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機還有二十分鍾才起飛,楊紅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她原以為在機場與丈夫、兒子告別會很難受,但出人意料的是,三個人都很平靜。兒子才四歲,又一直有保姆照顧,大概以為媽媽這次也隻是出差幾天,所以沒哭沒鬧,隻叫她一定帶麥當勞回來。丈夫周寧隻是叮囑她別顧著省錢,到了美國那邊該吃的吃,該花的花,咱們也不靠省這幾個美元過日子。

機場裏有些男女又是接吻,又是擁抱的。楊紅有點看不慣,有些東西還是應該留在臥室裏做的。有多少**昨晚也該燃燒完了,用得著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演嗎?

昨晚丈夫周寧倒是**滿懷,做了兩次似乎還意猶未盡。“真舍不得你走。”完事以後他還加了一句。

楊紅原本也想像丈夫一樣投入,但她有太多的擔心,做了流產手術還不到三十天,不知道會不會引起炎症。如果又懷上,那就更糟了。聽說美國那邊做流產貴得很,還有人說美國根本不讓做流產。如果那樣,有了孩子還非生不可。楊紅怕怕地想,生第二胎,還想不想在H大學待了?自己做係黨委副書記的時候,親手開除過一個生第二胎的女老師。雖說是院黨委集體的決定,自己總是投了讚成票的。

在懷兒子周怡之前,她和丈夫沒采取過什麽避孕措施。那時候想,反正婚也結了,有了孩子就生。奇怪的是,結婚六七年,也沒懷孕。楊紅那時候也不急,邊教書邊讀在職博士,哪有時間帶小孩。等到博士畢業正有點著急怕得了不孕症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懷孕了。生下來是個兒子,把兩邊的老人都喜壞了。楊紅倒不在乎是男是女,不過老人們喜歡兒子,她也鬆了口氣。真不知道生了女兒會是什麽樣。

懷孕這事還真開不得頭,一開頭就絡繹不絕。周怡還沒斷奶,楊紅就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不是說喂奶期間不會懷孕的嗎?”周寧不解地問。

她一聽,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誰說的?有沒有科學根據?什麽話你都相信。”

發過脾氣她又有些後悔,其實她也是相信喂奶期間不會懷孕的,所以她也沒強調要采取避孕措施。那一次真是讓她嚇得半死,生周怡是剖腹產的,醫生說她這麽快就懷孕真的是不要命了。藥流吧,她正在給孩子喂奶;刮宮吧,怕把子宮上的傷口刮破了;生吧,政策又不允許。那醫生反反複複地責問她為什麽不采取避孕措施。楊紅坐在醫院門診室裏,聽醫生當著好幾個病人的麵,毫不留情地批評她,眼淚都流出來了。最氣人的是醫生最後還加上一句:“年紀也不小了,這是何苦呢!”

楊紅不知道醫生說的“何苦”是指什麽。是說年紀不小了,不該有**了,還是說年紀不小了,居然還不知道避孕?她知道醫生是得罪不起的,所以唯有隱忍。等出了門診室,在走廊上看到周寧,她再也忍不住了,“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好事!”

“我怎麽了?”周寧也沒好氣地問,“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嗎?”

那天晚上,楊紅像每次跟丈夫吵完架那樣,裹著自己的那床被子,背朝著周寧睡下。不管兩個人鬧多大的矛盾,她從來不會把周寧趕到客廳去睡,怕保姆看見。她不想讓外人知道,更不想傳到父母耳朵裏去。兩人不吭聲地躺了一會兒,周寧伸過一條胳膊來,把她往懷裏拉。她沒好氣地說:“還做,還做!都弄成這樣了,還要來。”

周寧嬉皮笑臉地說:“反正也這樣了,再做也不會怎麽樣了。”

楊紅知道丈夫在這個問題上是頗有糾纏勁的,差不多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你不答應,他可以纏你半夜。與其弄得自己半夜睡不成覺,還不如盡快滿足他,兩個人都可以多睡一會兒。

每次周寧在那裏折騰得氣喘籲籲時,楊紅就覺得尷尬。雖說結婚這麽多年了,她仍然覺得這是個令人羞於啟齒的事。

楊紅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好像一生都在讀書,一生都待在大學裏:高中畢業就保送進了H大學,本科畢業就留校,一待就是這麽多年;讀的書都是與學業相關的,連風花雪月的愛情小說都看得不多,更不用說“黃色下流”的了。

記得讀中學時上生理衛生課,快上“生殖係統”那一章時,班上男男女女都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動。楊紅也覺得老師快要揭開一個什麽大秘密了。結果老師把男生和女生分開來,對女生重點講了一下經期衛生,就結束了那一章。

楊紅唯一記得當老師講到經期同房會引起種種疾病時,一個女生突然大哭起來。在老師的一再追問下,那個女生說出她經期同過房,肯定要死了。楊紅記得那個四十多歲的女老師驚訝地張著嘴,有好半天沒說話。最後那女生說她一直是跟姐姐住一個房間的,就是經期也不例外。教室裏那個笑啊,連隔壁教室的老師都跑過來問是怎麽回事。當生理衛生老師一再解釋跟姐姐同住一室不算同房之後,那個女生才破涕為笑。不過她從此落下一個別名,叫做“同房”。

楊紅當時也跟著一眾女生大笑一通,而且每次有人嘲笑地用“同房”叫那女生時,楊紅都忍不住跟著大家笑得人仰馬翻。其實她也不知道“同房”究竟是怎麽回事。但是她覺得自己比那女生還是技高一籌:至少我知道什麽不是“同房”吧!

真正了解“同房“的意思,是在她的新婚之夜。跟周寧談了一年戀愛,楊紅是徹底地守住了自己的防線。周寧可以說是有賊心,有賊膽,有賊力,但沒有賊地方。那時兩個人都住在大學的集體宿舍,同寢室的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那時的大學生也不像現在的大學生這麽開放,大多數人還是過著“寢室——課堂——自修室”三點一線的生活。

有那麽幾次,兩人在H大學著名的人工湖畔待得晚了些,摟抱的時間太長了些,周寧也少不了有些衝動,但一看楊紅那不諳世事的表情,就知道此刻要是提出要求,無異於自動請求判自己流氓罪,於是就把到了嘴邊的話硬壓回去,也趁楊紅不注意時把那蠢蠢欲動的家夥鎮壓下去。

2

婚後,周寧有一次開玩笑地問:“嗨,還記不記得我們談戀愛的時候,有一次你問我褲兜裏裝著什麽硬邦邦的東西?”

楊紅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有點抱歉地說:“不記得了,很重要嗎?”

接著,楊紅一下領悟過來,紅著臉嗔道:“流氓!”

周寧狐疑地問她:“你那時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純潔?”他看楊紅瞪起雙眼,連忙解釋說:“我不是說你以前看到過實物,我是說至少從書上看到過吧?生理衛生書上不是什麽都有嗎?”

楊紅打斷他的話說:“書上畫的不是你那樣的。”

周寧逗她說:“看來當初看書還挺認真啊,是不是躲在寢室裏偷偷摸摸地仔細琢磨?”

楊紅說:“從來沒有。你們男生才會這樣無聊。”

周寧笑著說:“怎麽是無聊呢?我們學知識不滿足於一知半解嘛。嗨,你說奇怪不奇怪,我英語那麽差,但那幾個單詞卻是到現在都記得。”

楊紅哭笑不得地說:“我倒是覺得奇怪,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我什麽都知道?”周寧不解地問,“我自己身上的東西,我還不知道?”

楊紅不看他的眼睛,固執地說:“我不是指這個。”

有些詞她真的是說不出口,哪怕是在丈夫麵前,哪怕跟他什麽都做過了。

“噢,明白了,”周寧有時候特別喜歡看楊紅害羞的樣子,所以他故意發出這樣的聲調,“男人都是無師自通的嘛。”

“我不相信。你以前肯定有過。”

“真的沒有。我大學四年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度過的,我們兩人是正兒八經的戀人。”

“我怎麽知道你有沒有過?我又沒有天天跟著你。你大學四年在我眼皮子底下,那你讀大學之前呢?”楊紅不依不饒地說。

“上大學之前就是上高中,每天為高考累個半死,哪有那個心思?”

“沒那個心思?我看你剛才那個表情啊……”

周寧摸了一把自己的臉,調侃地說:“什麽表情?我還不知道我這張臉還會有表情呢,早知道我學戲劇去了。”

楊紅說:“別裝蒜。你要是以前沒有過,為什麽新婚之夜那麽老練?”

周寧回想了一下,想不起自己在新婚之夜是如何老練的,不過似乎還真是沒有新手的慌張,不是因為藝高人膽大,而是知道楊紅肯定更不懂。在一個完全不懂的人麵前,還有什麽好慌張的?做錯做對,反正她又不知道。精神上沒負擔,行動就顯得胸有成竹。想不到技術上沒差錯反倒成了壞事,給妻子留下一個熟能生巧的印象。早知道這樣,自己就裝著個磕磕絆絆,不得要領,說不定就沒今天的麻煩了。

他停了笑,斬釘截鐵地說:“我可以對天發誓,你是我第一個女人。”

“對天發誓有什麽用?你又不信天。”

周寧無心戀戰,有點後悔自己挑起話題讓妻子來拷問自己,於是說:“我不知道怎樣證明自己的清白,我羨慕你們女人,得天獨厚,有個處女膜,像正規大學頒發的學位證一樣。我們男人先天不足,無論怎樣清白,都隻能拿個水貨學位,用人單位承認就承認,不承認也沒辦法。”

3

“嗨,是不是特蕾莎?”

楊紅正在回憶時,忽然覺得右肩被人輕拍了一下,忙睜開眼,發現右手邊站著一個年輕女孩,但想不起是誰。

還沒等她作出反應,女孩便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上下左右打量著說:“哇,真是特蕾莎,剪了個長碎發,又穿得這麽可愛,剛才還以為認錯了人!”

楊紅聽女孩提到自己的發型和衣著,隻覺得一股熱浪從兩個耳朵邊燒起,臉上緋紅,好像撒謊被人當場戳穿一樣,不好意思地說:“都是幾件舊衣服了。頭發倒是新剪的,本來說剪齊就行了,哪知美容店那幾個師傅聽說我要出國,都勸我剪個長碎發,說是以後料理起來簡單。聽說在美國燙發貴,所以就剪了這個發型。”

“這樣挺好的,”女孩按她坐下,自己也在她右手邊的18B上坐下,“你背景審查通過了?”說完又笑起來,“好老土的問題,不通過你怎麽會坐在國際航班上!”

“五月份就通過了。”楊紅見女孩沒再注意她的穿著,鬆了口氣。

“我也被審查背景了,等到八月中旬才簽到證,美國很多學校早就開學了,別人早去美國了,搞得我現在一個人飛去,路上得幾十個小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好,現在碰到你。”

楊紅想不起女孩的名字了,但從她知道自己有特蕾莎這個英語名字來看,一定是新東方口語班的同學。四月份,楊紅報名去新東方的聽力和口語班上了一個月的課。

“你是新東方的吧?”楊紅略帶抱歉地說,“有點想不起你的名字來了。”

“我是特蕾西,跟你一樣,都是朱彼得班上的。你肯定不記得我了,”特蕾西調皮地說,“不過你那時可是像朱彼得說的那樣:‘雞立鶴群’,我們班肯定每個人都記得你。”

楊紅聽她提起朱彼得,想起他上課第一天對自己的嘲笑,有點不快地說:“那個朱彼得,油嘴滑舌,哪裏像個老師。”

“朱彼得說話是太損了點。”特蕾西說,“不過,你還別說,經他那麽一**,你還真大變了樣。你瞧現在你這打扮,比三個月前至少年輕了十歲。不認識的人還以為你本科生呢。”

“還本科生,都研究生導師了。”楊紅嘴裏謙虛著,心裏卻十分舒坦,對朱彼得的恨意也消了許多。

“聽說你那會兒在校長麵前參了朱彼得一本,後來怎麽樣,把朱彼得趕走了沒有?”特蕾西好奇地問。

“沒有,”楊紅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不是要把他趕走,隻是剛開始不太習慣他那樣的教學方法。”她不想提那件尷尬的事,於是問道,“怎麽,你不知道他一直教完我們那個班?”

“我沒上幾天課就走了。”

“是嗎?為什麽?”

“忙起來了唄,”特蕾西對楊紅擠擠眼,學著朱彼得的腔調說,“我他媽真忙,但不是忙***!”

4

在遇到朱彼得以前,楊紅根本不知道這個F-word是什麽意思。她不知道英語裏麵的“4-letter-word(四個字母的詞,罵人話)”,她也不用中文裏的髒字。她是老師,講究個為人師表。

但她忽然想起周寧倒是有點喜歡說話帶個髒字,而且使用這個字的頻率很高。

結婚前,楊紅沒怎麽注意到他這個習慣。一來因為周寧正在熱戀之中,對自己的期待值也比較高,身不由己地就想把自己造就成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二來因為還沒領結婚證,怎麽樣都覺得像是沒轉正的學徒工一樣,總想在老板麵前留下個兢兢業業的印象,腦子裏那根弦就繃得比較緊,嘴上也就多個崗哨。那時不要說是指代那個部位的字,就連與那個部位相鄰地區的詞都從他口中消失了。明明是肚子疼,說出來就成了“胃疼”。

其實那時即便偶爾疏忽,用了那個字,楊紅也不會注意,因為楊紅自己也處在熱戀之中,腦子也是暈暈乎乎的,而且楊紅跟周寧的老家隔山隔水,兩個人的家鄉話完全像兩種不同的語言一樣,指代那個部位的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名詞。周寧的那個×字,對楊紅來說完全是個生詞,恐怕查字典都查不出來,即使查出來也沒那個釋義。

結婚後,周寧就有點大意了。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把這個字在他家鄉話中的字義告訴楊紅。楊紅知道了這個字的含義後,覺得很刺耳。為此,兩口子經常發生口角。

後來經周寧賭咒發誓地解釋,尤其是楊紅到他老家去過了幾次,親耳聽到那裏的人講話,才知道周寧說的基本屬實。

周寧在那個鎮上頗有名氣,雖然鎮上也不乏出了大學生的家庭,但娶了博士做老婆的,他還是頭一個。而且老婆還是黨委書記,小鎮的人不管你是院黨委書記,還是校黨委書記,是正書記,還是副書記,一律稱之為“大學的書記”。每次一聽說周家的老二帶老婆回家探親來了,鎮上相幹不相幹的人就會跑來坐一陣兒,閑聊聊,看看城裏媳婦的模樣。

如果是暑假高考之後,就有絡繹不絕的人,提著禮物,來求大學的書記把自家的子女招到H大去。周寧一般還是很考慮楊紅的難處的,能拒絕的就拒絕了。不過有時來求他的是自家的親戚,或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被人灌幾杯汾酒或者是茅台,就一口應承下來。趁著酒興,就大著膽子把自己的應承告訴楊紅,弄得楊紅十分為難。開後門招這個學生吧,違背政策,整起風來,吃不了兜著走。而且自己權力有限,不像鎮上人想的那樣:既然是大學的書記,在自己的大學還不是一手遮天?想招誰就招誰,你說不行,肯定是嫌禮物送得太少,或者是交情不夠。

所以搞到最後,楊紅就怕跟周寧回老家,能拖就拖,能推就推。周寧說她是厭惡他的家鄉,嫌他是鄉下人,在他的親戚朋友麵前擺架子,存心讓他丟臉。楊紅說他一回老家就是煙酒牌,還拉扯來一大堆人情後門,害她違法亂紀。起先兩個人都怕家人知道,所以就折中,哪個的老家都不去,就待在H市。吵到後來,就有點顧不上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

有一次,周寧竟然丟下懷孕的楊紅,一個人跑回老家去了。

5

“看你那個樣子,還在恨彼得啊?”特蕾西見楊紅怔在那裏,以為她還在為新東方的事生氣,就笑著說,“難怪有人說無情才是真豪傑,原來仇恨就是力量。”特蕾西見楊紅嘴張了張,好像要解釋的樣子,也不給她插嘴的機會,繼續發揮自己的理論,“就因為你恨他,你對他才有免疫力。不像別的女孩,第一天就被他電倒,成了他的扇子。你知不知道那個薩曼莎?她可不是一般的扇子,可以稱得上是鐵扇公主級的。彼得到哪裏開班,她就扇到哪裏聽課。上個月彼得去了美國,聽說薩曼莎就扇到美國去了。”

楊紅覺得特蕾西說的話,有點像托福聽力考試的那些段落,那裏麵一個一個的詞,似乎都不是生詞,聽的時候以為個個都聽懂了,但回頭來想整個段落的意思,卻發現自己一點都沒聽懂。聽力老師總說不要為了一兩個詞在那裏流連忘返,你把一段話當作整體聽完了,那一兩個不懂的詞在上下文裏麵,自然就好懂了。但對楊紅來說,如果有那麽一兩個關鍵詞不懂,整個一段就全部泡湯了。

像特蕾西的這段話,“免疫力”是耳熟能詳;“什麽什麽就是力量”更是個天天講的句型;“無情才是真豪傑”,好像是魯迅的名言,又好像不是。是不是無所謂,聽得懂就是了。但就因為她不懂那個“扇子”什麽的,這一段話就把她聽得一頭霧水,最後隻記住了一點:朱彼得和薩曼莎到美國去了。

特蕾西談興正高,楊紅也不好問她扇子的事,就由她去講。

“你還記不記得彼得的開場白?超級幽默!”特蕾西一扭身從座位上站起,也不管前後的人都在看她,隻管學著朱彼得的口氣說:

“我叫彼得朱,你們可以叫我彼得朱,或朱彼得,或彼得,或朱。你們想叫我什麽就叫什麽。”

學到這裏,特蕾西更來勁了:“叫我彼得朱的人——是崇洋媚外的人;叫我朱彼得的人——是土洋結合的人;叫我彼得的人——是我的至愛親朋;叫我朱的人呢——哈哈,是喂豬的人。”

特蕾西學到這裏,已笑得花枝亂顫。楊紅也附和著笑,心裏卻想,看來我對朱彼得還真的有免疫力,他這番自我介紹,還真沒把我電倒,而是把我氣倒了。一個老師,站在講台上不傳授知識,卻在那裏油嘴滑舌,嘩眾取寵,如果是我院裏的老師這麽教書,早就受到警告了。

楊紅最反感的是朱彼得的漢英混雜。她自己能講好幾種方言,但她從來不把兩種方言夾雜在一起說,免得別人聽了難受。她在學校跟同事和學生講普通話,在家跟周寧講H市話,回自己的老家跟父母講家鄉話,在周寧老家,她基本是打啞語,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嘛。等她到了美國,她當然就要講英語,她就是為這才到新東方學聽力和口語的。哪知這個朱彼得卻把個英語和漢語混在一起,使她聽得很難受。你說英文就說英文,說中文就說中文,知道你是在說哪國話,聽的人心裏也有個準備,知道把大腦裏哪個字庫打開。你一下中文,一下英文,別人剛剛順著中文的思路開始走,你又換成英文了,別人又要忙不迭地換一條思路。

楊紅恨朱彼得的中英混雜,就像恨周寧在她開車時老叫她換道一樣。每次楊紅開車,隻要周寧在旁邊,她就沒有好日子過。好端端的一條道他不讓你一口氣開完,無端地就逼你換道。

“換左邊去!左邊去!”她剛換了道,驚魂未定,氣還沒喘勻,周寧又叫了,“右邊!右邊!見鬼。叫你換你不換,現在被人家超了。”

6

“你不知道,彼得的殺傷力好大喲。”特蕾西誇張地說,“他往講台上那麽一站,把手往口袋裏那麽一插,那個性感甫士一下就把那些個妹妹電暈了。”特蕾西說著就學朱彼得把兩手往屁股後頭的口袋裏一插,稍稍偏著個頭,眯縫著眼,臉上似笑非笑。

楊紅笑著說:“你學得還真像。”但她不明白,為什麽這就能迷倒人呢?真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情人眼裏出西施啊。同樣一個朱彼得,楊紅第一天看到的是一個邋裏邋遢的男人。他穿一件舊T恤,一條半短不長的褲子,驚心動魄地掛在胯骨上。褲子上有數不清的口袋,橫七豎八地貼在那裏。頭發是濕漉漉的,像剛從澡盆裏爬出來一樣。後腦勺和兩邊的頭發短得像周寧的寸頭,但在前額上,卻有長短不一的一撮兒,像被人踩過的麥田,東倒西歪,雜亂無章。走到教室門邊時,他手裏還有小半截煙,也不舍得丟,就一腳踏在門裏,一腳踩在門外,深深地一吸,隻見吞雲,未見吐霧,就已經站到講台上了。等他開口做自我介紹時,吸進去的煙才從他頭上各個通風口裏嫋嫋地飄出來。

“聽沒聽說過‘備皮’啊?”特蕾西憋著個男聲,“‘備皮’就是醫院裏動手術之前,先把病人拉出去,剃毛消毒,為手術做好準備。我的課呢,是為你們出國‘備心’。你們先被我雷幾回,到了國外,就不會被文化衝擊折騰得半身不遂了。”

特蕾西學到這裏,忍不住笑起來,評價道,“他哪裏是‘備心’?明明是‘偷心’。不過他放電倒是真的。”特蕾西說著就往後一倒,做暈倒狀。

楊紅看見特蕾西那件本來就開口很低繃得又緊的襯衣,被她這樣一倒,胸前就形成一個大大的V字,V字頂端那粒紐扣岌岌可危地懸在那裏,很替她捏把汗,生怕她再往後倒,那粒扣子就會蹦脫,胸前那兩個亂顫的東西就會飛彈而出。楊紅趕快把她扶起,轉個話題:“你說朱老師到美國去了?怎麽沒聽他說起過簽證的事?”

“哪個朱老師?噢,你說彼得啊,”特蕾西說,“他簽什麽證?他有綠卡的。回去坐移民監去了。”

“噢,那薩曼莎呢?她也是有綠卡的?”楊紅想,有綠卡的人教口語還說得過去,有綠卡的人來新東方學口語就奇怪了,“薩曼莎?她要綠卡幹什麽?她老爸是×××,搞個出國機會還不容易?”

楊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省委書記×××?”

“本省莫非還有第二個×××麽?”特蕾西恍然大悟,“原來你不知道啊?難怪你敢告彼得的狀,我說你怎麽那麽大膽呢。搞半天是無知者無畏。後怕了吧?”她安撫性地拍拍楊紅的手,“幸好你的狀沒告下來。不然,你要真把彼得趕走了,薩曼莎肯定在她老爸麵前參你一本,叫你死得難看。”

楊紅想,反映一下朱老師的教學情況,應該罪不至死吧?她有點好奇地問:“這個朱老師到底有什麽迷人之處,惹得省委書記的女兒窮追不舍?”

“拜托,拜托,你別一口一個朱老師好不好?你叫他朱老師,聽著巨搞笑。”特蕾西說,“他的迷人之處,還真不好說。可能是他身上有幾分邪氣,又有幾分正氣,夠酷吧。”

楊紅擔心地說:“知道他有幾分邪氣,怎麽還追呢?如果他利用薩曼莎的年輕無知——”

特蕾西不等楊紅說完,就一拍巴掌,笑道:“彼得給你起的英文名還真傳神,特蕾莎!”

楊紅臉一紅,想起當時朱彼得聽說她沒英語名字,就問她叫特蕾莎行不行,她不知道朱彼得是在影射她像修女,就沒反對。

“嗨,特雷莎嬤嬤,”特蕾西一本正經地說,“您老人家怕彼得把薩曼莎吃了?你那是老皇曆了。現在還不知道是誰吃誰咧。據我的分析,彼得應該喜歡你。”

楊紅一愣,覺得特蕾西的思維跳躍性太大,她有點無法適應。“喜歡我?”她問,“他多大?我多大?他肯定比我小呢。”

“可以姐弟戀嘛。”

“我婚都結了,小孩——”

“可以婚外戀嘛。”

楊紅搖搖頭:“你簡直亂點鴛鴦譜,你知道我很討厭他的。”

“就是因為你討厭他,他才要追你。”特蕾西分析說,“你看那電影裏麵,男孩肯定不愛那一群愛他的女孩,而偏偏去愛那個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對他不理不睬的女孩。他想,我倒要看看那女孩有什麽本事,敢對本公子這種態度。於是他就猛追。”

“這不是賭氣嗎?”

“開始是賭氣,追著追著,就真愛上了。”

楊紅想想,有幾部電影還真是這樣。她笑笑說:“那不都是電影嗎?”

“你忘了彼得說的?現在是生活模仿藝術的年代了。喂,你和彼得模仿到哪一段了?”

7

楊紅說,“突然想起語文老師說過藝術來源於生活,不是像你說的那樣,生活模仿藝術。”

“藝術來源於生活?那是什麽年代的事了?你怎麽像那個笑話裏的老家夥?住在深山老林,一輩子沒離開過他那個山溝溝。後來公路修到他家門口,他逢人就問‘日本鬼子趕走了沒有?’”

楊紅一笑,“不對吧,他沒出過那山溝,怎麽又知道日本鬼子呢?”

“笑話嘛,你能跟它較真兒?”特蕾西也笑起來,“算了,說正經的,你跟彼得模仿到哪一段了?”

“什麽哪一段?我都不知道你說的有幾段。”

“不就那幾段嗎?第一段:相遇;第二段:相恨。你們已經過了這兩段了。第三段:相識;第四段:相知;然後是相戀,相愛,啪!搞定!”

楊紅聽特蕾西說得振振有詞,最後還打個榧子①,覺得挺好笑,“就這麽簡單?後麵就沒有了?”

“都到相愛了,還有什麽?再有就不是藝術,變成生活了。”特蕾西撇撇嘴,“所以電影都是寫到相愛為止的,最多加個婚禮,然後就‘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去了’。”

楊紅不同意,“不會吧,有很多電影都是寫婚後的事情的。”

特蕾西想了想,說:“那又是另一個路子了。第一段:相遇;第二段:相戀;第三段:結婚;第四段:第三者插足。這後麵就是多項選擇了,任選一個。

A:離婚,跟第三者在一起;

B:離婚,第三者跑了,再找第四者;

C:不離婚,丈夫痛打第三者一頓;

D:不離婚,第三者痛打丈夫一頓;

E:丈夫和第三者痛打妻子一頓,兩人結為同性戀。”

特蕾西說到這裏,已笑得直不起腰來。楊紅也忍不住笑,笑了一會,她問:“有點不對噢,你這是說女人紅杏出牆的故事的,實際生活中,還是男人有外遇的多吧?”

“這不是順著你跟彼得的故事在說嗎?”特蕾西說,“男人有外遇,前邊幾段一樣,就是這個多項選擇要變一變了。

A:老婆尋死覓活,不肯離婚,老公隻好一妻一妾,享齊人之福;

B:老婆與第三者同歸於盡,老公另覓新歡;

C:老婆殺第三者,判終生監禁,老公還是另覓新歡;

D:老婆廢老公,切了他的小弟弟,從此相安無事,白頭到老;

E:老婆和第三者聯手,痛打老公一頓,兩人結為同性戀。”

楊紅指著特蕾西,笑得直不起腰來。但笑著笑著,突然笑不出來了。

8

特蕾西見楊紅突然不笑了,問道:“怎麽啦?被血腥味嚇壞了?你知道我是晚報跑社會新聞的,寫東西講究轟動效應,不然發行量上不去。你擔個什麽心呢?以你跟彼得這種速度,再發展十年也到不了‘丈夫和第三者痛打妻子’的階段。”特蕾西很體己地拍拍楊紅的手,“說真的,你在這個相恨階段上,是不是停留得太久了?不就是為彼得說你‘雞立鶴群’的事嗎?”

楊紅聽她提起那件事,覺得自己被特蕾西從什麽遙遠的地方扯回了現實,不過談興已經大減,隻懶懶地說:“不是那麽簡單。”

“我覺得彼得那天並不是針對你的,如果我沒記錯,他是這樣說的,”特蕾西用尖刻的腔調說,“大陸的女生呢,就不問是什麽場合,春夏秋冬,婚喪嫁娶,一律是西服對付你。哪怕是到野外燒烤,她也是西服革履,又怕凍了她那雙老寒腿,就先來一條棉毛褲什麽的,再在上麵來一長統絲襪,那小腿上鼓鼓囊囊,像下肢靜脈曲張一樣。站在一群T恤牛仔的老美中間,猶如‘雞立鶴群’。”

楊紅說:“那天就我一個人穿西服和棉毛褲,如果你們覺得他說的不是我,幹嗎都望著我笑?”

特蕾西笑著說:“你還真穿了棉毛褲在裏麵啊?其實你是坐著的,我們隻看見你穿西服,不知道你穿棉毛褲,估計彼得也不知道。不知者不為罪。還有別的嗎?”

楊紅想了想說:“我就聽不慣他那種口氣,好像美國就什麽都好,中國就什麽都不好一樣。自己也是中國生中國長的,一到了美國,就好像自己生來就是美國人一樣。”

“噢,這麽大的帽子啊。”特蕾西笑著說,“這又是為哪件事?是不是我走後發生的?”

楊紅想了想,說:“這種事多呐,你走之前走之後都有,你不記得他第一天就把美國的老師捧上了天,把中國的老師貶下了地?”

特蕾西想了一下:“噢,我知道了。你說那件事啊。那沒什麽呀,他說美國的老師怕學生說他講課無趣,所以就想方設法把話說幽默一點,讓學生愛聽,就像他們的藥丸,總要包上一層糖衣,讓你愛吃。如果學生說他無趣,那他就感到無地自容,比被人說他沒水平還傷心。”

楊紅說:“但他是怎樣評價中國老師的呢?說我們一天到晚拉長著一張臉,不苟言笑,講課枯燥無味。不管什麽東西,都要製成一劑黃連苦藥,叫你難以下咽。還動不動搬出個良藥苦口的道理嚇唬你,逼著你喝。熬剩的藥渣都不讓倒,期末拿出來,熬一熬,再喝一遍。”

特蕾西說:“我敢擔保彼得不是說你的,你肯定不是他說的那種老師,不過有些老師確實是那樣,講課像催眠曲,一聽就想睡覺。”

楊紅苦笑一下:“我覺得教書最重要的是傳授知識,把知識性的東西講清楚了就好。我們搞理科的,怎麽把課講幽默?難道你能把那些基因編成一個笑話講給學生聽?”

特蕾西說:“那倒也是。”

楊紅說:“這兩件事,我雖然覺得他做得不對,但還可以說隻是我們兩個人觀點不同,但有些事,真是太過分了。”

“什麽事,你這麽生氣?”

楊紅想到好幾件事,可能都是特蕾西走後發生的,她覺得那些話她沒法對特蕾西學說,就選了一件特蕾西也知道的,“就說我問他動名詞和分詞區別的那一次吧,你也在班上的,你肯定知道我說什麽。”

特蕾西做個鬼臉,說:“是不是那個‘我他媽真忙,但不是忙***’的例句啊?”

楊紅紅著臉說:“不是那句還能是哪句?你看,這樣的東西也拿到課堂上來講,還說是他的經典例句。”

特蕾西說:“我記得他沒有在課堂上講噢,他說中國的考試題可能會問你一個詞究竟是動名詞還是分詞,但美國人就不會問這種問題,他們不管它是什麽詞性,隻要從上下文裏知道意思就行了。彼得隻把這句話寫在黑板上,說你們把這句搞懂了,動名詞和分詞的區別就搞清楚了。”

楊紅想起那天她因為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還把這個例句工工整整地抄在筆記本上,以為得了真傳,從此就知道動名詞與分詞的區別了。回去一查字典,才知道f-ck是那個意思,當時就覺得好像被人調戲了一樣,怒不可遏,要去找新東方的校長。周寧勸她再查查語法書什麽的,說不定有什麽別的意思。兩個人查了半天,也沒查出個名堂。後來周寧用了一個文雅的詞,試著翻譯了一下,說“是不是應該理解成‘我**忙,但不是忙**’?”楊紅想,不管你忙什麽,這樣的句子拿到課堂上做例句就是不應該。英語裏頭動名詞分詞一大堆,你用哪句不行,偏偏用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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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蕾西格格笑了一會說:“哎,你還別說,我想半天,還真想不出一個比這更精練的例句。同一個詞在同一個句子裏出現兩次,第一次是分詞,第二次是動名詞,意思是‘我很忙但不是忙那事’。你能想出一個更好的例句嗎?”

“我想不出。”楊紅賭氣地說,心裏卻想:看來周寧那個翻譯是不對的。不過我的氣也不是生得完全沒理由,至少有一半還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

特蕾西說:“其實很多人愛說這個字的。我們報社有幾個家夥,嘴裏經常是f-ck來f-ck去的,聽慣了,也不覺得什麽。可能因為英語是別人的語言吧,有很多詞,你用漢語說不出口的,用英語說就不覺得什麽。比如你用中文說‘**’說不出口,但你說‘MakeLove’就覺得沒什麽。”

楊紅想,你還說用中文說不出口,你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她不想指出這一點,因為要指出來,自己也要說出那個詞,於是說:“那他也不該把這樣一個句子給一個女人,叫她去查啊。”

特蕾西詭秘地一笑,“說不定這正是他追你的一個辦法呢!你沒聽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你看了這樣的句子,就在那裏浮想聯翩,想入非非,把個粉臉羞得通紅……”

楊紅找不出話來回答,隻無可奈何地指著特蕾西,“你亂講些什麽啊!”

特蕾西涎著臉說:“你沒聽彼得說我們晚報記者擅長的就是寫八卦文章?”

“他說你寫八卦文章,你也不生氣?”

“生什麽氣?八卦就八卦,有人看就有人寫。”特蕾西打個榧子,“好了,搞定!幾個誤會全部澄清,相恨階段結束,進入相識階段。正好你要去美國,而彼得已經在美國了。我跟你八卦一把: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你推開房門,發現彼得就站在你門外,向你負荊請罪。”

楊紅正想說什麽,卻被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打斷了,“同誌,請問你的座位是18B嗎?”

楊紅和特蕾西循聲望去,見是一位中年婦女,穿著銀灰色西服,戴眼鏡,臉上汗涔涔的,正指著特蕾西坐的位子。

特蕾西明白過來,說:“噢,這不是我的座位,我在36A。”

“那這個就是我的座位了。”婦女如釋重負,“我剛才被擠在外麵進不來,起飛時間到了,我連安檢的門都沒進。多虧一位空姐過去把我們領進來,不然有一二十人都誤了這趟飛機了。”

特蕾西和楊紅同時看看表,不約而同地叫起來,“晚點三十分了!”

楊紅擔心地說:“我在漢城還要轉機的,現在晚點這麽多,還能趕得上嗎?”

特蕾西說:“我也是在漢城轉機的。”

前排座位上的一個男人轉過頭說:“我們都是在漢城轉機的。機上剛才已經廣播過了,說機票上寫的飛行時間是兩個半小時,實際隻要一個半小時,早就留了一手了。你們剛才隻顧講話,大概沒聽見。”

楊紅的臉騰地一紅,心想,剛才以為鄰座都是韓國人,講話毫無顧忌,沒想到這人是中國人,剛才說的話他肯定都聽見了,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特蕾西對那個婦女說:“可不可以跟您換一下?36A,是靠窗的。我想跟我朋友坐在一起。”

婦女順著特蕾西指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搖搖頭:“那邊都是男的,又不像是中國人,我還是坐這裏吧。”她指指楊紅,“路上我還可以跟她說說話。”

特蕾西站起身,說:“也好,我去泡那幾個韓國哥哥。”她擠到通道上,對楊紅說:“待會兒到了漢城再跟你聊。”說完便施施然朝36A走去。

楊紅的鄰座,大概四十左右,已把西服脫去,隻穿一件很透明的襯衣,汗濕了,貼在身上,把裏麵的乳罩清清楚楚地印出來,因為有點發福,乳罩帶子深深地陷進肉裏。楊紅心想,這麽熱的天,還穿西服,也不管是什麽場合,還有那乳罩,真的跟朱彼得說的那樣,像抗日戰爭時期八路軍身上的子彈帶,隻不過是換作兩個手雷,暗藏在透明的軍服下罷了。

剛想到這裏,楊紅嚇了一跳,我這是怎麽啦?真的被朱彼得洗了腦了,看不慣中國人了,連場合都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