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覺得那場舞會應該是自己生命之曲的華彩段落,生活過到那場舞會,就應該打住。那時候打住,自己的一生,雖然大多數時光是平淡無奇的,至少還在結尾處浪漫了一下。當然那一段浪漫在當時也隻覺得痛苦:愛上一個人,卻不知道他愛不愛你的痛哭;知道他愛你,卻無法走到一起的痛苦;想跟一個人走,卻又怕另一個人痛苦的痛苦。總而言之,當時是隻有痛苦,甜蜜的浪漫是事後回想起來才有的感覺。

也許愛情就是這樣,身處其中的時候,感到的多半是痛苦,隻有到事過之後,回憶起來,才想到那時我是多麽幸福啊,因為那時我身處愛中,應該是幸福的。

既然生活沒有在那場舞會就打住,再往下過,就變味了。就象一部小說,寫到兩個戀人相愛了,互訴衷腸了,就該結束了。如果故事還沒完,你就知道下麵有麻煩了,不是外界幹預,就是生死相隔,或者因誤會分手,或者因了解分手,如果不幸沒走這幾條路,那就剩下最後一條:平平淡淡,吵吵鬧鬧,時不時地,就蛻變到滑稽可笑的地步。

最先走了滑稽可笑路子的,是陳大齡留下的兩件信物。

那盤磁帶因為寫著陳大齡的名字,當然是不能放在家裏的。楊紅就把它拿回老家,放在自己住過的那間房裏,藏在一個小盒子裏,想象著當自己年老了的時候,拿出來,聽一聽,回味那美好的時光。

有一天,楊紅回了老家,想把磁帶找出來聽一聽,結果發現小盒子裏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帶子,不知是誰,把磁盤裏麵的帶子掏了出來,揉在一起,象一堆暗褐色的刨花一樣。楊紅帶著哭腔,問媽媽這是怎麽回事。媽媽也不知道,說是不是你侄女在這屋裏玩的時候,看見了這盒子,把磁帶扣出來了?她老是喜歡扣磁帶出來玩,把手都弄傷了好幾回。

楊紅流著淚,想把帶子再繞回去,但繞了半天,也沒有成功。很多地方都已經扭得象麻花一樣了,繞回去也是沒有用了的。

海的女兒沒有化成泡沫,化成了刨花。

楊紅吸取了教訓,把那支筆收在自家寫字桌的抽屜裏,實在是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放。夫妻之間,不應該有什麽秘密,如果鎖在箱子裏,反而引起周寧的好奇。鎖,隻能鎖住君子,象周寧這樣的漢子,是鎖不住的。也許大大方方地放在抽屜裏,他反倒沒什麽興趣了。

周寧也曾注意到那支筆,因為盒子很精巧,很漂亮,但他沒有注意到那上麵的兩個字。問了一次,楊紅說是學生送的禮物,周寧也就沒在意,因為那一段時間,學生確實送了一些小禮物,感謝楊紅教學有方。

周寧自己在中專教書,也不是沒收過學生的禮物。實際上,中專學生比大學學生更愛送禮。可能大學學生有點自視甚高,畢竟是自己考進來的,對自己的前途也比較有信心,知道以後分配找工作,都不是靠老師。中專生呢,好像還有點中學生的味道,把個老師看得很重,連家長都喜歡提點東西來孝敬一下,總覺得如果老師好好教他的小孩,小孩子就會有更好的前途。周寧從來都是照收不誤,能幫忙的,就盡力幫了;幫不上的,也交個朋友。送禮你不收,反而得罪人。

既然是學生送的禮物,周寧也沒多問,楊紅也就暗自舒了口氣。雖然覺得夫妻之間,已經到了撒謊的地步,實在是有點悲哀,有點諷刺,但楊紅那時隻有地下黨員成功瞞過了國民黨特務搜查的成就感,別的都顧不上了。

後來工作一忙,楊紅也就沒再去查看這支筆。直到有一天,周寧再次提起這支筆時,楊紅才發現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它。

楊紅已經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了,總之,是某一年的某一天,那時楊紅已經提成講師,分到了一室一廳的房子。輪到她點房的時候,她看見可以選擇的房屋中還有一套是五區的,而且就在陳大齡住過的那棟,就鬼使神差地點了那套。開始還怕周寧起疑,想了一套答案在那裏,結果周寧問都沒問。

那一天周寧的兄嫂來H市辦事,住在楊紅那裏。周寧從E市回來,也在家。但他好像為了顯示對兄嫂對老婆都是一視同仁一樣,那天照例出去打牌了,把兄嫂丟在家裏,讓楊紅與他們六目相對,無話可講。楊紅自然是在那裏生著悶氣,覺得自己在周寧的兄嫂麵前丟了麵子。但兄嫂不在乎,大概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或者隻要有個地方落腳就行,就當是旅館,你還指望旅館老板留下來陪你?

半夜一兩點的時候,楊紅被敲門聲驚醒了。她那晚是做好了準備把周寧關在外麵的,所以也懶得起來去開門。但周寧的兄嫂自然不會無動於衷,就起來開了門。楊紅隻聽見幾個人鬼鬼祟祟的說話聲,聽不清究竟在說什麽。她堅持著,讓他們去鬼去祟。後來就聽見一切複歸安靜。周寧那一晚都沒有回家。當然,那不是他第一次整晚不回家了,打牌的人嘛,誰不是晝伏夜出,日夜顛倒的?楊紅哭也哭了,吵也吵了,還是不能改變周寧那一顆麻將心,也就不庸人自擾了。

不過那一次就有點不同,第二天起床後,周寧的兄嫂嘰哩咕嚕地在那裏議論了一陣,好像欺負楊紅聽不懂他們的家鄉話一樣。最後兩個人就告辭了,楊紅也沒挽留。對周寧的家人,楊紅一直是這樣,你來了,請坐請坐;你走了,不送不送。

那天一直到中午周寧打來一個電話,楊紅才知道周寧的下落:在派出所裏。周寧在電話裏請求楊紅到派出所一趟,把他領出來。

原來那天晚上,周寧那桌麻將被派出所一鍋端了。據說派出所的人陰險毒辣得很,蹲在樓道裏聽哪家有麻將牌的聲音,那時正是年前,天氣也冷得可以,派出所的同誌能這樣蹲在樓道裏抓賭,第一說明他們為工作吃苦耐勞,品格高尚;第二,也說明那年的創收工作到那刻為止,還進行得不盡人意,必須趕在年前,狠狠抓一把。

那些蹲點的片警,聽見了誰家有打牌洗牌的聲音,就衝進去,一陣吆喝,鎮住那些牌迷們,再數一數牌桌上和每個人口袋裏的錢,超過1000塊就是聚賭,超過3000就是豪賭,格抓勿論。

周寧那天正好隨身帶著3000元錢,是他從幾個朋友那裏借來準備給他的兄嫂做生意的。借到手後,沒及時給兄嫂,就被邀請到牌桌上來了。再說,腰裏揣著3000元的日子,對周寧來說也沒幾次,所以先放在那裏,熱熱身,過過癮。

錢當然被搜了出來,一下就把整個賭博的格局提高到了豪賭的檔次。周寧有口難辯,幸好平日打麻將時,廣交朋友,是人就跟他打,打就打出感情,打出風格,對那些身居要職的、手中有權的,益發上心,盡力嗬護。所以這一次抓賭的人中居然有一個是跟他打過麻將的哥們,可見周寧交友之廣泛。

牌桌上結下的朋友,有時比戰場上的戰友還管用。那小子雖然是執行公務,但也良心未泯,聽了周寧的陳述,允許他回去跟老婆告個別,且把錢送回給他兄嫂做生意,再到派出所聽候處罰。

周寧一路小跑地回家報喪,心裏卻冒出一個富有詩意的句子:成也麻將,敗也麻將。詩得興起,又畫蛇添足地加了兩句:抓也麻將,放也麻將。

周寧被關在派出所的那半夜,對自己的麻將生涯作了一番深刻的檢討,得出的結論是:打麻將一定要認準時機、認準對象、認準手氣。節前年前不要打,卑鄙小人不要打,手氣不好不要打。有了這三個“認準”、三個“不要”,麻將就能打出水平、打出安全感來。

一同抓去的還有兩個年紀小點的朋友,平時一口一個大哥地叫周寧的。這時呆在派出所的小禁閉室裏,周寧就把他們幾個好一番訓:“打牌這個東西,一定要適可而止,量力而行。像我,一旦被抓了,還有你嫂子來取人;你們這兩個,連個老婆都沒有,誰來取你們出去?”隻說得兩個小弟點頭稱是,佩服不已。

也是周寧合該倒黴。他原指望第二天遇到一個包青天,最好是一個過往的牌友兼包青天,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家,不讓楊紅知道。哪知這第二天審他的是個小白臉一般的警察,說他看瓊瑤小說還有人信,說他打麻將那就隻有鬼才信了。

周寧挖遍了記憶也想不出在哪裏跟這個人有過任何交情。沒辦法了,隻好打電話叫楊紅帶罰款1500元來取人。

楊紅接到電話之後那一個恨!差點就要叫他死在派出所。但思前想後,楊紅還是帶了1500元錢,騎車到了那個派出所,去把周寧取回來。你不取他,派出所會找到學校去,你在H大還活不活?

派出所的人早聽周寧供過楊紅是H大的老師,對她還是畢恭畢敬的,大家都是目光遠大的人,誰知道哪天自己的兒女不會轉到H大楊紅的手下呢?所以事事得留一手。

楊紅交了罰款,又低三下四地請求派出所不要把這事捅到自己係裏或周寧學校裏,就很順利地把周寧的事了結了。派出所也不是要一棍子把人打死,隻不過是想一棍子打出錢來,並在打出錢的同時也警告一下打麻將打瘋了的夥計們。

臨走時,派出所的小白臉把玩著手裏的一支筆,盯著周寧,有一會沒說話。周寧一看,諂媚地說:“那支筆,您喜歡就留著用吧。”

那個勁頭,讓楊紅慶幸小白臉方才不是一往情深地望著自己,不然周寧肯定討好地把老婆送給那個小白臉了。

“真的?那就謝謝了。”小白臉笑笑,很欣賞周寧的冰雪聰明。

出得門來,周寧謝過楊紅,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把你那支筆送給那個小白臉了。他今天錄口供的時候,手裏沒筆,我就把那支借給他了。看得出,他挺喜歡那筆,不想還我了。”

楊紅這才意識到那就是陳大齡送她的那支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麽能把那支筆送他?”

“不就是學生送的一支筆麽,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楊紅有苦難言,隻在心裏想,日後遇見陳大齡,如果他問起這支筆,自己千萬不能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不過她幾乎絕望地想,大概這層擔心是多餘的,因為遇見陳大齡的可能似乎是微乎其微的。

楊紅絕對沒有料到,94年的五月,她居然在青島遇見了陳大齡。

94年的五月,梁教授和楊紅合寫的一篇文章被一個全國性大會錄用,兩個人都拿到經費去青島開會。會議借用的是青島計生辦的招待所,當時有好幾個會在那裏召開,每個人都以為別人的會議是有關計劃生育的。看到一大幫衣冠楚楚的男人和一大群年紀輕輕的女孩在那裏進進出出,想到這些人都是研究計劃生育的,楊紅覺得很滑稽。

楊紅第一次參加這種全國性的大會,心情很激動,態度很謙恭,但親眼看到一些從前隻在期刊上課本上看到過名字的前輩,跟他們在同一個餐廳用餐,有時還坐在一桌,發現他們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有些人的吃相很不令人恭維,又有一點如夢初醒的感覺,原來寫書的、做大學問的也是尋常人哪,並沒有三頭六臂什麽的。這樣想著,就生出一些自信,說不定我也能做出學問、寫出書來。

楊紅住的是一個四人間,同房間的有一位是廣東一個大學來的,姓張,比楊紅大幾歲,但還沒結婚,跟楊紅很談得來。另兩個不是一個會議的,又多半時間不在房間裏,所以沒說什麽話。

在外開會這種事,都是大同小異的,無非是你講我講大家講。講到後來,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到參觀景點、逛街購物上麵去了。

會議結束的前一天,楊紅的那個會組織去嶗山玩了一天,回來後已是精疲力盡,所以楊紅一到房間就洗了澡,隻穿著棉毛衣褲躺在**,很快就昏昏欲睡了。

朦朧之中,聽到有人在敲門。張老師去開了門,楊紅就聽到有人問:“請問H大來的楊老師在不在?”

“在。請進來吧。”張老師說著,就把來人讓了進來。

楊紅沒戴眼睛,但恍惚聽見是個男人的聲音,有點責怪張老師不跟她打個招呼就把男人放進來了,讓來人看到她這個樣子。等她戴上眼鏡,看清來者是誰,差不多暈倒了。

來人正是陳大齡!

那個她四年來每天都希望夢見但從來沒夢見過的人,那個她四年來每天都希望忘記但從來沒忘記過的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她是日間思他思得還不夠?還是夢過又忘了?多少次想象過再會的場景,有悲有歡,有笑有淚,但絕對不是象現在這樣,自己蓬頭垢麵,衣冠不整地站在他麵前,旁邊還有一個曆史的見證人。

兩個人就那樣望著,不知道有多久,真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隻不過淚都流到心裏去了。

“坐,坐。別站著。”張老師拉過一把椅子,讓陳大齡坐下。

楊紅驀地清醒過來,忙不迭地說:“我去換衣服。”她找了一套可以見人的衣服,衝進洗手間,關上門,仍可以聽見張老師在跟陳大齡談話。

楊紅換好衣服,覺得有點心慌氣短一樣,完全沒有力量走出去。她背靠在洗手間的門上,閉上眼,傾聽那個四年沒聽見的聲音。聲音沒什麽變化,人也沒什麽變化,歲月好像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什麽痕跡,他的表情還是那麽泰然自若,無懈可擊,也許那段情也沒在他心上留下什麽痕跡?

那晚上的談話可以說是平淡之極。陳大齡找到楊紅的經過也是再簡單不過了,因為每個會議的與會代表名單都貼在一樓的牆上。陳大齡看見了楊紅的名字,就到招待所的服務處查到了她的房間號碼。

張老師說:“這裏的保密工作做得可不怎麽樣,如果你是個壞人,那他們豈不是助紂為虐?”

楊紅覺得張老師有點賣弄幽默,故意說些驚人之語。又有點恨自己缺乏幽默細胞。她指望張老師自覺地避開,讓她跟陳大齡說會話。

張老師好像不但沒有避開的意思,反而表現出比楊紅更大的興趣。談話的重心很快就被她扯走了,雖然陳大齡仍時不時地跟楊紅說兩句,楊紅自己也心急火燎地想加入到談話裏去,但每次都被張老師喧賓奪主地扯了回去。最後,還是張老師快刀斬亂麻地敲定:明天大家一起去棧橋玩。

同房間另外兩個人不合時宜地回來了,陳大齡看看表,說:“不早了,快十二點了,你們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見。”

他沒邀請楊紅出去走走,楊紅也沒敢自告奮勇地送送他。現在這麽晚了,出去走走也顯得太出格了。又都在一棟樓裏,送也顯得沒道理,好在還有明天。

那個夜晚,楊紅水到渠成地失眠了。回想四年前的那一幕幕,那些在心裏反複咀嚼過的細節,今天反而覺得特別不真實。那些事真的發生過嗎?還是我自己愛瘋了想象出來的?原以為兩人重逢會象幹柴烈火一樣,一發不可收拾地燃盡彼此,或者會如山間小溪一般,綿綿情話,潺潺不絕。等到真的重逢卻是這樣不盡人意!

不過楊紅很快就原諒了自己也原諒了陳大齡。還能怎麽樣呢?明明知道我是有夫之婦,陳大齡會放肆地張揚自己的感情嗎?他說不定是有婦之夫了,我又能張揚自己的感情嗎?他能找到這裏來,已經是很念舊情的了。如果象自己這樣不善於觀察,貼在牆上的名單都注意不到,那根本不會有這次重逢了。

想到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錯過這種機會,楊紅覺得心痛難忍,以後走到哪裏我都要留意各種蛛絲馬跡,不能再錯過這樣的機會。

楊紅知道張老師也沒睡著,因為能聽見她在**輾轉反側。看來張老師是對陳大齡動了心了。這可真是一見鍾情。楊紅想,有人這樣被陳大齡吸引,我應該感到驕傲和自豪,至少說明我當時為他動心是正常的,是有道理的。但是張老師怎麽可以在這樣短的時間裏愛上陳大齡呢?隻能說是衝著他的外在來的,這不是很膚淺很靠不住的嗎?我希望陳大齡能想到這一點,我不希望陳大齡為之動心。我這樣想,是為了陳大齡好。但內心深處的一個聲音譏諷地說:你無非是怕別人把陳大齡搶走罷了。你自己說過要放開他的,你自己還是一個有夫之婦,你有什麽資格吃醋?

我這不是吃醋,我吃什麽醋呢?楊紅一邊對自己辯解,一邊覺得心裏酸溜溜的。張老師好像根本沒看出我跟陳大齡是有過一段情的。也許是因為知道我有丈夫;也許是我跟陳大齡都隱藏得太好,她看不出;也許是陳大齡早已放開了那段情,不用隱藏了,臉上的情色二字已經從心裏連根拔掉了。

想到第二天會跟陳大齡一起出去玩,楊紅不知道自己是悲還是喜。四年過去了,自己看到這個人,仍然是恨不得分分秒秒跟他在一起,就算是一言不發,都是甜蜜的。但明天一起出去的,不僅有張老師,可能還有陳大齡的兩個女研究生。五個人在一起,又能怎樣?張老師這樣明目張膽地對陳大齡示愛,說不定那兩個研究生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像我這樣既是已婚又沒有什麽過人之處的,要想拉住陳大齡的心,隻有靠他念舊情了。但從今天的情況來看,自己好像一下子被打回到最初的起跑線上去了,要跟其他人平起平坐,從新爭取陳大齡的愛。

想到這些,楊紅就覺得周寧當初說的話還真有點道理。我要是跟了陳大齡,我

會一輩子提心吊膽的,因為總會有女孩來向他示愛,我也會時時擔心別人搶走他。雖然從道義上講,應該為陳大齡有人愛而高興,但從情感上講,真的是恨不得全天下的女人都對陳大齡視而不見才好。

最好陳大齡有點什麽可以嚇退其他人的東西就好了,比如下肢癱瘓了,坐在輪椅上,那別的女人就不會愛他了,隻有我,還會一如既往地愛他。但她馬上想到這樣不好,陳大齡如果癱瘓了,那不管我怎麽愛他,他的一生也是不幸福的。也許僅僅是臉上有一道傷疤就行了,那樣的話,那些看重他外在的女人就不會要他了,隻有我還會照樣愛他。

楊紅開始在心裏試穿自己帶來的幾套衣服,看哪一套最能顯示自己的優點。她不知道陳大齡的那兩個研究生長得怎麽樣,但估計她們的年齡應該不會比自己小多少,因為自己也是畢業了一年就開始讀碩士的。張老師還大幾歲,三十了。不過她們可能都有一個優點,就是還沒結婚。想到這一點,楊紅就泄氣了。別人對陳大齡有份心是正常的,倒是自己,已經結婚了,還想著陳大齡,真是無聊。

楊紅把自己罵了一通,又為過早結婚後悔了一通,甚至想過明天不跟他們一起去,但終究沒能下這個決心,反而焦急地想早點入眠,免得明天眼睛腫腫的難看。

第二天早上,等楊紅奮力從昏睡中掙紮著醒來時,張老師早已打扮停當,等在那裏了。楊紅看看表,已經八點了,說好八點半在樓下聚齊的,現在隻剩下半個小時,還能幹什麽?

“你起得早,也不叫我一下?”楊紅有點責怪地說。

“睡不著,就起來了。看你睡得挺好的,就沒叫你。”張老師仿佛很隨意地問,“那個陳老師結婚了沒有?”

楊紅遲疑了一下,如實說:“我也不知道他結婚了沒有。”

“你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也不好打聽這些事,再說他現在又不在H大了,”楊紅問,“要不要我幫你打聽一下?”心想這倒是一個借口,待會可以問問陳大齡,就說張老師想知道你結婚沒有。

張老師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算了吧,別問了,我看他還沒結婚,”然後小聲解釋說,“他昨晚講話的時候,一直盯著我看,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楊紅覺得心一沉,原來張老師也有這種感覺?張老師不說這話,楊紅還覺得陳大齡大多數時候是在看自己,現在經張老師一說,自己也鬧不清是不是兩個人都在自作多情了。也許陳大齡誰也沒看,隻是做老師做習慣了,知道怎樣讓所有的學生都感到老師在對著他講話。自己不也是這樣的嗎?上課的時候記得不要老朝著一個地方講,要照顧到方方麵麵,各個角落。

等兩個人飛飛地跑下樓去的時候,陳大齡和他的兩個女研究生已經等在那裏了。楊紅看了那兩個女孩一眼,就覺得心灰意冷。不要以為會讀書的女孩就一定相貌平庸,現在有才有貌的比比皆是。兩個人看上去都很年輕,打扮上都是竭力向高中生靠攏,清湯掛麵的長披發,顯得又純樸又優雅,可能上海女孩就是洋氣一些。楊紅覺得自己還燙著個發,梳成馬尾,要多土氣有多土氣。但是當老師的人,總不能也打扮得象個高中生吧?再看看張老師,有點替她難過,到底是大幾歲,看上去就是不一樣。

女人的每一年都是象裏程碑一樣寫在身上臉上的,尤其抹不掉蓋不住的是女人的心態。過一個生日,就自覺不自覺地對自己說幾遍:我又老了一歲。然後這個感歎就象刀子一樣地在她心上劃痕,也在她臉上劃痕。女人背著年齡這個包袱,就不由自主地把它抖開在人前;女人不背這個包袱,如果別人看出你的年齡,說你裝天真,你更無地自容。

大家互相介紹一通,楊紅覺得每個女人都在以敵意的目光打量其他三個女人。楊紅是第一眼就從外貌上把自己徹底否定了,再加上自己的已婚身份,早已萬念俱灰。

等介紹完畢,那兩個女研究生同大家再見,說要去市裏購物。有一個很雙關地對陳大齡說一句:“三點鍾,別忘了我們在火車站等你。”

另一個就開個玩笑:“今天我們等在這裏,就是想看看陳老師不肯跟我們去逛街,舍命陪的是哪兩位君子。”

可能是看到陳老師陪的是這樣兩個沒有競爭力的“君子”,知道陳老師是不會舍命的了,兩個人就毫不擔心地跑去購物了。

楊紅覺得張老師明顯地舒了一口氣,心想,張老師真是天真。那兩個研究生天天可以跟陳大齡在一起,近水樓台先得月,你離得遠遠的,就算今天能在一起呆半天,又能怎麽樣?

楊紅一路想著心事,坐的什麽車,走的什麽路,都沒在意。一直到張老師驚呼一聲:“好美啊!”楊紅才知道到了棧橋了。

棧橋在楊紅眼裏也不象別人誇耀的那麽美,也許是心情問題,反正覺得也就是一個橋,一直伸到水中去,有點霧朦朦的,不少人在橋欄杆邊搔首弄姿地照相,越看越做作。

這一路都是說些不關痛癢的話,楊紅基本不知道三個人到底在說什麽,感覺象在夢中一樣,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話與話之間沒有什麽邏輯聯係,問與答之間也沒有什麽邏輯聯係,好像說話隻是為了不冷場。張老師談鋒更健一些,所以一般都是她在跟陳大齡說話。楊紅不知道陳大齡是在應付,還是真心享受跟張老師的對話。他永遠都是禮貌周全的,他對誰都是禮貌周全的。楊紅想到這一點,就有點想鬧出個什麽亂子,逼著陳大齡放下這種禮貌周全,顯露一回他的真麵目。

走到一個象橋頭堡一樣的建築前,楊紅就想,如果他們提議上去,我就不上去,說頭疼,看看陳大齡會不會為了我,也不上去。但她很快否定了這個方案。有什麽用呢?陳大齡不上去,是因為我說頭疼,誰頭疼他都不會上去,而會留在下麵照顧她的。如果陳大齡不管我頭疼不頭疼,一意孤行地上去了,我又能怎麽樣?一頭紮到海裏去?

這樣想著,楊紅覺得心裏有一種絕望的感覺。陳大齡對我的愛,可能也是他的一種禮貌周全。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他那樣的人,除了那樣說,那樣做,又還能說什麽,做什麽?他實際上一直都處在一個被動的狀態。如果周寧不去找他談,他可能永遠不會說他對我動了心。如果周寧不去找他鬧,他也不會擔心我,跑來保護我。既然他從周寧口中知道了我對他的愛,而且又因為這愛引起了周寧的爆發,讓我處在危險之中,他隻能走上前來保護我,為了我的麵子,他隻好作那番表白,讓我感到我的愛是有回報的。可能換了毛姐,他也會這樣做的。

這樣就比較好理解為什麽他下鄉之後,沒有用任何方式跟我聯係。舞會一別,就是四年。這四年中,他隻在新年和我的生日的時候寫一個明信片來,內容也是非常嚴肅、非常公事公辦的。我以前都把那理解為他擔心周寧會看見,現在想來,那才是真正的他。那一段急風暴雨中的他,隻是一個英雄救美的騎士。路過某地,見一個女人因為愛他而陷入絕境,就挺身相救。既然被救的女人選擇跟那個丈夫生活在一起,那騎士當然是再高興不過了,樂得全身而退。

楊紅機械地、慢慢地走著,隻顧想自己的心思。實際上我當年放開的,隻是他的人。在我心裏,我一直都沒有放開他,我一直在相信、在期待他是愛著我的,就像他說過的那樣,超越了情欲與婚姻地愛著我。我這些年之所以能夠活得平平靜靜的,是因為我有他的愛,所以我不孤獨,所以我不在乎周寧有多愛我、怎樣愛我、愛不愛我。一旦我知道我並未擁有陳大齡的愛,我還能不能這樣平靜地活下去?

楊紅覺得心裏真的是如刀割一樣的痛,見這一麵,真不如不見。不見,還可以閉著眼睛相信他是愛我的,見了這一麵,心裏所有的憧憬都坍塌了。

楊紅想,不論是為什麽,我都應該讓他知道我是真正放開了他的。這樣他可以毫無牽掛地走自己的路。但她自己都能看到這個美好理由掩蓋下的一個醜惡的事實,就是她想通過這樣做來向自己證明,也向他證明:是我離你而去,而不是你離我而去。

楊紅還來不及想通想透為什麽自己這麽虛榮,就有了一個單獨與陳大齡呆一會的機會。張老師上廁所去了,楊紅本來也可以跟著去方便一下,但她不願放棄這個機會,於是忍著沒去。

陳大齡很關心地問:“碩士快讀完了吧?”

“快了,明年就畢業了。”

“還準不準備讀博士?”

“還沒想過。”

“能讀還是讀一個好,你呆在高校教書,以後沒有博士學位是行不通了的。”

楊紅見他有了這個單獨呆一會的機會,仍然沒有重提往日的戀情,心裏徹底絕望了。她知道張老師很快就會回來,於是書歸正傳,直統統地說:“其實張老師很不錯的,她挺喜歡你的。要不要我幫你傳個話?”

說了這話,楊紅又很擔心,怕陳大齡流露出極大興趣,那自己隻好真地幫這個忙了。再說,這樣做,陳大齡會不會認為我很庸俗?

陳大齡照舊是帶著那種楊紅摸不透的微笑,看著她,然後說:“你接了毛姐的班了?她沒告訴過你,我不喜歡別人撮合?”

楊紅期盼著他會說:“你怎麽給我介紹別人?你還不知道我愛誰。”現在聽了這個回答,有點難受。但又覺得總比“不用你介紹,我已經結婚了”要容易承受多了,看來他還沒結婚,也沒對張老師動心。

楊紅有點激動,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很想走過去,靠在他胸前,但她不敢,怕他會推開她,告訴她現在太晚了。她希望他能象在那次舞會上那樣,不由分說地伸出雙臂,把她拉到懷裏。那她會毫不猶豫地跟他走,現在就走,再也不回H市。經過了這幾年,楊紅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周寧是不會像他說的那樣,從樓頂跳下去的。

但是兩個人都沒有動,相顧無言,也沒有淚。楊紅覺得陳大齡看她的眼光,是一種父親式的憐愛,仿佛在說:孩子,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我知道你有多難受,我也想幫你,可是我幫不了你了。

兩點多鍾,陳大齡要去火車站了。他叫了一輛的士,對她們倆揮揮手,就鑽了進去。楊紅站在街邊,心裏很淒涼,淚眼朦朧地看那輛的士擠在人流車流裏,漸行漸遠,漸行漸遠……

青島之行,徹底改變了楊紅的生活。她清楚地意識到,四年前的那個舞會,在她心底跳了這些年,跳到青島,終於曲終人盡了。

即使以前陳大齡是等著她的,這一次,他也不會再等了,因為她已經明明白白地把自己擺在了媒人的位置上。楊紅萬分後悔自己要去做那個媒,為什麽一定要搶在陳大齡之前說再見呢?先離開他就那麽光彩嗎?楊紅不相信也不願承認,自己對陳大齡的愛比不上對自己自尊心的愛。

也許除了那些愛瘋了的人以外,每個人都是這樣,最愛的還是自己。不管對一個人愛得有多深,都不會超過對自己的自尊心的愛,都是以不損傷自尊心為前提的。一旦發現可能丟麵子的時候,就會為了保全麵子,不惜拿愛開刀。

楊紅覺得最恐慌的還不是失去了陳大齡的愛,因為這個結局差不多沒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恐慌的是一旦陳大齡那邊一點也沒希望了,她突然緊張起周寧來,怕他也棄她而去。

楊紅回想自己在感情這條路上的足跡,好像自打懂得情為何物起,就一直在企盼愛情。最初是愛自己對愛情的美好幻想,覺得總有一天,甜蜜的愛情會來到自己身邊。那些企盼的日子,雖然帶著淡淡的憂傷,仍是甜蜜的,因為還有希望。當同寢室的女生都有了男朋友後,自己就覺得那份孤獨難以忍受。別人都有人愛而自己沒人愛的感覺真是椎心泣血。一旦結了婚,仿佛就掉進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深淵,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就是周寧,所有對愛情的憧憬夢想就寄托在周寧身上了。那樣地希望跟周寧如膠似漆,也就是時時都需要感到他在愛自己。這四年,是因為相信陳大齡是超越了情欲與婚姻地愛著自己的,才得以平平靜靜地度過。現在這份愛消失了,又開始緊張周寧。

難道女人這一生,就注定要為情所困?

對這個問題,楊紅想不出別的答案。一個人活在世上,沒有一個人愛你,說明你不值得人愛,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父母兄弟愛你,是因為你是他們的親人,那是血緣關係的愛,是無條件的,不可選擇的。隻有得到一個除父母兄弟之外的人的愛,才說明你作為一個人值得別人愛。在楊紅看來,一個人得到的愛,就象砝碼一樣,衡量出一個人有幾斤幾兩。每個人都希望有一個重重的砝碼來現示出自己的價值,隻不過有的人把物質當作愛的標誌,有的人把感情當作愛的標誌而已。看重物質的人,也許更容易達到自己的目的。隻要不把目標定得太高,多半是可以達到的。物質畢竟是可以看見摸得著的,得到了,就知道自己得到了,而且知道自己得到了多少。而看重感情的人,一生都生活在不確定之中,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情;得到了,又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即使保住了,也因為愛是虛無縹緲的,使你拿不準自己到底有沒有保住,保住了多少。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才有那麽多人追求物質吧?

青島之行,使楊紅把自己跟周寧再一次緊緊地拴在了一起。除了周寧,她又能把自己跟誰拴在一起?自從跟周寧戀愛,楊紅就算從男人的視線裏退下來了,大家公認她是周寧的女人了,沒有別的男人追她愛她了。楊紅不知道陳大齡到底有沒有追她愛她,充其量也就是被動地承受了一下,所以她這一生就隻有周寧這一個男人可以算得上追了一下,愛了一下。

當了老師,後來又成了幹部,楊紅在男人眼裏,就更不是一個可以追的女人了,沒有男人以純男人的眼光看她,也沒有男人把她當純女人來看。她是楊老師,楊副書記,楊副院長。男人跟她說話的時候,都把位置擺得很正,該恭敬的恭敬,該害怕的害怕,有禮有節,不越雷池。

在楊紅那個圈子裏,人們對婚姻還是很尊重的,已婚的男女,都是已經上了銅板冊了,沒人再來惹麻煩了。楊紅很感謝中國人這種涇渭分明的態度。結了婚的人,不論他/她多麽出色,你也不要多看一眼,更不要多想一下。他/她再好,也是別人的人了,想他/她,追他/她都是沒有好下場的。既然沒有人對已婚的人感興趣,已婚的人也就不必在那裏翻什麽花花腸子了。你嫌配偶不好,你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沒人可花,是湊合婚姻最大的安全係數。湊合婚姻之所以能湊合下去,不是因為湊合的兩個人有多少可以留戀對方的,而是兩個人都知道,對方固然不理想,但自己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如果有一個更好的選擇等在那裏,湊合的婚姻大半是要宣告破產的。

周寧似乎從沒動過離婚或者婚外戀的念頭。追女人對於周寧來說,就好比是農民起義軍攻打一座城池,打得千辛萬苦,是為了進城享受,攻打本身隻是一個過程,越短越好,越快越好。誰個沒事幹,一天到晚去攻城?現在已經攻下一個城池,就該享受了,還攻個什麽?所以這些年,周寧基本上是在用城、享受城。如果能打了麻將,回來又有飯吃,晚上還有愛做,就很滿足了。建城的事他懶得管,攻別的城,他嫌麻煩。

周寧對楊紅這座城還是比較滿意的,女人該有的她都有,胸高腰細屁股大,看上去舒服,摸上去也舒服。難得的是又做得一手好菜,上下兩張嘴都喂得飽。從結婚起,就是楊紅做飯,搬出集體宿舍後,周寧連洗碗的差事也自我罷免了,所以基本上是抄著個手,吃現成的。這樣的老婆到哪裏去討?當然,既然是女人,就免不了有女人的毛病,比如不讓打麻將啦,不讓看黃帶啦,對婆婆不叫“媽”啦,女婿嶽母發生爭執不站在自己丈夫這一邊啦,等等等等。

但周寧知道,個個女人都是這樣啦,說不定胸沒楊紅高,眼光還比她高;腰沒楊紅細,心眼還比她細;屁股沒楊紅大,脾氣還比她大。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廣大人民群眾都說他這個老婆找得合算,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事業上工作上沒得說,又能掙錢,又會管家。周寧這個人還是很聽得進群眾意見的,別人都說合算,肯定是不會虧了。楊紅這個老婆,帶到鄉下老家去,十分風光,極大地滿足了周寧的自尊心。

不過有一段時間,周寧心下很有點想換個老婆,因為楊紅在**太死板。剛到E市中專上班的那段時間,周寧跟那些單身漢老師一起,看了不少黃帶,長了不少知識,回來後也想如法炮製。有幾次,就不管不顧,把楊紅扯到床邊,抬高了她的兩條腿,來個老漢推車。采取這樣一個姿勢,的確使周寧熱血沸騰,可以親眼見到自己那家夥,在那裏進進出出,上下翻飛,英雄豪氣,好不快活。

但楊紅死不願意,說這樣頂得太深,老想去上廁所,說著,就真的掙紮起來上廁所去了,搞得周寧站在床邊,對著那仍然在抖抖索索的小弟弟哭笑不得。

周寧還試過從後麵插入,好不容易把楊紅說服了,趴在了**,等周寧想讓她撅高一點,方便工作,楊紅又翻過去了,說不行不行,這簡直象畜生一樣。側麵呢,楊紅倒是沒反對,但周寧自己委屈求全地彎在那裏,行動不便,進得不爽,退得不歡,自覺地放棄了。最後說讓婦女翻個身,欺壓一回男人,象扶大姑娘上轎一樣地把楊紅扶了上去,楊紅又隻肯埋著個臉,不肯動。周寧被一座大山壓著,還要奴顏婢膝地上下竄動,又費力又費心,所以也不盡興。

周寧就借了幾盤黃帶,拿回來給楊紅“性啟蒙”。結果也不知是那帶子的問題,還是錄像機的問題,一放進去就卡住了。周寧搗騰了幾下,拿不出來,就拿了起子什麽的,幾下就把錄像機拆開了。拆了還拿不出帶子,就使蠻力硬拉了出來,結果把錄像機搞壞了,帶子也搞壞了。

那還是90年代初,錄像機在H市還是高檔消費品,是楊紅花幾千元叫哥哥托人從深圳買回來的,搞成這樣,兩個人免不了一頓吵,楊紅怪周寧不懂裝懂,野蠻拆卸;周寧說楊紅的哥哥上當受騙,買的是水貨。最後“性啟蒙”沒搞成,反倒搞得周寧無愛可做,“性愚昧”了好些天。

周寧整垮了錄像機,吵一架就解決了,整壞了錄像帶,就麻煩了,拿什麽還別人?好在他在中專那邊與一個綽號“趙無能”的物理老師合住,趙無能有不少黃帶,聽說了周寧的悲慘遭遇,就拿出一盤,說你拿去還別人吧,這種帶子,都差不多,沒什麽情節,男女相遇,短兵相接,二話不說,上去就戳,所以拿這盤蒙混過關沒問題。周寧用那盤帶子去蒙,果然蒙過了,不是別人沒看出來,而是這盤比那盤戳得還歡。

周寧就和這趙無能成了好朋友。開始隻說這“無能”是“物理”訛變來的,後來才聽說是鬧離婚鬧出來的。趙無能的媳婦以性要求得不到滿足提出離婚,轟動E市,被當作女性性覺醒的典範,大報小報記者傾巢而出,連篇累牘地報導了許久。最後婚離了,老趙就落下這個綽號。

老趙聽說周寧想給媳婦搞“性啟蒙”,就推心置腹地告訴周寧,你知道我媳婦為什麽要離婚?就是因為我給她看了一些黃帶,把她看發了,天天要花樣翻新,日做夜做,貪得無厭。一次達不到**就要摔桌子打板凳,說我無能,自私,大男子主義。做的時候也是指指點點,這邊那邊,快點慢點,搞得我顧此失彼,丟盔卸甲。最可怕的,就是媳婦動不動就喊:“你又要射了,你又要射了,我還沒好呢!”嚇得我趕緊屏氣斂精,把差不多射出去了的子彈又拉回來。

這樣折騰幾下,老趙就越來越萎,越萎就越挨罵,越挨罵就越萎,周而複始,惡性循環,最終以媳婦告到法院,法院判離了結。

趙無能的忠告就是:老婆還是保持在愚昧狀態好,她懂得的越多,就越難侍候。男人是船,女人是水,你以為你伸著條槳東戳西搗是在玩水?你搞錯了,其實是水東流西**地在玩船。水要船翻船就翻,水要船沉船就沉。你怎麽樣雄風萬丈,也萬丈不過女人,她在那裏以逸待勞,坐享其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玩死你,玩殘你。不然這古往今來,怎麽總是妓女多,妓男少呢?就因為女人得天獨厚,可以以一對百。男人怎麽樣?一對一都是輸。

周寧聽了這番教誨,真個是豁然開朗,如果**的時候,楊紅在那裏指指點點,說三道四,要這樣要那樣,那自己的小弟弟怕是要嚇得趴下了。再說,這翻花樣,其實隻是有利於女人,無非是把女人挑逗起來,撩撥起來,好把她送上**。至於男人嘛,真正的快感隻在那最後的一射,你存貨多,射得久,你就舒服得久。你沒存貨了,不管你老漢推車也好,觀音坐蓮也好,都是白搭。所以從那以後,周寧就再也沒對楊紅搞過性啟蒙,反而兢兢業業地把楊紅保持在性愚昧狀態。

楊紅也聽別人說過什麽“七年之癢”,但到了結婚後的第七年,正好是周寧調回H市的那一年,他在牌桌上認識的一個哥們,通過另外幾個牌桌上認識的哥們,打通了關節,把周寧從E市的中專調到了H市一家挺不錯的研究所。

為這,周寧把自己的麻將救國論對楊紅大侃特侃了好幾回:“你不讓我打麻將,那是你沒戰略眼光。我不打,能認識老萬?不是老萬,我能調到H市來?現在很多生意是在麻將桌上成交的,很多人事調動是在麻將桌上談成的。你為我搞調動這些年,你認識的那些人有沒有為你搞成?還是靠我在麻將桌上認的人。”

所以第七年,周寧是在楊紅的眼皮子底下度過的,天天早去晚歸地上班,下了班不是被楊紅人盯人地鎖在家,就是溜出去打牌,然後被楊紅發現,抓了回來。吵架也吵,鬥氣也鬥,但出軌還沒出。

有人講起誰誰誰有了婚外戀,周寧總是不屑地說:“這個X人真是有毛病。一個聯邦調查局監視他,還嫌不夠,還要找個中央情報局?哪個女人的X不是一樣?”說完,還樂嗬嗬地加一句,“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隻怕他自己的老婆都應付不了,再找一個女人,他那根棍子就那麽經搗?一滴精,十滴血,多應付一個女人,不知要少活多少年。”

楊紅覺得自己的婚姻大概就是這樣了,不浪漫,吵鬧不斷,但不會有什麽大的變化。她沒想到,到結婚的第十年,卻發現了周寧一件風花雪月的浪漫情事。

楊紅發現周寧十年之癢的經過就象一部最沒有想象力的小說裏的情節,“濫”就一個字,好像作者的創作靈感已經完全枯竭,就隨手抄襲了一部早已被抄濫的小說,而那部被抄的小說又不知道是抄的哪一本抄得更濫的小說。到底是生活中充滿了這樣的平庸故事,所以信奉“藝術來源於生活”的作家隻好這樣寫,還是作家這樣寫多了,生活模仿起藝術來,就不得而知了。

二000年,楊紅剖腹產生下兒子周怡,很快發現又懷孕了,到H市醫院去,被那些醫生一頓羞辱,無奈之中,隻好聽媽媽的建議,回到家鄉去做人流。媽媽幫她找了熟人劉醫生,很順利地就做了流產。劉醫生安慰她,說剖腹產後幾個月就做人流是很危險,但也不是沒人做過。H市的醫生罵得凶一些,可能是想讓你留個深刻的印象,以後就會特別注意,也是為病人好。

楊紅做了人流,就住在老家休息,有媽媽專心照顧,恢複也快些。周寧那時已調到H市,在一家研究所工作,正在忙著評副高職稱。楊紅準備等他副高職稱一評上,就把他調到H大,因為周寧學曆低,在H大來評副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

H市離楊紅的老家不遠,坐汽車三個小時就到。周寧就每個星期回楊紅的老家看她一次。醫生囑咐流產過後一個月內不得同房,下麵也一直有些瀝瀝嗒嗒的流不幹淨,楊紅覺得應該嚴格遵守醫囑,就堅決不跟周寧同房。那次周寧似乎也很體貼,沒有死乞白賴地求歡。

有一個周末,周寧說他母親病了,要回他老家去看看,不能來看楊紅和兒子。周寧在家鄉呆了一個周末,又打電話來說母親身體仍然欠佳,要多留一兩天,研究所那邊已經請過假了。

楊紅想既然婆婆身體不適,那就多呆幾天吧。周寧從家鄉回來後,仍舊每星期來看楊紅,與從前毫無二致。

過了一段時間,楊紅在老家呆久了,覺得挺悶的,加上自己帶研究生,也想知道他們的論文進展得如何,正好楊紅開工廠的的哥哥到H市辦事,楊紅就決定提前幾天坐哥哥的車回H市,把媽媽也帶回H市幫忙照顧兒子。

回到H市,周寧還在研究所沒下班。楊紅把兒子交給媽媽,自己坐到電腦前查電子郵件。電腦是開著的,好幾個窗子都沒關,楊紅隨便點開一個,恰好是周寧的電子郵件信箱,周寧好像走得匆忙,也許是沒想到楊紅會提前回來,連信箱都沒關。

楊紅立即就覺得這是一個不好的兆頭。舊電影的套路是,妻子提前歸來,推開臥室門,看到的是丈夫和他的情人在**纏綿。現在是網絡時代,新套路應該是妻子提前回家,打開電腦,看見丈夫跟情人的電郵,再穿插幾張觸目驚心的現代春宮圖。

楊紅按捺著,看了一下收件箱,大多是一個叫“故鄉的雲”的人寫來的。點開了幾個,才看出信件都是這個“故鄉的雲”與一個叫“故鄉的山”之間的通信。楊紅有點鄙視地想,這兩名字也起得沒水平,一個是“故鄉的雲”,另一個就應該避開這個“故鄉”二字,換個別的了。你故鄉來,我故鄉去,犯了對仗之大忌。

“故鄉的雲”比較含蓄一些,就用“故鄉的雲”做信箱名,真名實姓被藏得嚴嚴實實的。而“故鄉的山”呢,就不知道是直爽,還是網盲,用的是真名實姓,不是別人,正是周寧。

楊紅顧不上尊重個人隱私,點開幾封,慌忙火氣地讀了一下,方才的那一點鄙視就不見了,反而覺得心開始變涼。一封封地看下去,越看心裏越涼。不管名字對仗不對仗,信寫得很纏綿,不時地有詩詞歌賦穿插其間。信都不長,但語句凝煉,有點一句頂一萬句的氣勢。幾句話,一個笑臉,有時還有幾個英語詞,把個網情書弄得有聲有色。

楊紅想不到周寧居然有這份文采這份情懷,一下就懵了。這麽多年,都覺得他是首**詩,是個不理解浪漫情懷的人,所以可以容忍他的不解風情。現在看來,他隻是對自己老婆才是一首**詩,對這個“故鄉的雲”卻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情詩,纏綿悱惻,浪漫多情,才華橫溢,溫柔體貼。

楊紅忍著氣憤和眼淚,再往下看,發現這兩個人已經通信不少日子了。“故鄉的雲”花了很多篇幅訴說自己丈夫的不解風情、粗俗平庸、自私自利、不求上進,在楊紅看來,完全是對周寧的描寫。如果自己要控訴周寧,可以一字不改地全篇抄襲。但楊紅馬上就氣憤地看到周寧在那裏循循善誘地開解“故鄉的雲”,道理說得那一個通透,同雜誌上那些專門替人排憂解難的專欄作家如出一轍,很有灑向人間都是愛的胸襟,如果楊紅得到其十分之一,就要感激涕零地評周寧為模範丈夫了。

“故鄉的雲”很關心地問到山的妻子和孩子,語氣關懷備至,信息無比靈通,寥寥幾句,就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心胸寬廣、一心隻為心愛人著想的癡情女人。而“故鄉的山”呢,語氣那一個沉重,叫人感到他是一個重情義、負責任、在親情與愛情之間掙紮的正宗男子漢。

“故鄉的雲”對現存婚姻似乎已經是毫無留戀,“離婚”二字在字裏行間跳躍,好像隻要“故鄉的山”說個“離”字,雲就要斬釘截鐵地離了。

“故鄉的山”語氣比較模糊,既看不出他對妻子兒子的眷戀,也看不出他有另起爐灶的決心,好像更看重過程而不是結果,有些句子,其思想境界之高,簡直可以與陳大齡的那些名言媲美。

從“故鄉的雲”和“故鄉的山”對周寧故鄉的熟悉程度來看,“故鄉的雲”真的是周寧故鄉的一片雲,讀高中的時候,似乎對周寧有那麽一點意思,第一年高考沒考上,回去複讀,第二年考上了一個師範院校,現在大約在離故鄉不遠的地方教書。雲和山曾約好一起去他們讀過書的中學,回味那些甜蜜的往事。

楊紅沒有從電郵中看到直接的肉體關係的描寫,但那可能隻是雲和山都比較含蓄,以他們兩人的文風,可能寧願用風雅的詩詞來暗喻那些雲雨的場麵。聯想到周寧好幾次隻身返回故鄉,楊紅斷定他們已經做成那事了。生下周怡後,周寧甚至還提議去做個DNA檢驗,當時楊紅不懂他的用意,現在看來,周寧是因為自己心裏有鬼,所以懷疑她有外遇。

楊紅不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麽,隻覺得亂糟糟的象一團麻,眼淚一直往上湧,喉嚨裏好像有一聲尖叫堵在那裏,要麽叫出來,要麽吐出來。她顧不上跟媽媽打個招呼,就衝出家門,也沒怎麽想,就跑到以前跟周寧約會時常去的湖邊。

看著那一湖平靜的水,楊紅感覺到一種致命的**,很想一頭紮進去,了結此生,因為自己這一生,真是活得不值,從來沒有得到一份真正意義上的愛。對一個女人來說,隻有一個男人愛你,愛得真,愛得深,愛得長久,才說明你值得人愛。可是自己這一生,作為一個女人,有誰真正地愛過自己呢?

楊紅此刻有點明白為什麽人會想到死。選擇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其實他們的心可能是很平靜的,生與死已經沒什麽區別了。離開這個世界,不是因為他們太痛苦,而是因為這個世界不值得他們留戀,或者說是因為這個世界不留戀他們,不需要他們,不欣賞他們。活到那個份上,生命已不再有任何意義。生無所戀,死就變得非常有**力。

楊紅覺得自己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連周寧這樣一個各方麵都不如她的人,都不愛他,這事傳出去,自己還有什麽臉見人?更何況自己被周寧甩了,是因為一個高考考了兩次的女人,是一個結過婚,有孩子,年紀肯定也跟自己差不多的女人,她到底有什麽比自己強的地方?

楊紅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真的是沒有什麽留戀的,隻有孩子還是自己一個生存下去的理由,但等他長大了,他也會離她而去的,現在的小孩不都是這樣的麽?朋友同事都隻是泛泛之交,別人都有別人的生活,自己在他們生活中什麽也不是。自己這一生,永遠是孤獨的,沒人愛的。

楊紅不知道自己在湖邊坐了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直到周寧找到她。

“回去吧,”周寧小心翼翼地拉拉她,“兒子還在家等你回去喂奶呢。”

“讓他吃牛奶吧,我要你今天就在這兒把一切都說清楚,回去說不方便。”

周寧攤開手:“你要我說什麽?你都看見了。”

“我要知道為什麽。”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她哪點比我好?她高考還考了兩次,上的也是二流學校,結過婚,有孩子……”楊紅高聲說了幾句,突然停了下來,發現自己正在重複十年前周寧做過的事:追根究底地要知道為什麽自己輸在了另一個人手裏,自己不過是把陳大齡換成了這個“故鄉的雲”。

那天在湖邊,楊紅就象審犯人一樣把周寧狠狠審了一通,也沒審出個滿意的回答來。審到最後,審判人和被審判人之間的對話,圍繞著一個“為什麽”,形成了一個LOOP:

//beforeenteringwhileloop

“你為什麽要跟她有這麽一手?”楊紅問。//makeminorchangesifnecessary

while(周寧答不出為什麽){

“我不知道。”

“你想離婚了跟她去過嗎?”

“如果不是你發現得早,可能最後我會跟她去過。”

“那你現在想不想離婚?”

“我不想離,我舍不得你和兒子。”

“你舍不得我和兒子,那你為什麽要跟她有這麽一手呢?”}//endwhile

一直LOOP到楊紅自己都累了,才強行退了出來。

LOOP的結果,楊紅從信息上沒有得到多少新東西。“故鄉的雲”叫劉彩雲,是周寧高中班上的英語科代表。“故鄉的雲”與“故鄉的山”在故鄉偶遇,兩人留了電郵地址。雲就跟山發了一封電郵,山就回了一封,雲和山就互通起電郵來。慢慢的,雲就開始追憶往事,山也鼓勵她追憶,雲含蓄地說出她曾經暗戀山,而山也說他對雲有過意思。雲的婚姻不幸,山的婚姻也好不到哪裏去。同情,安慰,回憶,倒敘,盼望,相見,等等等等,走的是已婚男女網戀的基本路子。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逼死都逼不出一句浪漫的話來,你跟她倒是蠻風花雪月的啊。”楊紅恨恨地說。

“大多數都是從網上抄來的,現在網上多得很,你不信我可以指給你看。”

“是不是為陳大齡的事在報複我?”

“不是。你們之間又沒什麽,有什麽值得我報複?”

“那是因為什麽?因為我做了流產手術,你熬不住了?”

“不是。你不要亂想,我跟她沒做過那事。”

回家後,楊紅想進一步細讀那些電郵,給自己的問題找個答案,卻發現周寧已經把所有電郵都刪掉了,問他,他說是為了跟那件事一刀兩斷。

接下來的幾天楊紅還不屈不撓地審問了周寧幾天,但審來審去,楊紅還是沒搞懂周寧究竟是為了什麽。如果是因為十年前她跟陳大齡的事,她可以理解,甚至不怪他,就算一報還一報,扯平了。如果是因為生理上的需求暫時得不到滿足,要找個人發泄一下,她也願意理解,男人嘛,不就是為了那點事活著。如果是厭倦了她,要找個新鮮的女人,也該找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想不出這個故鄉的雲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不聰明,已婚,有小孩,聽說樣子也不比她強,在一個小城市工作。總而言之,周寧給不出一個理由,楊紅也想不出一個理由。

楊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定要追究這個“為什麽”,追出答案又能怎麽樣?為了防範以後再發生?或者追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就能把這事一筆勾銷?那麽她心中的標準答案應該是什麽?她不知道,她隻想知道為什麽。她甚至想過去找那個劉彩雲,但不知道自己找到她又能怎麽樣。罵她搶了自己的丈夫?如果別人說:“誰叫你管不住你丈夫的?”那自己有什麽臉見人?

周寧見她念念不忘,耿耿於懷,就說:“你要是氣不平,那你也去找一個吧,我不怪你。我們扯平了,你就不會難受了。”

楊紅把周寧提的建議認認真真地思考了半天,找個情人,扯平?她把自己一生中所有可能的情人候選人都拿出來想了一遍,覺得找不到一個人可以用來扯平。

陳大齡早已沒來往了,還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麽想的,更不要說現在。自己現在總不能跑去對陳大齡說,我們做情人吧,我要跟周寧扯平。從前追過自己的那些人,當時就隻是請人來傳傳話,你一說不行,別人就跑了,現在早已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了。總不能自己跑去找別人吧?

有一次同學聚會的時候,有個中學同學,叫張明的,在班上挺調皮的,現在做生意做發了,是他掏錢搞的那次同學聚會。他倒是嘻皮笑臉地說以前在中學就暗戀楊紅,但他也沒說現在還戀她呀。同學聚會完了,大家也就再沒聯係了。

楊紅悲哀地想,三十多歲的女人了,結了婚,又有了孩子,找個人從肉體上扯平還有可能,從感情上扯平?恐怕是很難了。

從肉體上扯平,楊紅覺得不值。在楊紅看來,女人跟男人做那事,除非是因為她愛他,不然就是被汙辱了。一個女人去跟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做那事,那不是自尋倒酶?白白被人褻瀆,吃虧的是女人。不光跟周寧扯不平,還把自己在另一個人那裏扯虧了。

楊紅是不想讓她父母知道的,但周寧卻把這事捅到嶽父母那裏去了。他跟楊紅的父母攤開一切,說自己絕沒有離婚的意思,但現在這事做也做了,楊紅不依不饒的,到底要他怎麽樣呢?您去勸勸她吧。

楊紅的父母就來勸她,說他也知錯了,也願意改了,看在孩子的份上,就算了吧。楊紅為這事恨極了周寧,這叫自己在父母麵前還怎麽做人?這種事情,如果沒人知道,還可以承受,不為人知的失敗隻算半個失敗,人盡皆知的失敗則是雙重的失敗。一旦外人知道了,那自己的臉就全丟光了,還怎麽活下去?

楊紅狠狠警告周寧:不許你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你走漏一絲口風,你當心……楊紅也不知道周寧應該當心什麽,自己有什麽可以治得住周寧的?當心我殺了你?還是當心我自殺?楊紅知道自己既不會殺人,也不會自殺。除了哭,還是哭;除了吵,還是吵。

這口氣,就那樣窩在楊紅心裏,想忘記又忘不掉,想幹脆離了婚,又怕被人恥笑,也怕自己再也找不到一個丈夫,怕兒子沒爸爸要受人嘲笑。

從那以後,楊紅看見周寧,就從生理上厭惡,當他來求歡的時候,楊紅就感到連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有好些天,楊紅都堅決不從,一直到周寧那玩意兒無數次地起落,憋得無可奈何,痛得他直抽冷氣了,楊紅才勉強讓他爬上身來。

楊紅很快就發現,在別人稱為“三十如狼”的年齡,自己的身體卻又回到了新婚時的狀態,可能比那時還糟糕。那時的幹燥,隻是覺醒前的沉睡,一旦覺醒,就會濕潤溫軟;而現在的幹涸,象斷了源頭的河流,看不到重新流淌的跡象。楊紅覺得自己那地方,就象一截抽了真空的橡皮管子,任周寧怎麽左衝右突,都難以進入。

這是楊紅沒想到的。自己從思想上講,還是願意把這婚姻維持下去的。但自己的身體,卻毫不留情地把周寧拒之門外。

結婚這麽多年,楊紅覺得自己的身體早已適應夫妻生活了,雖然周寧很少做什麽準備工作,常常都是直奔主題,做起來也是心中有我,目中無人,但楊紅早已不再覺得痛苦。當周寧因為別的事在楊紅麵前感到歉疚的時候,他會在**盡心討好,那時楊紅甚至能感受到**。

周寧雖然讚楊紅高胸,但他在**對高胸卻沒什麽興趣,有時抓兩把,也是玩笑多於愛撫。接吻呢,是楊紅率先杜絕掉了,因為周寧飯後常常在牙縫裏留幾根菜葉肉絲什麽的,晚上又常常忘了刷牙,即使是刷過牙了,兩個人的口水攪在一塊,也不知是誰的氣味不對,反正吻後感很不令人回味。所以每次周寧張嘴來啃,楊紅就把頭左右轉動,竭力躲避。次數多了,周寧也看出來了,就把這招省了。

周寧一直奉行把女人保持在愚昧狀態的政策,也還沒虛榮到要身下的女人大聲喘氣呻吟來證明自己功夫高強的地步,所以一般隻注意自己火候到沒到。女人扭動扭動倒是不賴,可以讓自己更快到達頂峰,但他沒覺得女人扭動的幅度是男人技術高下的反應,反而覺得是女人自身騷不騷的表現,象楊紅這樣絕對不騷的女人,除了命令她扭動,還有什麽別的辦法?所以周寧做到要飛不飛的時候,就催促楊紅:“動一動,扭動扭動嘛,怎麽象死蛇爛鱔呢?”楊紅聽了這話,自然是又羞又氣,就算想動的也不動了。

開工前沒前戲,完了事沒後戲,楊紅早就適應了,或者說她根本就不知道“前戲”“後戲”這些詞,隻在電視電影上,看到過男女之間纏綿地吻個沒完沒了,尤其是那男主人公,帶著那種欣賞、沉醉的神態,從女主人公的脖子一路吻下去,看得楊紅都心旌搖**。周寧差不多從來沒有這種欣賞沉醉的神態。

當然後來被周寧一點撥,也就不覺得什麽了。周寧說,這還不懂?電影不能拍得太黃嘛,當然隻好讓他們在那裏啃給觀眾看羅,實際上,到了那種時候,哪個男人還忍得住?早就單刀直入了。

單刀直入就單刀直入,這些年,楊紅也不覺得單刀刺進來的時候有什麽痛感。用周寧的話說,楊紅那塊是口井,別看井沿上是幹的,伸根棍子進去探探,就知道是眼活井。所以周寧就直接把他那棍子伸進去探,探來探去,就探到水了。再把棍子探進探出的,井水就跟著棍子爬上來,慢慢的連井沿也濕潤了。

現在有了這個“故鄉的雲”橫梗其間,楊紅和周寧都發現是沒辦法單刀直入了,即便是周寧東摸摸,西摸摸地挑逗了半天之後,楊紅仍然是幹燥如初。周寧不得不到處打聽,買來潤滑劑幫忙,不然自己的小弟弟撞破頭皮也進不去。

總算可以做了,但做著做著,那個女人就在楊紅眼前冒出來,楊紅就想到周寧的那玩意兒曾經在另一個女人的那個地方進進出出,說不定那個女人洗都沒洗幹淨,說不定那女人還有什麽髒病,而那個女人的那地方,又曾經有另一個男人的那玩意兒在那裏進進出出,而那個男人……

這樣一想,就覺得周寧那玩意兒肮髒得要命,把自己的身體都弄髒了。有幾次,不得不叫周寧停下,自己跑到廁所哇哇地吐個天昏地暗。

周寧的十年之癢,就成了楊紅的緊箍咒,一有空就拿出來念叨一下,一直到有一天,周寧也爆發了:你這人是怎麽回事?我已經認了錯,也保證不會再跟她來往了,你還要這樣沒完沒了。叫你去找一個扯平,你又不去找。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楊紅愣住了,她覺得自己再說一句,周寧就會提出離婚,或者從這個家跑出去,那是她不願意要的結果。於是,楊紅不再提那事,但在心裏,卻覺得有個疙瘩越結越大。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就覺得心口發悶,好像一口氣梗在那裏,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隱隱地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