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石峽

緩緩策馬而行,月至中天,前路傳來金鐵交擊的聲音。轉過一道石壁,卻是一座藏在山腹之中的石穀。山穀以石為底,地勢略低於兩端峽口,左側有一方巨大的黑岩自頂壓下,石下一名白發老者背抵著石壁,以指為戟以掌為刃,讓六名阿拔斯人困在當中,臉上卻無驚惶焦慮,神態怡然,如走閑庭。

六名阿拔斯人卻似練過一種合擊的武學,攻退之間頗有法度,雖然以一人之人遠不及白發老者,但是六人揮舞西陸月刃而成的雪白光幕將巨石下的空間罩在其中。

九名阿拔斯人站在外圍,一人居中而立,手裏提著裝人的大麻袋,背負一張銀色金屬大弓,露出肩頭的弓稍雕著精致的紋路,在月輝照映下,浮出淡淡的光暈,光影中仿佛藏著一隻腋下生翅的獅子。隔著百步遠,看不真切,越仕卻一眼看出這張大弓不是凡器。

兩名阿拔斯人前胸肋下染有血跡,趺跌而坐,閉目瞑神,兩側太陽穴至眉間隱現出一道極淡的青色紋路,想必是用西陸某種的功法療傷;穀中石地零亂躺著數具屍體,都是穿著騎射胡服的跋野人,還有二三十名胡騎散亂的堵在另一端的峽口,見越仕他們走進山穀,分出半數往這邊馳來,皆掣出長弓,拈箭搭在弦上,惟有當前的一人提著玄色大戟,臉色陰沉的注視著越仕等人。

背負銀色大弓之人顯然是這些阿拔斯人的首領,他此時看見越仕他們,眉間皺起,與身側之人低聲吱呀了幾語,便有四名手下大踏步走來,其中一人與那名手持大戟的跋野人低聲說了一句,隻見那人臉色稍緩,沉頷應允了某事。四個阿拔斯人有如遊魚一般穿過胡騎,往這邊欺來。兩前兩後步伐交錯初不覺然欺近身前卻有股威壓,果真是一套合擊的法門。老者左手微抬,袍袖一抖,山岩穀壁皆沉入天地溶成一片,加在燕然身上的威勢不知不覺間**然無存。

越仕、江翼、越青龍、江勝卻不敢大意再坐在馬上,躍下馬來,掣出兵刃,搶前一步,將老者與燕然擋在後麵。

老者微微一笑,暗道:還知道敬老愛幼。

一名阿拔斯人瞪著青碧色的眼珠子望著越仕,說道:“此路已封,要去可敦,請到山右繞行。”

退回去繞行峽口山西麓,要多走五百裏路;這蕃人還有臉說出口來?

越仕嘖嘖暗叫:他奶奶原來會說中州語,隻是太難聽了;這眼珠子跟青玉似的,不知挖下來還值不值錢,見他隻與自己說話,知道他們也沒看出身後青衫老者的深淺,輕鬆說道:“你爺爺要做這無本的買賣,你們留下錢財,再請到山右繞道。”嘴裏說著話,拿眼卻瞅後麵的跋野人騎兵,暗道:跋野人抽冷子射箭,這架可沒法打,還是先退入峽口再說。

這名阿拔斯人的中州語學得不地道,過了一會才琢磨明白越仕的話,嘴裏鼓起,喉節咕嚕滾動,想說什麽偏偏忘了這話如何用中州語說出來,急得白頭巾裏一雙倒眉豎起,甚是醜陋。嘴裏咕嚕大叫一聲,兀的目放光華,足下丈餘地縮成一尺,月刃刀自上劈下,離越仕額頭還餘十分,刀勢已吐出七八分來,勁氣吹得越仕鬢發狂亂。

越仕驀的一驚,矮身抬刀,隻覺手臂一震,一股巨力沿刀刃手臂急速傳下,壓在胸腹之間。塌肩縮胸,將巨力禦去三分,後退一步,輕咄一聲,吐出鬱積在胸臆間的濁氣,大罵一聲:“狗娘養的,動手也不招呼一聲。”怒目呲嘴,胸意翻騰著狂烈的狂暴之意,手中連環斬落,卻似一蓬蓬野火落下。“觀雪刀”卻是極柔婉的名字,誰能料卻是一柄狂暴之刀。那淩空而至的刀光之中挾著劇烈的破空響聲,一刀奪魄、刀刀奪魄,便是讓眼前人再逼退一步,也刀指雲天刀意淩烈。

越青龍見公子起了性子,怕他吃了暗虧,將刀拔出,躍躍欲試。

老者見暗道:越仕還不能盡擋下一人,你們四人一起上前,正方便他們將合擊法門的威力發揮出來,何況後麵十多名跋野人正虎視眈眈。

江翼識得深淺,將手一橫擋下要上前護主的越青龍,說道:“四郎擋得住。”眼睛卻盯著後麵的十多名開弓引弦的跋野騎兵,暗道:白發老丈在合圍之下,還殺傷了這麽多,修為之深匪夷所思。

白發老者看見這邊的異常,斂起雙目,細長的雙目裏似綻出一點光彩透出阿拔斯白袍人的刀幕望這邊射來。眉頭微皺,似乎對越仕的表現極不滿意。

青衫老者微微頷首,隔著五十六步與那白發老者招呼。

白發老者“噫”的一聲輕嘯,六名白袍客耳鼓一震三橫三退各斜劈三記十字刀幕。白發老者哈哈一笑,騰身擊出一刀,正擊六人刀陣的陣眼之上,鏘然金戈相擊,光幕立消。不錯,右手翻出一柄橫刀,原來刀貼身藏在黑衣之中。背負銀色大弓的阿拔期人臉色一變,這才知道白發老者一直未出全力,放下手裏的麻袋,吱呀叫了幾聲。

燕然叫道:“這句話我知道,他說:給我回來。”

江翼暗笑:每回惹事生非都是這麽讓老丈喚回?

白發老者見六人退下又迎上一人來,冷峻臉上現出難得的一絲笑容。隻是這笑隻淺淺的浮在眸子的表麵。雅博•蘭登迎上他那雙不斷變大接近的瞳子,發現他那雙淺笑的瞳子裏麵竟沒有絲毫的人間情感,沒有生機,沒有自我,隻有從蒼穹傾瀉而下的無窮殺意。從那無窮殺意裏驀然鑽出豔麗的一刀刀勢如火瞬息燃成地獄業火直欲燎燒人間的一切。

那人隻來得抬手一下擋一下,身子便給無窮無盡燃燒著的刀意擊得橫飛出去。

白發老者從懷下衣襟裏掣出殺人魔刀,守在峽口的胡騎就隱約覺得不對,將弓箭取在手裏,卻未料白袍人首領上前也未能擋得了一招半式,當下再無猶豫,一齊將利箭射出。

白發老者拿眼瞅著利箭飛來,手中刀由極靜瞬息間進入極動,刀益快絕,竟起風雷之聲,隻見白發老者避實就虛不斷的變幻出刀之維度,一刀化作六刀,每刀再分六刀,待利箭射及身前,三十六刀,刀刀擊在箭棱之上。那精鐵鑄就的箭簇俱成鐵粉灑亂風中。

這種驚豔快絕的刀法,便是再多一倍的長弓勁弩也不能挫折其銳氣。胡人信心大沮,麵色大壞,又各拈箭搭弦,卻不敢輕易射出。

擋在越仕等人之前的十數名跋野人也為如此華麗的武招所懾,收縮陣形,往另一側穀壁稍移,一起開弓引弦指向白發老者。

白發老者卻似改了性子,沒有趕盡殺絕,施施然望著被他一招擊飛的白袍阿拔斯人,說道:“你能擋下業火焚城,西陸武學也不容小窺。”邁出幾步,走到麻袋之前,提腳輕踢,一聲裂帛輕響,麻袋從腳踢處裂成兩片,從中滾出一個手腳捆紮得嚴實嘴裏塞著破布的少年來。

燕然看了驚叫:“爺爺,那不是前天遇著的奴兵嗎,怎麽讓蕃人捉到這裏來了?”

白發老者望向這邊,啟唇一笑,卻似太久沒笑,笑得有些生硬,表情十分古怪。見燕然神色緊張的盯著地上的少年,左手抓過少年的肩頭,往這邊走來,十餘胡騎與四名白袍人忙不迭的避到一邊,與後麵趕來的人合在一處,白袍人持月刃刀當前,胡騎持弓於後,都讓白發老者威烈的氣勢懾住,再不敢搶先發動攻勢。

越仕見白發老者雖然臉上含笑,但是渾身透出讓人不寒而栗的陰凝氣勢,隻覺得胸腔裏的一顆心髒緊收著,背脊間的毛孔張開,根根滲出細汗。這才覺得那些白袍人與他對戰,殊為不易。

那名少年奴兵讓白發老者提在手裏,麵朝著燕然,閉上眼睛,不去看燕然望來的好奇且關切的目光,臉上露出屈辱的憤慨。

青衫老者說道:“二十載修成地獄業火,該早些讓你回中州。”

白發老者將少年放到一旁的地上,說道:“弟子的宿命如此。”

越仕心裏詫異得很:白發老者比老丈還要年長一些,怎麽會自稱弟子?

青衫老者輕聲一歎,飄散在峽口的烈風裏,說道:“罷了,罷了,你隨我回中州吧。”

白發老者擰頭回看了一眼,那個被他一招擊飛的白袍人已掙紮站起,嘴角邊還不斷往外溢出鮮血,說道:“從我起殺心到出刀擊下,不過轉念之間,這廝竟能六轉丹息,身體不動虛而無實,化去七成魔殺業火,便是中州也無幾人有此修為。”言下之意,乃是征詢青衫老者的意見,欲將此人除去。

青衫老者雙眉微斂,說道:“中州論氣為丹息,西陸謂之靈量,二名實一也。此人所修乃是西陸一門奇學,據《韋斯律•內篇》所述,人體有三脈七輪,有陰脈、陽脈、衝和脈、頂輪、眉間輪、喉輪、心輪、臍輪、海底輪、梵穴輪之分,三脈七輪體係之外尚有氣脈之說,實與丹息術之中的小周天與百骸諸脈一一對應。”說到這裏,目光落在受傷的白袍人身上,說道:“你能六轉靈量,以西陸人的說法,應是靈量注滿海底輪。”

雅博•蘭登騎駝經過青衫老者身側,隻當他是不諳武學的孱弱老人,此時見白發老者口裏自稱弟子對他尊敬有加,遂將靈量提前眉間輪注目青衫老者,一望之下,隻覺自己的那點靈識微弱得就像燦爛星河下的螢火,微不足道。

自己一時不察,受了重傷,眾師弟結成法陣,勉強能擋得了白發老者,加上身後數十名擅長騎射的跋野人,或許還能讓白發老者落荒而逃。此時,雅博•蘭登已完全放棄反抗之心,隻奢望青衫老者會顧及身份,不要痛下殺手才好。又見青衫老者對神經《韋斯律》知之甚詳,心裏多了一分崇敬,見青衫老者與自己說話,走出眾人的保護圈,合掌而禮,說道:“博雅•蘭登見過大宗師,博雅的靈量年前突破海底輪,達到小圓滿的境界。隻是,大宗師怎麽會知道阿拔斯的神經?”中州話說得字正腔圓,讓燕然好奇的瞪大眼睛。

西陸人尊稱武道臻至巔峰的武者為大宗師,其下有尊者,其上有聖師。

青衫老者乃古往今來第一人,自然不在乎這些虛名,微微一笑,說道:“西陸武學自成體係,中州武者早知其名。百年前曾有一部武學從西州東傳,中州人謂之《華胥經》,乃是前輩異人汲取中州與西陸兩係武學的特點創立,隻是略有瑕疵,修習者無法臻至天人之境,殊為遺憾。”微微垂頭,與白發老者說道,“丹息術謂海底輪為小周天之中的天地竅,天地竅貫通,則入先天之境。”

越仕聽了青衫老者對這名阿拔斯人的判語,心裏一驚,暗道:這人長得怪異,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竟一步邁入先天境界。想及父親說自己井底觀天、妄自尊大的話,心裏有些不自然。

博雅•蘭登不知丹息術,當聽見青衫老者說及《華胥經》,神色大異,說道:“《華胥經》被阿拔斯教廷列為邪經之首,練之成魔,怎麽中州人也有練《華胥經》的嗎?”

青衫老者說道:“華胥經未能將三脈七輪之陰脈與丹息術周天經脈嚴格對應,修習至太陰轉少陽時有變礙,會步入岐道。”見博雅•蘭登惘然不解,笑道,“你不識丹息術,與你說這些作甚,西陸將其列為邪經,倒無不當。”

越仕在一旁看得不耐煩,說道:“西陸遠在萬裏之外,你們來此與跋野人秘密相會,有什麽圖謀?”

江翼隱約猜得老者的來曆,想起一路上多有怠慢,心裏在生出無限後悔,見越仕出口莽撞,卻沒有暗中阻擋。阿拔斯與跋野秘密接觸事關重大,青衫老者又是一付事不關己的樣子,白發老者在青衫老者麵前絕不可能由著性子大開大戒,正需此時借著青衫老者的餘威詐出這群阿拔斯人的此行目的。

博雅•蘭登神色卻坦然,說道:“走南路,從安息國西邊境走到此地約有五千裏,走北路,約有四千餘裏,絕無小兄弟所說的萬裏。”

越仕濃眉一豎,為之氣倒,正要開口訓斥;白發老者怒目圓睜,內中有著無窮無盡的地獄業火在燃燒,博雅•蘭登讓他這一望,隻覺心口一滯,牽動胸腹間的傷勢,張口吐出一口鮮血來。

後麵的阿拔斯人往前一湧,博雅•蘭登將手一橫,阻止那些人上前,心知能否活命全在青衫老者的一念,朝前一拜,說道:“大宗師對西陸武學知悉甚詳,想必也知道西陸諸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