧最大的仁慈,江寧若橫加幹涉,終會給別人落下口實。身居高位者,自有其責,終不能顧全所有,當有取舍。你身為內府司習,當守自己的本分。”

邵如嫣爭言說道:“爹爹口裏這麽說,心裏大概在想計謀之事隻能在暗處作為,用在明處,隻會警醒容雁門吧?”

邵海棠冷哼了兩聲,沒有說話。

邵如嫣歎了一口氣,說道:“早知求爹爹也行不通。”

邵海棠臉色緩了緩,說道:“你可知元遜其人?”

邵如嫣微微一怔,搖了搖頭。

“元遜本是容雁門西征軍的一路主將,容雁門將其遣到江寧,又是好相予的?元遜其人有大才,卻有恃才傲物之嫌,容雁門用之出使江寧本無妨,大概元拱辰這一個正使的出現也讓容雁門始料未及吧。元遜若知收斂,江寧倒看不出蹊蹺來,但這能不能算是容雁門用人失察?”

邵如嫣說道:“容雁門將巫青衣送至江寧,汝愚曾說出可能出現在巫青衣身上的兩種命運,這兩種命運,都出於江寧洞悉南平內部矛盾之後而采取的舉措,容雁門應當有所預料。”

邵海棠微微一笑,說道:“你聰慧過人,卻太任性。容雁門或許不知元矗另派元拱辰為正使出使江寧,但是菱鳳鏡那時身在江陵,焉有不知之理?菱鳳鏡也沒有出麵阻止元拱辰與無遜共同出使江寧,可推知其中另有深意?因為菱鳳鏡也看出元遜是解除容雁門心結的關鍵人物,這也是容雁門遣元遜出使江寧的主要原因,既使有元拱辰這一變數,也不會更換人選的原因所在。”

邵如嫣說道:“爹爹是說元遜有可能出手取巫青衣的性命?”

邵海棠歎道:“容雁門正是希望元遜出手。容雁門自知巫青衣是其心結所在,這心結自己卻解不得,惟有依賴他人,元遜正是這個能夠明白他的真正心意的人。”

邵如嫣說道:“我倒有一事不明,元遜與巫青衣朝夕相處有些日子,爹爹怎麽斷定元遜能忍心下得這手?”

邵海棠說道:“元遜應能下得這手,不過取巫青衣性命一事,也會予元遜莫大的挫折。元遜雖有大才,但是恃才傲物,難堪大用,這樣的挫折才會使元遜成就大器。”

邵如嫣花容失色,訝道:“容雁門的心計真有這麽深?”

邵海棠輕歎一聲,說道:“應是如此,初時我也未能看出來。”

邵如嫣本欲設法不讓巫青衣返回南平,卻未想到有元遜這一變數,眼巴巴的望著邵海棠。

邵海棠鼻翼微微一皺,說道:“不要看我,巫青衣仍算是南平使團中人,江寧沒有理由出麵留人。”

“爹爹應有別的打算,爹爹皺鼻的神情瞞不過女兒。”

邵海棠冷聲說道:“計出別處,對巫青衣而言,仍非好事。元遜若是遲遲不出手,待到明日禮畢,江寧則可遣人護送元拱辰將巫青衣帶去臨湘。”

江寧出兵護衛仍是借助元拱辰這個正使的名義,阻止元遜在返途中出手,逼迫天機雪秋出手,要不然巫青衣抵達臨湘,南平就會生出許多有利江寧的是非來。

邵如嫣情知求父親這條路也行不通,神色黯然,說道:“明日便是毓麟之禮,夜裏隻怕不能消停,我還是回內府去。”

邵海棠起身立起,說道:“巫青衣是去是留,你為何如此上心?”

邵如嫣微微一笑,略有些淒惻,邵海棠看了,心裏一驚,卻不知她在何處受了委屈。

邵如嫣說道:“爹爹對娘親用情甚深,卻為何依舊將女人看成一種物什?”

邵海棠怔在那裏,直至邵如嫣離去也未回過神來。待聽到堂前腳步響,邵海棠才從沉思驚醒,抬頭望去,卻見曹散神色匆忙的跟在家將的後麵走進堂來。

邵海棠見曹散的眸子隱有一絲慌亂,問道:“發生何事?”

“秦鍾樹擺脫了靖安司的眼線,不知所蹤。大人不在府裏,特來請邵大人拿主意。”

邵海棠霍然立起,驚愕叫道:“什麽?你怎能讓他脫逃了?”手指支頂額際,語氣稍緩,“也怨不得你,秦鍾樹若沒有這分能耐,也不會讓我們這麽緊張。靖安司速遣人手收尋,尋著即擊斃,莫要在歸途中再生是非。”

曹散微微一怔,說道:“大人那邊……”

邵海棠厲聲說道:“汝愚未有明確指示,自然是循章行事。”

曹散斂首告退,剛走出門外,又讓邵海棠叫住:“你去尋屠文雍,讓司聞曹簽發追殺令。”語氣緩了緩,說道,“派人知會寇子蟾一聲。”

靖安司職權限於江寧境內,欲越境追殺需司聞曹簽發追殺令才行。邵海棠儼然是將秦鍾樹作為江寧的叛臣處置。曹散稍稍一頓,應了一聲,頭也未回便徑直離去。

邵海棠喚來家將,歎道:“今夜終不能安寧,備車,去青鳳府候著吧。”

臨到青鳳府,得知徐汝愚尚未返回,隻見魏禺與樊文龍、趙景雲等人也在堂上相候,樊文龍將袁隆義出城之事細細稟報。邵海棠心裏惦記著秦鍾樹之事,心知秦鍾樹若附南平,將是江寧大患,心裏忽的起了一念,欲尋邵如嫣問事,卻被告之邵如嫣離開家並未直接返回內府,車駕也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