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無聊賴的楊紅,在生活中找不到如膠似漆的愛,卻在另一個地方找到了:小說裏。

楊紅就跑到校圖書館、市圖書館去借原著來看,這幾個地方都借不到了,就到書店、書攤上買來看。看著看著,就不局限於電視上放的那些東西了,不管是什麽書,翻幾頁,隻要有“她”字的,包管跟愛情相關。如果連翻四五頁,還沒有一個“她”字,就棄之不顧。光寫幾個男人的書有什麽可看的?還不如看菜譜。有女人的地方才有愛情,沒有愛情的書,女人懶得看。

每晚的電視連續劇也還是照看不誤,即便已從書上知道了情節,但畢竟隻是文字,人物形象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看看電視,心裏就有一個具體的人物形象。雖說有時演員一出場,與自己的想象相去甚遠,把人嚇得一跳,但有那麽幾個演員,還是有看頭的,稱得上風度翩翩,特別是融入了感人的劇情,演員也變得好看了,人是因為可愛才美麗的嘛。就算劇情已經被電視劇編導刪減篡改得不成體統,但有聲有畫,比光看文字來得實惠。劇情可以從書中彌補,所以看電視看原著是相得益彰,不可偏廢。

聽說這種愛情連續劇的觀眾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看進去了,就看不出來,把自己當作劇中人物,愛的是劇中人,恨的也是劇中人,流的是自己的淚,傷的是自己的心;第二類是看進去了,還能看出來,進去時,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出來時,聯想自己,對照古人,唏噓不已;第三類是看不進去,強看,邊看邊加評語,把個連續劇連同編劇、導演、演員、攝影等等,等等,評得一塌糊塗,批得體無完膚,一邊在罵罵咧咧:“屁大一點兒事,在那裏扯,扯,一扯幾十集,”一邊又把這扯出來的幾十集全都看了。

楊紅就屬於這第二類觀眾。她愛看電視上那些情深意切的男主角,看到那些纏綿悱惻的情節,就感動得淚眼朦朧。但她不會為這些男主角墜入情網。這一點跟她小時候一樣,如果某個男主角就在身邊,又那樣情深意切地愛她,可能免不了要打動她的心。但那些男主角都離得遠遠的,八杆子都打不著,怎麽會愛上他們?楊紅一般都是對照劇情,檢查自己,越對照越覺得美好的愛情都被作家寫到書裏、電視裏去了,差不多寫盡了,寫絕了,寫得人間沒有了。

楊紅一看就看到半夜,有時周寧都從麻將桌上回來了,楊紅還舍不得放下書睡覺。周寧知道叫她不看也沒用,楊紅做什麽事一旦入了迷,比他還厲害。

周寧有時睡前也把楊紅的書拿起來看幾頁,當作催眠曲,一般都是翻個幾頁就哈欠連天,說比《政治經濟學》還催眠。

周寧有“性”趣的時候,也不催楊紅,就讓她在那裏看書,自己爬上床,在楊紅身邊躺下,把手伸進楊紅的睡衣裏,在她身上四處遊走。楊紅推他的手,說:“別搗亂,讓我看書,還有一點沒看完。”

周寧說:“我又沒叫你不看,我做我的事,你看你的書,別理我就是了。”說著,仍然在那裏“上下其手”。楊紅被他摸得氣喘籲籲,看不下去,就丟了書,閉上眼。

周寧就把書撿回來,塞到楊紅手裏,極懇切地勸她:“接著看,接著看,看書要專心致誌,心無二用,千萬不要半途而廢。”

楊紅喘著氣,罵他:“你這樣搗亂,我還怎麽專心致誌?”這正是周寧要的效果。周寧暗自笑著,手更不老實,等楊紅忍不住來求他。

楊紅問他:“為什麽書裏電視裏的男人就那麽纏綿多情,現實生活裏的男人就光想著這事呢?”

周寧一聽這話,又看見楊紅閉著眼,仿佛靈魂出竅的樣子,就覺得自己身上硬的東西軟了,軟的東西都僵硬了,便收了手,平躺在**,眼望著天花板,恨恨地說:“你們女人一看書就看得走火入魔,不知道又把我當作了哪個雲軒、飛鵬之類的小白臉了。掃黃真應該首先把瓊瑤什麽的給掃了。這些年,我們男人不知道幫她書裏的小白臉做了多少**功夫。男人真可憐,要跟這些無孔不入的情敵鬥,不知什麽時候就戴了文學綠帽子。”

楊紅認真地說:“我是問你正經話,為什麽現實生活裏的男人就不像書裏的男人那樣纏綿多情呢?”

周寧懶洋洋地說:“那還不簡單?因為電視裏的小白臉都是下半身不頂用的嘛,隻好把工作重心轉移到上半身來。你看他們那種娘娘腔,就知道他們是**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見花就謝。說不定下了銀幕就沿街找那些電線杆子上貼的專治**的廣告看呢。”

“你一說就說下流了。像《亂世佳人》裏的白瑞德,能文能武,他也是下半身不行?”

周寧說:“我不曉得什麽白瑞德,黑瑞德,反正生活裏是沒有那樣纏綿的男人的,所以作家才寫在書裏哄你們這些傻女人,賺你們的眼淚。”

楊紅特別喜歡《亂世佳人》裏的白瑞德,情那麽堅,心那麽細,郝思嘉愛的是衛希禮,他還是那麽癡癡地愛著郝思嘉。郝思嘉夜晚做噩夢驚醒,他會在那裏慢慢開解。這麽好的男人,就隻能是作家編出來的?

楊紅固執地說:“可是藝術是來源於生活的呀,如果生活裏麵沒有,書裏怎麽會有呢?”

周寧打個哈欠,說:“誰知道,可能是來源於生活的反麵吧。我認識幾個H大作家班的人,多半是醜得沒人要,閑得無聊,在那裏神編亂造,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千人追、萬人愛的主角,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不寫這些東西打發時間,還能幹什麽?

2

楊紅聽周寧提起H大作家班的事,追根究底的毛病又犯了,就跑到校圖書館翻看以前的校報、省報,終於在一張省報上找到了H大某屆作家班的報道。

H大辦的作家班,隻收頗有名氣的作家,讓他們裝模作樣地修幾門課,就發個大學文憑。H大辦班的目的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主要是利用作家的名氣和筆杆,為學校打開知名度。

作家都是清高的,不會為個文憑折腰。男作家報名讀作家班的,動機都比較高雅,主要是挖掘素材和靈感,順便也挖掘一下H大的女生們。男作家看到H大女生都黃口黃麵的,就把騎士風度發揚光大,義不容辭地要為性無知的女本科生啟蒙,為性饑渴的女研究生效勞。女作家來H大作家班的動機比較單純,主要是接觸一下男作家,如果不幸碰上幾個為她們墜入情網的男本科生男研究生什麽的,也隻好舍命陪君子。

楊紅看過其中幾位作家的作品,都是些唯美純情的,故事纏綿悱惻,文字清麗動人。男主角都是德才兼備,多情如白馬王子。女主角更不得了,那份美麗,恨不得讓女主角自毀容貌,以平民憤。

但楊紅一看作家們的近照就大失所望。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攝影師沒有使出黔驢之技,在楊紅看來,大部分作家都是其貌不揚,對有的人,用這個詞還有詞不達意、隔靴搔癢的感覺。如果不是出於對作家的尊敬,楊紅差不多要說有幾個是形象猥瑣。看著那些照片,楊紅心裏就想,是不是H大招生簡章上對外貌有這麽一條要求,而自己沒看見啊?

看了這些作家的近照,就把楊紅看得泄氣了。怪隻怪有些作家愛以第一人稱創作,在那裏一路“我”、“我”的,楊紅就以為那都是他們自身的故事。即使不是以第一人稱寫的,也隻怪他們寫得太逼真,讓楊紅認為作家還是在寫他們自己,隻不過為了達到無處不在的觀察效果,把“我”換成了一個名字。這樣一想,楊紅就覺得周寧說的有些道理,美好的愛情都是作家編出來的,而且是由其貌不揚的作家編出來的,源於生活的反麵,正因為人間沒有纏綿悱惻的愛情,作家才異想天開地編出來——與其說是賺女人眼淚,不如說是賺出版社稿費。

受了這個致命的打擊,楊紅對看小說也失去了興趣,注意力又轉到現實生活中來,並開始向文學的反麵——哲學方麵發展,由具體走向抽象,由個性走向共性。

想到自己的生活,楊紅就很哲學地想,恩怨或許真能忘卻,真情也許仍然存在,但一個人的個性卻是很難改變的,或者說人的共性是很難改變的。也許女人生來就是“情詩”,而男人生來就是“**詩”。雖然男女都覺得自己在愛,但因為對愛的理解不同,女人很難感覺到男人的愛,總覺得他們不愛,或是愛得不夠。而男人總覺得女人的眼睛有毛病,明擺在那裏的愛,她們卻看不見,在那裏無事生非,要證據,要表達,等到男人興致勃勃地來表達了,她們又說那不是她們期待的表達。

不知不覺的,楊紅就把自己上升到一個哲學家的高度了,看問題的時候,就很能抽象一下了,不光看到男人的個性,也看到男人的共性,感覺已不再是“周寧是首**詩”,而是“男人都是**詩”。

站在一個哲學家的高度,就像飄飛在半空中一樣,有點居高臨下看世界的味道。楊紅現在就能心平氣和地看到:地上有個楊紅,正在為丈夫不跟她如膠似漆生氣,不過,你看看你的周圍,很多女人都在為她們的丈夫不跟她們如膠似漆生氣呢。男人就是這樣的啦,他們不是不愛女人,隻是他們的愛是陣發性的、間歇性的、局部性的、具體的、粗獷的、如火如荼的、上來得快也下去得快的、有時候甚至是自私的。改造他們是不容易的,生他們的氣是於事無補的,為他們難受是要傷自己的身體的,跟他們離婚是很麻煩的,再找一個是不能保證一蟹好過一蟹的……

據說男人生來就是哲學家,他們看女人,往往可以從一個抽象的高度看到一些共性,所以他們會說“天涯何處無芳草”。芳草是什麽?就是女人,不是張家的大小姐,也不是李家的二閨女,隻是女人的代名詞。隻要是女人,他們就有可能去愛,去娶,去性。得不到這個女人,還有那個女人可以代替。善於看到女人共性的男人即便是說自己的妻子或女朋友,也喜歡以一些泛指的詞開頭:“你們女人哪……”、“女人嘛……”

而女人呢?據說就比較容易把注意力局限在具體的男人身上。愛上了張家的老大,就隻能嫁張家的老大,換成李家的老二就覺得日子沒法過。雖然李家更富有,但因為他不是張家的老大,跟他就覺得被玷汙了、被玩弄了、被糟蹋了、被汙辱了、被**了。如果是張家的老大呢,就“一路上有你,苦一點也願意”。女人跟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就越容易把他具體化,等結了婚,差不多就把那個男人據為己有了,像毛姐一樣,開口就是:“我們家老丁哪……”、“我那個死鬼老丁呢……”

女人要達到哲學家的高度,需要經曆好些個具體的男人,所以如果你聽到一個女人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可以推斷出她已經遇到過好些個不是好東西的男人了,不然她舍不得用這個“都”字。當然有些書呆子女人,看多了書,從書本中看出這一點,或者一些談虎色變的女人,被嚇破了膽,從他人經曆中看出這一點,不在此列。

楊紅現在突然以一個哲學家的眼光來看待男人和女人,主要是一種精神勝利法,想給自己吃一帖安慰劑。既然普天之下的男人都是這樣的,那麽自己也就不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運氣不好、嫁了“**詩”的女人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一再要求大家要經常想到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的原因,也許這也是為什麽雷鋒同誌在生活上要向低標準看齊的原因。

老早就有人說過,中國人不患貧,隻患不均。窮不可怕,可怕的是別人都不窮,隻有自己一個人窮。苦不可怕,隻要大家都在受苦,我的苦就不算什麽了,就可以欣慰地說:“人生就是一場苦難”。既然人生就是一場苦難,那還等什麽?還不趕快去苦?不苦就不算經過了人生。

哲學家楊紅很快就為自己的理論找到了一些例子,看看自己這棟樓的夫妻,雖不是新婚,但也都結婚不久,也沒見誰成天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多半都是自己忙自己的,有一些也跟周寧一樣,忙著打牌下棋,還有一些經常吵吵鬧鬧。大打出手的也不罕見。

楊紅開始還怕別人看見周寧不在家陪她要議論,總把門關著,後來發現對這一點反而沒人過問。楊紅向毛姐抱怨周寧愛打牌下棋時,毛姐還說:“暑假裏,無事幹嘛。你叫他幹什麽呢?”

想到這些,楊紅隻好歎口氣,在心裏說:男人都是“**詩”。既然是“詩”,就多少有點詩意,不是全然沒有情,但他們的情是有很強的目的性的。既然是“**”詩,轉來轉去就脫不了那個性字,主題結構,平仄韻律,修辭造句,花言巧語,都是圍繞一個性在轉。

情詩一般的女人遇到**詩一般的男人,都會有一段時間無法理解,都要經過一番痛苦才能擦亮眼睛。等到她們認識到男人都是**詩的時候,她們就覺醒了。覺醒之後,有的就反叛了,有的就墮落了,有的就絕望了,有的就認命了。反叛的女人就變得痛恨男人,處處跟男人作對,用自己的姿色作武器,懲罰那些**詩般的男人;墮落的女人就蛻變成一首**詩,隻認性,隻認錢,以性換錢,以錢換性;絕望的女人就看破紅塵,或超脫人世,或封閉自我,既不要**,也不要詩;認命的女人就變得明察秋毫,大智若愚,隨遇而安,處變不驚,該**的時候**,該詩的時候詩。

楊紅知道自己不敢反叛,不甘墮落,不想絕望,所以隻有認命。

不過高度概括都是有高度風險的,你一用這個“都”字,就不可避免地會掛一漏萬,以偏概全,就肯定會有人跳起來喊冤,說:“我就不是那樣的!”楊紅剛剛對男人作了一個概括,說他們都是“**詩”,就馬上感到了自己的偏激,因為她突然發現了一個情詩般的男人。

3

這個人就是住在楊紅右隔壁的陳智。因為三十多了還沒女朋友,是個大齡青年,被人喚做陳大齡,原名陳智反而被人忘了。陳大齡是一九七七年恢複高考後第一屆大學生,現在是H大數學係的副教授,因為沒結婚,所以不能住家屬區,隻能擠在青年教師宿舍裏。但因為他工齡長,職稱高,所以又享受特殊照顧,可以不必跟人合住,自己一個人住了一個單間。

陳大齡人生得高高大大,象棋下得好,提琴拉得好,為人也很熱心,無論誰家搬家、買電器,都會拉他去幫忙。七樓的女人都叫他“七樓的苦力”,因為七樓的女人都愛拉他當差。七樓女人的丈夫們,不是工作忙,就是打牌忙,而陳大齡一般都在家,隨叫隨到,所以女人們擰個被子,提個水,牽個電線什麽的,都愛找陳大齡幫忙。

外人想不出陳大齡為什麽至今沒有對象,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那方麵不正常。楊紅現在已經是過來人了,因為見識過男人了,所以也覺得陳大齡那方麵可能不正常,不然怎麽可以熬到三十多歲還不結婚?

楊紅對這個陳大齡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剛搬來不久,一天清晨,楊紅還沒睜眼,就聽見有人在拉一首什麽曲子。那個曲子正配她當時的心情,如果是一首進行曲,她恐怕隻能跳起來做早操。但那支曲子,很優美,有點哀傷,淡淡的,不像“江河水”那樣哀傷到她要哭出聲來。

楊紅沒學過什麽樂器,也不懂音樂,但她喜歡邊聽曲子,邊加入自己的幻想。她不管原作者寫曲子的時候是怎麽想的,她隻管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都當是為自己寫的,想在腦子裏幻畫出一幅什麽圖就幻畫出一幅什麽圖。那天她在心中幻畫出的是一處林中空地,地上綠草青青,不知名的小花,五顏六色,點綴其中。林中彩蝶翩躚,一縷縷陽光從樹縫裏透進來,形成一支支光柱。不知為什麽,這幅美麗的圖畫總是罩著一點愁雲慘霧,很淡,但驅之不去。

正當她靜心聆聽的時候,就聽有人敲了敲隔壁的門,睡意蒙朧地說:“大齡啊,還才八點呢,放假,都在睡覺。”

楊紅聽見琴聲戛然而止,一個男人應道:“對不起。”。

後來隔壁的陳大齡就改為晚上拉琴。楊紅被周寧撂在家裏的時候,就愛把電視的聲音關了,一邊織毛衣,一邊靜靜地聽他拉琴,心中隨音樂在那裏幻畫出種種美麗的場景,把自己置身其中,就能暫時忘了生活中的煩惱。

周寧剛搬進來時還找陳大齡下過一回棋,去陳大齡家沒多久就跑了回來,說:“這個陳大齡不是人。”

楊紅嚇了一跳,問:“怎麽啦?”

周寧說:“他的棋簡直是下神了,說不定是柳大華的徒弟,連閉目棋都會下。我不是他的對手,難怪別人都不跟他下。”

楊紅問他:“為什麽你不願跟一個下得好的人下呢?不是可以進步得更快嗎?”

周寧哼一聲:“誰下棋是為了求進步?不都是為了娛樂麽?找個明知下不過的人下,不是像追求一個追不到手的女人一樣嗎?白費力,還丟臉。”

楊紅饒有興趣地問:“那你追我是因為你覺得追得到手囉?我那時可是學習尖子呢。”

周寧搔搔頭,嘿嘿一笑:“我成績不好,是因為我不努力嘛。如果我像你們女生那樣,肯花工夫,又會死記硬背,我還上H大?我上北大清華都有餘了。”周寧一看楊紅的臉色,就知道自己這招沒過好,馬上嬉皮笑臉地說:“哪個男人找老婆是看她成績好不好?又不是選學習委員。我主要是被你的細腰大屁股攪昏了頭,什麽都顧不上了。”楊紅少不得要擰周寧幾把算是懲罰。

後來楊紅因為老是幫別人做菜,把每月一壇的計劃煤氣提前燒完了,有一天正做著飯,就沒煤氣了,隻好在煤氣壇下麵放個盆子,泡上熱水,又奮力地搖煤氣壇,想把一頓飯湊合完。正好陳大齡從走廊上路過,對楊紅說:“嗨,小姑娘,那樣很危險的,爆炸了,我們都壯烈犧牲了。”他把他自己那壇煤氣拎過來,幫楊紅換上,說:“你拿去用吧,我一個人,很少做飯,用不著。”陳大齡後來幹脆把自己的煤氣證也給了楊紅,讓她用。

楊紅千恩萬謝,陳大齡隻說:“我是吃小虧占大便宜,放長線釣大魚的人,今後要吃你做的菜的。”楊紅就經常端一點菜給陳大齡送過去。陳大齡也不客氣,吃完了,會把碗洗了,還來放在楊紅門前的碗櫃裏,附一張小紙條,寫上“謝謝”,然後加一句評價。如果是一碗扣肉,就寫上“橫看成嶺側成峰”,如果是一盤炒豆,就來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盤”。楊紅看了,覺得開心,比周寧光會說“好吃,好吃”多一分情趣。

楊紅經常看見陳大齡帶他兩三歲的侄子玩。有時看見他們在樓下的滑梯那裏玩,小孩子一遍遍地滑下來,在陳大齡麵前張開兩隻小臂膀,陳大齡就一遍遍地把他抱上滑梯,讓他再滑,兩個人一玩幾個小時。有時也看見陳大齡在水房外放一個大水盆,裝滿了水,裏麵漂著各種塑料玩具,陪他侄子玩水,兩個人都很投入很開心的樣子。還有幾次,楊紅看見陳大齡坐在水房邊通向頂樓的樓梯台階上,抱著熟睡的侄子,一動不動,生怕驚醒了小孩子。看見楊紅,就輕聲解釋,說小孩玩累了睡了,走廊上涼快,又沒蚊子,就讓他這樣睡一會兒。

楊紅聽別人說,一個人年輕的時候不覺得,但到了三十歲左右,身上的父性母性就覺醒了,就開始想要個孩子了。她覺得這話印證在陳大齡身上了。然後又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雖然離三十歲還遠,但也開始想到孩子的問題,主要是奇怪,不知道自己懷沒懷孕。“老朋友”確實是沒來,但自己一直就是這樣顛顛倒倒的,不能說明是懷孕了。如果懷了孕,至少是會嘔吐一下的吧?是不是自己根本不會有小孩?

擔心了幾天,楊紅就忍不住了,有天晚上就問周寧:“如果我不會生小孩怎麽辦?”周寧大大咧咧地說:“不會生就不會生,還少個麻煩。反正我哥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周家有人傳宗接代就行了。”

“可別人會怎麽說?還不說我是隻不下蛋的母雞?”

周寧看楊紅那麽在乎別人的議論,就說:“別人問你,你就說是我不會生。隻要你不說是因為我**,說什麽都行。對了,去把《家庭生活大全》拿來,看看男人不生有些什麽原因。”

雖然周寧為她找好了借口,楊紅還是覺得心情沉重。有人說不會生孩子的女人隻能算半個女人,那自己到底是半個還是一整個?

連楊紅自己也沒覺察,從那以後,自己心裏就把“**”這個詞換成了“做人”。

4

楊紅開始隻把陳大齡當作一般朋友,沒有多在意。她對他刮目相看,是在毛姐向她學說了陳大齡的愛情史之後,或者說,陳大齡的“無愛情史”之後。

毛姐是H大財務處的辦事員,三十多歲了,因為還在熬職稱,所以也隻能住十平方米的小單間。毛姐這個人很有個性,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更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算得上是一個俠女。

但如今天下太平,江湖蕭條,哪裏有那麽多不平讓她拔刀相助?她路上能見到的最大不平就是上公共汽車亂擠,她也沒刀可拔,有刀拔也不知道拔出來該戳誰,因為不分男女老少,都在亂擠。於是毛姐就把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和平演變為“路見不婚,撮合相助”。因為毛姐把自己可介紹的人稱為手中的“牌”,男的叫“黑桃梅花”,女的叫“紅桃方塊”,條件好的叫“主牌”,條件不好的叫“副牌”,不想幫又推不掉的叫“底牌”,所以又可說是“路見不婚,抽牌相助”。

毛姐為人撮合多年了,從自己還沒有男朋友時就開始,堅持數年,不改初衷,被丈夫老丁冠之為“生命不息,撮合不止”。毛姐的丈夫老丁,就是當年毛姐手中的一張牌,結果不愛指定的約會對象,反而愛上了介紹人,成了毛姐的丈夫。這是毛姐做媒生涯中唯一一件違反職業道德的事,被人提起,仍有幾分慚愧,隻說:還不是被他那身警服照花了眼。

毛姐敬業,三句話不離本行,說到某個人,不提他哪個係、哪個院,隻以撮合沒撮合、成沒成來形容。

“這個小王呢,就是我上次給他介紹的一個商校的老師,他沒談成的那個人。”

“老林你可能不認識,就是我介紹給體校那個小魏,人家沒要他的那個。”

有一天,毛姐和楊紅兩人在水房洗衣服的時候,不知是她們當中哪一個提起了陳大齡,毛姐也是職業性地介紹:“陳大齡呢,其實人還不錯,年輕的時候,為了供他弟弟上學,把自己的青春給耽誤了。這個人就是一個人過得太久了,憋壞了,有點不正常了,我給他介紹過好幾個女朋友,他死都不肯見麵,害我把手裏的紅桃Q方塊Q都得罪了。後來,他對我說,‘毛姐,你的好意我領了,不過我真的不需要你為我介紹,我相信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楊紅聽到這句,覺得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與其說是心動了一下,不如說是心停了一下,因為心一直是在那裏動著的。這個異樣就是你感覺時間停滯了一下,身邊的事物消失了一下,眼前亮了一下,靈魂哆嗦了一下。楊紅雖然馬上回過神來,但心裏一直在念叨:愛情可遇不可求,愛情可遇不可求……這不正是自己心中一直想著但不能形成文字的話嗎?愛情應該是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你身邊的,它來了就來了,它沒來就沒來,你想要它來、不想要它來,都由不得你。愛情不是一個可以計劃可以安排的事情,不能說“好了,我從明天起,愛上某某某”,也不能說“算了,我從現在起,不愛某某某”。說當然是可以說,言論自由嘛,但你做得到嗎?如果你做得到,你就知道那其實不是愛情,隻是感情,同情,**或者是矯情。

陳大齡大概是毛姐撮合生涯中唯一不服從安插的一張牌,所以毛姐對他有點偏恨:“你看這個人是不是有點迂腐?三十多了,還在那裏愛情可遇不可求,再這樣‘遇’下去,一輩子就過完了。我跟他說,我知道你是在等一個你愛的人,但是你可以先找個老婆過著再說嘛。等遇到你愛的人,再愛她不遲。”

毛姐體己地拍拍楊紅,說:“我們都是過來人了,誰不知道男人心裏都是想著那樁事的?別說禁幾年,禁幾天都叫他們受不了。”

楊紅想到周寧,就點點頭,表示讚同。

毛姐解釋說:“我不是教唆陳大齡以後搞婚外戀,我是知道他等不到他想要的人的。哪有什麽可遇不可求的愛情呢?就算有可遇不可求的,也都是發燒燒糊塗了的,新開的茅廁三天香。過幾天不發燒了,多半發現兩個人其實不般配,後悔都來不及。你知不知道啊,雜誌上都說了,自由戀愛的,以後離婚率比經人介紹的高得多。你想,我們幫人介紹的,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得出誰跟誰相配。而且我們是旁觀者,頭腦是清醒的,我們給配好的,都是千挑萬選,認真衡量了的,不比那些自己遇到的保險?”

楊紅有點心不在焉,隻有氣無力地哼哼哈哈著。毛姐說:“你知道陳大齡說什麽?他說,毛姐,我不願這樣草率結婚的,如果結了婚,再遇到我等了半輩子的人,我怎麽辦?那樣一段情,我會拿不起也放不下。娶我愛的人,我對不起老婆;不娶我愛的人,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我自己。你聽沒聽說過世上最令人傷心的就是‘恨不相逢未娶時’?”

5

從那以後,楊紅對這個陳大齡就有點肅然起敬,心想,世界上還真的有人這麽癡癡地等咧,而且是個男的。她想,如果是個女人,這麽等著也許容易點,女人怕的是孤獨,是別人議論。但一個男人,能這麽等,就太不簡單了,別人議論不說,光生理上的痛苦,就夠他受的了。

楊紅覺得陳大齡那方麵應該沒有什麽不正常,因為他臉雖然刮得光光的,但下巴青青的,如果留起胡子來應該是馬克思一樣的絡腮胡子。他說話聲音渾厚,帶點喉音,一點也不娘娘腔。七樓的女人,仗著自己是結了婚的,都喜歡開玩笑地拍他一下,擰他一把。陳大齡一般都是一邊笑著,一邊就靈活地閃開了,臉上是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神情。

楊紅覺得陳大齡單身的原因應該是曲高和寡,因為他的一切都帶著點曲高和寡的味道。棋下得好,所以沒人跟他下;琴拉得好,可惜別人嫌他吵;對愛情要求太高,所以至今單身。他要等待的愛人,肯定是不同凡響的,肯定也是太出色了,出色到曲高和寡的程度了。兩個曲高和寡的人湊在一起,就正好成了知音。我的曲子隻有你聽得懂,你的曲子隻有我聽得懂。

楊紅自覺不自覺地就愛把陳大齡拿來跟周寧比。陳大齡比周寧高,比周寧白,鼻子高高的,眼窩深深的,很洋氣,頭發又濃又黑,即便剛洗了頭,也是滿頭黑發,不像周寧那樣,平時看著頭發不少,一洗頭就顯得不多了。陳大齡的背是倒三角形的,肌肉結實,而周寧則是長方形的,有點瘦精精的。楊紅想,陳大齡心目中的愛人應該也是貌若天仙,肯定也會拉琴的,隻有那樣才配得上他。

楊紅一直想問問陳大齡那天清晨拉的是什麽曲子,但都不好意思跑上門去同他談話,怕別人誤解,也怕陳大齡誤解。

有一天晚上,到了陳大齡天天拉琴的時間,楊紅沒有聽到陳大齡拉琴,正在納悶時,聽到有人敲她的門。她開了門,看見陳大齡站在門外,身上有些石灰水印,人很疲乏的樣子。

“我想借你的煤氣灶煮個麵條,食堂關門了,快餐麵也吃完了……”

楊紅打斷他的話:“你客氣什麽呀,本來就是你的煤氣,你用就是了。”想了想,又說,“你不熟悉我油鹽醬醋放在哪裏,不如我幫你煮吧。”

陳大齡也不客氣,說:“好,那就麻煩你了,裝修房屋,搞得滿身是石灰水,我先去洗個澡。”

楊紅煮了麵,順手炒了一點榨菜肉絲,放在麵上,雙手端著一大碗麵到隔壁陳大齡家去。她用腳踢踢門,聽見陳大齡應道:“等一下!”

楊紅被麵碗燙得受不了,問:“還有多久?如果太久,我就端回去,等會兒再來。”

陳大齡應著:“來了來了!”猛地拉開門,楊紅見他背心才穿到一半,肌肉結實的胸脯正對著自己,臉一紅,手一抖,碗一歪,把麵湯潑了一些在手上。陳大齡慌忙接過麵碗,放在桌上,又跑到水房打了一些冷水來,叫楊紅把手放在冷水裏浸著,說:“過一會兒,擦些牙膏,就不會疼了。”

楊紅把手放在水裏浸了一會兒,又把陳大齡遞過來的牙膏擦了一些,真的不疼了,就笑著說:“你還懂得這些婆婆經呀?”

陳大齡說:“上山下鄉時從那些農村婆婆那裏學來的,不過她們連牙膏都買不起的,隻把手浸在水缸裏。用牙膏是我摸索出來的。你坐呀,別站在那裏。”

楊紅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聽陳大齡講他以前的經曆。陳大齡講一段,楊紅就追問:“還有呢?”陳大齡忍不住笑著說:“你就像個孩子,聽一個故事,就催著講下一個。”

原來陳大齡的父母都是搞音樂的,父親拉提琴,母親彈鋼琴。不過“**”中,父親被趕到鄉下去勞動改造,後來就死在那裏。陳大齡從插隊落戶的地方考上大學,讀完了就分在H大。弟弟陳勇也讀的H大,現在在英文係教書。隻不過弟弟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而陳大齡還是單身。

講了一會兒,楊紅問陳大齡:“你那天拉的那個怪好聽的是個什麽曲子呀?”

陳大齡自嘲地說:“我拉了好多曲子呢,我以為個個都好聽,原來隻一個好聽啊?”

楊紅臉一紅,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有一個特別好聽的。”然後就把她自己聽那個曲子時在心裏幻畫出來的景色描繪了一番。

陳大齡聽著聽著,突然把碗放下,說:“我拉幾個,你告訴我是哪個。”說完就拿出提琴,調了弦,想了想,就先拉一個跟楊紅的描繪不同的曲子。

楊紅聽了一會兒,覺得不像她上次聽到的那首,就說:“好像不是這個。”

陳大齡說:“你要閉著眼聽才行的,你看著我的臉,什麽好音樂都變得難聽了。”

楊紅想反駁一下,但又不好意思誇獎他的外貌,就依他說的,閉上眼。陳大齡拉了另一首曲子,楊紅一聽就覺得是上次聽到過的那首,不等他拉完,就睜開眼,說:“就是這首。”

陳大齡也不吃麵了,隻一個勁兒地問:“你聽過這個曲子的?”

“那天聽你拉過的。”

“那你知道這是什麽曲子?”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嘛。”

“你學過提琴?”

“沒有。”

“那你父母是搞音樂的?”

“不是。怎麽啦?”

陳大齡笑著說:“那你不得了,太有音樂天賦了,而且音樂語匯跟陳剛、何占豪可以一比了。”

楊紅見他又是“天賦”,又是“語匯”的,有點搞糊塗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陳大齡說:“你不知道麽?這個曲子是陳剛、何占豪寫的小提琴協奏曲《梁祝》裏麵的《化蝶》一段啊。”

6

陳大齡解釋說:“《化蝶》一段講的是梁祝死後,化為蝴蝶,翩翩起舞,從此不分離。你心裏想到的那些景色,基本上就是作曲人想要表現的意境。”然後歎口氣說,“我現在是沒有這個本事了,一拉琴,很多精力都放在指法、弓法上去了,不能潛心體會曲子要表現的東西。”

楊紅見他這麽懊喪,就安慰他:“你不體會曲子要表現的東西,怎麽會拉得這麽好呢?你拉不出曲子要表現的東西,我又怎麽能看到作曲家要表現的東西呢?”

陳大齡笑起來:“讓我先把我們的姓名寫在紙上,免得我們兩個這麽互相吹捧,飄飄然起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

楊紅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是胡思亂想出來的,有時,同一首曲子,我在不同的時候聽,可以想到不同的東西。”

陳大齡說:“那是因為你天性就跟那些優美的音樂相通,有些人,生來就是詩情畫意,多愁善感的,內心就是一首詩,所以聽到跟自己性情相通的音樂或者讀到類似的詩詞,就會引起共鳴。你是不是特別容易被一些淒美的音樂和詩歌打動?比如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之類的?”

楊紅驚得目瞪口呆,她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父母談論一篇紀念周總理的文章,文章的題目叫做“料得日後斷腸時,定是年年一月八”,父親說這個題目是套的蘇軾的《江城子》裏麵的一句。

陳大齡看楊紅愣在那裏,就說:“音樂比詩歌更容易引起共鳴,因為詩歌還有個識字的問題,而音樂沒有。音樂的語匯是天生就懂的,雖然也可以學,但終究不像自己悟出來的自然。像你這樣多愁善感的女孩,最容易被哀婉的音樂打動,因為你們心底,有一種很深的憂患意識。遇到高興的事,比一般人少一份欣喜,但是如果遇到傷心的事,就比一般人多十分傷心。”

楊紅就想到自己真的是這樣,遇到高興的事,還老想,這是不是真的?然後又怕樂極生悲,怕歡喜必有愁來到,總是克製著,不敢太高興。遇到傷心的事呢,就反反複複糾纏在心裏,無法開解,無力忘卻。楊紅覺得陳大齡真是看到她心底去了,就問:“那我這種性格是不是不好?”

陳大齡安慰她說:“性格沒什麽好不好的,要我看,你這是最詩意的性格,這個世界,人人都隻來一趟,但你這一趟就比別人經曆得多,因為你比別人體會得多。不過如果你不想傷心,自己就想開點,少去咀嚼痛苦。”陳大齡拿起琴,說:“讓我再考你幾首。”說罷,就拉了一首快的。

楊紅聽了一會兒,不知道曲子在講什麽,也沒有看到像《化蝶》一樣美麗的景色,就老老實實地說:“我說我是撞上的吧?這首我聽不出名堂了,隻覺得一群蜜蜂在那裏飛來飛去。”

陳大齡哈哈笑起來:“又被你說中了,這首就叫《蜜蜂飛舞》,學琴的人練習指法時常用這個曲子,不是你特別喜歡的那種。”

這下,楊紅也猜出興趣來了,說:“那你再拉一首慢的,如果我猜出來了,我就跟你學拉琴。”

陳大齡說:“那我一定要選一首你肯定能聽出來的。”

楊紅聽了這話,有點不自在,心想,陳大齡的意思是他很願意我跟他學拉琴?但她馬上又在心裏暗罵自己一句,看你想到哪裏去了。

陳大齡開始拉一首曲子,緩緩的,很優美。楊紅不由自主地盯著陳大齡的手,看他長長的手指靈活地在琴弦上移動。她特別喜歡看他揉弦的動作,修長的手指落在琴弦上,手腕輕輕地動著,速度由慢到快,幅度由小到大,提琴的聲音就變得柔柔的。他運弓的右手也很好看,彎出一個美麗的弧線,手腕輕輕地帶動手臂,叫人覺得他的手腕一定是柔柔的,很有韌性的那種。

楊紅無緣無故地想到,這樣一雙手,如果摟著他心愛的女人,也一定是柔和的,帶著憐惜,好像怕把她揉碎了一樣。但是他的摟抱,又肯定是有韌性的,不論誰都不可能把那個女人從他懷裏搶走。他肯定不會像周寧一樣,平時都不記得碰你,但瘋狂起來就不管是擠著你哪一塊,壓著你哪一方,拚命地擠,拚命地壓,好像不擠扁不壓碎就不甘心一樣。有時腮骨勒在你臉上,差不多可以把你的臉擠碎,真怕哪天就被他破了相。

楊紅見他沉醉於演奏,就偷偷看他的臉,發現他因為垂著眼,有點半閉著的樣子,睫毛好像能遮住眼睛。他拉琴的時候比較安靜,不像電視上那些演奏家,擠眉弄眼,搖頭晃腦,捶胸頓足。他常常是垂著眼睛,身體隨著音樂的節奏,微微波動,好像沉醉於音樂之中。如果叫他一聲,肯定能把他嚇一跳。

陳大齡拉完了,問楊紅:“聽沒聽出這首講什麽?”

楊紅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心虛地說:“沒注意聽,可不可以再拉一遍?”

陳大齡笑著說:“我說了的,要閉著眼聽的,你不信。再來。”

楊紅心想,為什麽要我閉上眼,難道他知道我睜開眼會在那裏看他?這個人好像能看透別人心思一樣,可怕可怕,在他麵前說話做事要小心。楊紅閉上眼,認真地聽了一遍,說:“反正我不是真想學琴,亂說一通吧。這首沒聽出什麽,隻覺得有水有樹,仙境一樣。”

陳大齡說:“你這回不跟我學琴不行了,因為這首是聖桑的《天鵝》。”

楊紅使勁擺手,笑著說:“不算,不算,這個不算,我沒聽出天鵝。”

陳大齡也笑著說:“但是你聽出了裏麵的水啊,這隻天鵝是在湖上遊著的。”然後停了笑,說,“真的,我教琴也教了好長一段時間了,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多少能聽出曲子的意境的。你小時沒學琴,真是浪費了。現在的家長不得了,個個都逼著小孩學琴,有的小孩根本不想學,被逼得無奈,勉強學,終歸是很難學好的。家長問起來,我還不好說他的小孩沒天賦。”

楊紅笑著說:“你知道被逼著學是學不好的,你還逼著我學?”

陳大齡說:“我還不是跟別的家長一樣,望女成鳳嘛。”

楊紅叫起來說:“你才多少歲呀,就想當我的家長?”

兩人問了一下彼此的年齡,發現陳大齡比楊紅正好大出一輪。

7

楊紅從陳大齡那邊回來後,還有點暈暈乎乎的,想到自己竟然還有一點音樂天賦,心裏頭很高興。不過自己真的沒心思學琴,隻想聽人拉琴。一到晚上,陳大齡拉琴的時候,楊紅就把電視關了,連燈也關了,閉著眼睛,坐在那裏靜靜地聽。陳大齡好像也特別喜歡優美哀婉的曲子,拉的大多數是這一類的。

楊紅想,我不能再到陳大齡家去了,免得他起誤會,以為我喜歡他。不過如果陳大齡有什麽事請我幫忙就好了,那樣就可以跟他說說話,而不會感到心虛。早上在這麽想,中午陳大齡就來敲她的門,問她:“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楊紅心裏一驚,他怎麽好像能聽得見我心裏說的話?不過她想起,生活中確實有這種事,別人借了你的東西,好久沒還,你正在家裏念叨,說怎麽這麽久還沒還來,別人馬上就還來了,搞得你以為別人在門口偷聽了你的話,其實隻是巧合。

楊紅說:“別這麽客氣,你需要我做什麽,盡管說好了。”

陳大齡猶豫了一下,說:“是這樣的,今天下午有一個從前的學生要來,女的,她主要是想證實一下我究竟有沒有女朋友。你能不能在我那邊坐一會兒,就在那裏織毛衣,什麽也不用說。”

楊紅笑起來:“你要我冒充你的女朋友啊?你如果不喜歡她,怎麽不直接跟她說明了呢?”

“女孩子都是又敏感又愛自責的嘛,何必要搞得她在那裏追根究底,硬要在自己身上找幾個毛病出來呢?”

楊紅有點擔心:“這樣撒謊不太好吧?”

陳大齡笑笑,露出又白又整齊的牙:“你怕撒了謊遭雷打呀?你不是我的朋友嗎?你不是女的嗎?不算撒謊的。”

楊紅答應了,又問:“那我要不要打扮一下,免得丟了你的人?”

“打扮什麽,越居家越好。別說什麽丟我的人的話,我隻怕委屈了你,讓她說你這麽年輕漂亮,怎麽找了這麽一個老家夥。先打個招呼,別到時候你一賭氣,就把真相給說出來了。”

快四點的時候,陳大齡就把楊紅叫過去,讓她坐在那裏織毛衣。四點鍾的時候,一個挺漂亮的女孩來了,楊紅看了一眼,就覺得自己太水貨了,別人一看就知道自己是冒充的,不過那個女孩倒沒看出破綻。等陳大齡含混地介紹說“這是楊紅,這是李晶晶”,李晶晶衝她點個頭,就不再理她,隻跟陳大齡說話。

剛好這時門衛劉伯上來叫陳大齡下去聽電話,陳大齡客氣地對李晶晶說:“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回來。”就跟劉伯下樓去了。

李晶晶問楊紅:“你們家怎麽不安電話?”

楊紅沒想到自己還有說話的任務,根本沒準備,而且一聽“你們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跟周寧的家去了,就說:“剛參加工作,手頭也不寬裕,再說集體宿舍也不讓安電話。”

李晶晶聽了,有點疑惑不解的樣子,又問:“陳師母剛參加工作?陳師母跟陳老師不是同學嗎?”

楊紅也不知對這個問題陳大齡的版本是什麽,隻好支支吾吾地說:“也算是吧。”李晶晶好像並不真的在乎他們倆是不是同學,隻要這一聲“陳師母”被楊紅應了,就能說明問題了,所以很快便站起來告辭,說:“我還有點事,陳老師回來你跟他說我先走了。”

陳大齡回來,楊紅對他說:“你說不用講話的,現在我應了她那聲陳師母,那不是我在騙她嗎?真的替她難過。”

陳大齡安慰她說:“當斷不斷,必為其亂。這種事情隻能是快刀斬亂麻。她過了這一段就好了,再說她會覺得這隻是個先來後到的問題,比較容易接受。不是她條件不好,隻是遲到了嘛。”

“她到底哪點不好呢?我覺得她跟你挺般配的。”

陳大齡忍不住笑起來,說:“你現在的口氣聽上去跟毛姐一樣,看別人都一對一對挺般配的。隻要是好人你就會愛上他?不一定的嘛。像你跟周寧,一個班那麽多男生,別的肯定也不錯,為什麽偏偏愛上他?愛情這種事,總要講點心動的感覺吧?”

楊紅想到自己跟周寧的愛情,不知道自己感受的算不算心動,無意當中,就說:“其實我小時候立誌是嫁一個會拉琴的人。”說了這句,楊紅突然覺得臉發燒,怕陳大齡誤會到別處去了,趕快聲明說:“那都是小時候瞎說的,其實周寧也算是一個拉琴的,隻不過他現在不愛拉了。”

陳大齡就問周寧拉什麽琴,聽說是二胡,就說自己以前也學過一段時間的二胡,因為提琴是西洋樂器,學提琴怕別人說崇洋媚外。但後來覺得二胡的聲音太悲愴,一拉就恨不得哭,所以還是學了提琴。

陳大齡說:“也不知怎麽的,就覺得二胡的聲音太愁苦,表現的是一種家裏揭不開鍋似的愁苦。而提琴呢,雖然也可以是哀傷的,但隻是一種淡淡的哀傷,或者說是情感上的哀傷。也許這跟中國人的生活經曆有關。西方文學藝術中的哀傷,主要是愛的哀傷,但中國近現代文學中,就有很多是直接描寫人們在生死線上的掙紮,沒有那番經曆,是很難體會那樣的愁苦的。”

陳大齡就把他插隊落戶的故事講給楊紅聽,說他去的地方是一個非常貧窮落後的地方,那種貧窮不僅是物質上的,而且也是精神上的,感情上的,因為貧窮落後跟愚昧無知是手挽著手的。那裏男尊女卑的思想非常嚴重,丈夫對妻子都是呼來喚去,非打即罵。女人想的也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很多小女孩,連小學都不能去上。

楊紅聽著,就想起周寧的故鄉周家衝,心想,跟他家鄉那些打罵妻子的男人相比,周寧大概已經算是非常疼愛女人的了。楊紅說:“有時真的很想為那些地方的人做點什麽,特別是為那裏的女人做點什麽。”

陳大齡說:“那你可以參加講師團啊。現在每個係都要抽出人來,組成講師團,到鄉下去宣講黨中央的精神,我也報了名。我倒不太懂黨中央的精神,隻想去那裏教教書,教教琴,也算幫助那裏的小孩子。不過H大很滑稽的,走的那天還要披紅戴花,讓全校師生在學府大道上夾道歡送,搞得我幾乎不敢報名了。更滑稽的是,學校還分給我一室一廳的房子。我在這裏的時候,不分給我,我下鄉去了,反而分給我。其實我這個人,住什麽房子無所謂。在那樣貧窮的地方待過,我現在無論住什麽樣的房子,過什麽樣的生活,都覺得很幸福。物質生活上我是典型的不求上進,滿足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楊紅吃驚地問:“你分了一室一廳了?那你要搬走了?怎麽你早沒說?”連她自己都聽出了自己聲音中的驚訝,趕快住了口。

陳大齡微笑著,看了她一會兒,才輕聲說:“我又不是搬出地球去,我還是在這個學校裏的,就在五區,從這裏的校門出去,沿著濱湖路,騎車不過十多分鍾就到了。”

“那你要去講師團多久?”

“去一年,如果願意,待長點也不會有問題。”

楊紅覺得心亂如麻,又怕他看出了她心裏的不舍,慌忙告辭回家去了。

8

那天晚上周寧回來,楊紅把陳大齡參加講師團的事告訴了他,說:“我也想報名參加講師團,我可以到你老家去教書。”

周寧說:“你別說起風就是雨了,你到那種地方去,過不了幾天就會哭著要回來的。陳大齡也是吃飽了飯無事幹,肯定是想分學校一室一廳的房子。”

楊紅覺得周寧無緣無故地就不喜歡陳大齡,就說:“人家陳大齡才不是你說的那種小人,住什麽房子他根本不在乎。”

周寧就呲地一笑:“他不在乎,那就別搬過去,怎麽還裝修得熱火朝天的?總之他那人不太正常的。樓下小龔為了不去講師團,專門出錢請醫生給他開骨結核的證明。大劉呢,就趕快讓他老婆懷孕了。隻有陳大齡這樣的人,癲癲狂狂的,才會想起跑那種地方去。像你這樣沒受過那種苦的人,說想去還可以理解。像我這種嚐過那番苦的人,一旦逃離了那個地方,就再也不想回去了。陳大齡下過鄉,那個罪還沒有受夠?真的搞不懂這種人。”

楊紅說:“可是我總是要去的,聽說年輕的,沒下過鄉的,都要輪著去的。”

周寧睜大了眼:“你也要去的?什麽時候?你去了,那我怎麽辦?過一個星期就坐汽車去看你?鄉下的路,顛顛簸簸的,隻怕是顛到了骨頭都散架了,想做都做不動了。”

楊紅覺得他想來想去,最後都落腳到“做”上去了,也就不再在周寧麵前提講師團的事了,今年自己是去不成了的,係裏把課都排好了,以後再說吧。

楊紅就在那裏扳著指頭,算陳大齡還能在H市待多久,一算就嚇了一跳。如果九月初就走,那就隻有十天左右了。想到這一點,楊紅就覺得心裏很難受,又很惶惑,我這是怎麽啦?愛上陳大齡了?我是結了婚的女人,怎麽可以愛上丈夫以外的男人呢?真的不能再跟陳大齡來往了,這樣下去會出事的。

但她又忍不住想跟陳大齡來往,就在心裏說,隻是一般同事,一般朋友。他要下鄉去了,我送點東西總是可以的吧?楊紅就挖空心思,想送一件又實用又貼身的東西給陳大齡。最後就想到做一個被套給他,這樣他洗了被子就不用縫,一裝進去就可以用,而且又是天天要用的,還貼身。想到貼身,楊紅又覺得臉紅了,為什麽我要送他貼身的東西?真是不可救藥了。

鬼使神差地,楊紅就跑到街上去買了布,回到家就裁好了,用縫紉機縫好,怕拉鏈會夾了陳大齡,還專門用了暗拉鏈,從裏麵拉上,這樣就不會劃破陳大齡的皮膚了。還剩了一些布,楊紅就做成兩個枕頭套,又用另一個顏色的布剪成提琴和蝴蝶的圖案,繡在枕頭上。一切都做好了,就拿到陳大齡房間去,看他喜歡不喜歡。

陳大齡自然是讚不絕口,說楊紅太費心了,又說提琴的顏色、蝴蝶的顏色與枕頭的顏色深淺相配,絕了。說完就掏出錢來,一定要楊紅收下。楊紅把錢扔在桌上,說:“這是對你參加講師團的鼓勵,不收錢,連學校都要鼓勵你的嘛。”

陳大齡就一再堅持,說:“學校鼓勵是學校鼓勵,你剛參加工作,錢也不多,我工作時間長了,比你寬裕,心意我領了,錢是一定要給的。”說著,就抓住楊紅的手,把錢硬塞在她手裏,又把她的手握攏,不讓她把錢丟桌上。

楊紅被他抓著手,突然湧起一股衝動,好想貼在那個胸膛上,閉上眼睛,就貼那麽一會兒。但她隻是傻傻地站在那裏,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樣,心裏亂糟糟地想,以前就覺得世界上隻有兩種男人,一種是他碰你一下,你就恨不得衝十遍澡,甚至把他碰過的那塊挖掉;另一種是如果他碰你,你不會反感,因為他是你的男朋友或者丈夫,他碰你是合理合法、天經地義的。現在看來還有第三種男人,就是你看到他,明知你不該碰他,他也不敢碰你,但你就是渴望被他抱在懷裏……

陳大齡見楊紅突然不跟他爭著退錢了,發現她正愣愣地看著他的胸脯,便很快撒了手,有點不自然地走到一邊去,訕訕地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這個被套和枕頭我從今天起就開始用。”抖開一看,有兩個枕頭套,就笑著說:“怎麽有兩個枕頭?我用一個就可以了,剩下的那個你用吧。”說完,又覺得不妥,趕快聲明,“我是說,你拿回去用,不是……”

楊紅見他這麽泰然自若的人也有不自在的時候,覺得很開心,忍不住笑起來。

陳大齡紅了臉,自嘲地說:“算了,不說了,越描越黑。”

楊紅見他這樣,越發大膽,追問一句:“聽說口誤都是內心世界的反映。”

陳大齡的臉更紅了,眼光逃向一邊,說:“弗洛伊德的話你也信?”

楊紅見他窘成這樣,發了慈悲之心,岔開話題,問他:“聽別人說,你為了供你弟弟讀書,連婚都不結?”

陳大齡緩過氣,鎮定起來,笑著說:“這個版本還不錯,讓我弟弟做了替死鬼,怎麽沒人把我樹立成心靈美的典型?”然後解釋說,“其實供我弟弟讀書跟結婚沒有關係,用不著二者必居其一的。我的工資,加上我教琴的錢,養活一個妻子一個弟弟肯定不成問題。我隻不過是沒遇到合適的人罷了。你還聽到過什麽版本?”

楊紅咯咯笑著說:“算了,我不說了,說了你會氣死。”

“是不是說我那方麵不正常?”

“你怎麽知道?”

陳大齡若無其事地說:“人人都在那裏傳嘛。難怪我找不到女朋友,都是他們把女孩給我嚇跑了。”

楊紅真誠地說:“其實就算你那方麵不正常,還是會有人愛你的,女人不是隻要那方麵的,女人要的是感情,如果二者必居其一,很多女人寧願要感情。”

陳大齡饒有興味地看著楊紅:“很多女人包不包括你呀?”

楊紅埋下頭,不知該怎樣回答,心想,他可能隻是一般性地問問,也可能是問我會不會為了感情嫁他。

幸好陳大齡很快轉移了話題:“以前還想,是不是要擺個擂台,現場表演一下武功,免得別人說我不正常。聽你這一說,也不用擺擂台了,別人說我不正常應該是件好事,這樣就可以試出來誰是真的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