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封白醒過來時,已是三個月後。

他發現自己躺在叔叔的洞府中,卻沒有看到叔叔的人影。沒由來的心慌令他忘了識掃,而是奪門而出,直到在山頭發現封紹。那人正與何鸞兩人在打理靈植,元昊則在一旁嘰嘰喳喳,不時插手幫倒忙,叫封紹給打開去。

午後的陽光裏,正是一副歡樂和諧的景象,叫他莫名就心安了。

封白距離十丈遠時,封紹才感知到,最後這粒寒珠給他的損害是方方麵麵的,足見要吊著命也不是件容易事。他抬起頭,就看到那個白衣劍修迎麵走來,是個完好又有精神的樣子。他起身擦了擦手裏的汙泥,笑說:“你總算醒來啦。”

何鸞與元昊也各喚了一聲“師娘”、“娘”。

封白也不應,隻將他們打發走,便徑自將封紹抱住,閉住眼說:“叔叔,我竟也做了噩夢,我夢到……”話音卻戛然而止,他扶開對方,驚道:“叔叔,你怎麽還是這副軀體?”

奪舍不成的事自然是瞞不住的,他便將須彌、淩霄,還有自己無法奪舍的因由解釋了一番。

封白登時變了臉色,立刻就為封紹探識,然後臉色就變得更為難看,幾乎捏斷對方的手腕,聽得封紹嘶了口氣,他才放開手,又重新握住,這次卻是溫柔得幾乎怕將對方碰碎了。

“叔叔……”

封紹聽到對方語聲發顫,急忙安撫了他,解釋道:“不礙事,雖是奪舍不成,須彌老祖也告訴了我解救之法。在你未醒之際,我已去到了菩提寺的芬陀利華境,那裏長有一株千葉白蓮,其中一粒聖蓮子能完全淨化渾濁之人,不論是病魔、傷魔還是心魔。”

“竟有這等至寶?”封白露出疑色,道:“那為何叔叔的身體卻更見敗壞了?”

“你聽我說完。”封紹接著道,“既是至寶,哪有我一去就能取得的,就連芬陀利華境的門都是慈覺師叔領我才進得去的,不然隻怕是連方位都不知曉了。便說這顆聖蓮子,也不是說吃便能吃的,它既然有此神效,自身也是不凡,能自行擇主。”

“叔叔難道不被它選中?”封白語氣一寒。

封紹不答,隻笑說:“這芬陀利華境是連心有惡念的人都進不去的,這聖蓮子自然也不會擇取惡人,我想這三年多造些善業。慈覺師叔說,這樣三年後再去摘取一回,應就得救了。”

封白皺起眉,道:“為何是三年?怎不一回取了來,若不認可,便將它劈了也要吃掉。再說,叔叔這身子哪裏還等得三年?”

“等得的,我吃了一粒寒珠,死撐三年應是可以的罷。”

“你也說是死撐,又何必再受三年的折磨!叔叔不去,我便去為叔叔取了來!”封白粗聲怒道,這便祭出湛盧劍。封紹急忙攔住他,道:“你心懷這種戾氣,便連境門也進不去。哪裏是所有的事都能靠暴力來解決的呢?”

封白原本不是衝動的人,不過是因為戳中了弱點,這才莽撞血熱,稍一停頓,他也知道此事不是魯莽行事的時候,畢竟事關叔叔安危。但聽得封紹的話,他卻是麵色一沉,冷冷道:“若能靠暴力來解決所有的事便好了,頭一件便要將那出爾反爾的須彌與淩霄給咬死。”

封紹道:“又與他們有甚麽幹係?原是我們算計在先。”

封白道:“他又何嚐不是算計在後?何況這什麽荊棘什麽血蘿全是須彌的手筆,若不是他,叔叔哪裏要受這等苦?更可恨是,既要殺你還要利用你,利用完叔叔還給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分明是公報私仇,仍是要拖累死叔叔。”

須彌老祖最後的舉動無疑也叫封紹暗惱,好在他也給須彌設了難題——最後須彌問他合歡草的春毒,他說合歡草因受重傷而無毒可施,卻是句半假不真的話。他本意是為須彌對淩霄的情意感動了,才說出善意的謊言,不想他毫無誠意,這句謊言倒將成為他與淩霄合籍的難題。

淩霄不過是初醒時還沒料想這麽多,才以為自己也情動罷了,來日略一聯想,春毒也不是沒有蛛絲馬跡的。到時候自有淩霄為封紹給須彌難看,這可比他動手更叫對方難受了。須彌還誌得意滿的溜之大吉,殊不知,完全錯過了封紹為其湮滅春毒證據的好意。

倒也咎由自取。

封紹心歎一聲,但這一口氣出得仍不叫封白滿意,封紹隻好勸道:“我們實力懸殊,用暴力不如用腦,你也該收收這暴戾的心性了,日後渡劫該如何是好。”

封白聽出對方苦口婆心的關懷,火氣略消,似笑非笑的道:“叔叔說用腦那便用腦,須彌以為他萬事大吉抱得師兄歸麽?哼,之前以備須彌臨時變卦或是事後無常,我便早收集了淩霄器靈元魄中的一部分入玉瓶。”

“你,這,須彌要不了多久就會發覺,還不得來興師問罪?你哪裏應對得了他?”

封白道:“我自應對不了,但也無須我應對,我自以玉瓶去向來要挾便是。如今我倒是不用要挾了,他若來問我,我便告訴他玉瓶拋入化外之海,叫一條海龍給吞了。他便是大乘期又如何,倒看他能殺多少條五階海龍,更不要說化外之海危機四伏,乃是海龍老巢。”

封紹道:“你這是騙他?”

“是又如何?”

封紹思索著慢慢說道:“他若發現了,一氣之下將你殺了呢?”

“淩霄能讓他殺了我?”封白反問。

封紹不說話了,這小畜生當真是掐對了對方的死穴,於是問:“那玉瓶放哪裏了?”

封白一笑,道:“自是須彌承諾永不再去的地方。”

封紹見他誌得意滿,心裏也會意過來,說:“你這是想憑著這玉瓶握住對方把柄一世了,也好,有了這把柄,我倒不必擔心他敢秋後算賬了。難為我還算計旁的,倒不如你這法子厲害了。”

封白聽了,笑出虎牙來,孩子氣的伏在對方脖頸間,說道:“有我在,叔叔什麽也不必想,絕不叫叔叔吃虧受害。誰若傷害了叔叔,我必當千百倍報複回去,我可是答應過你師尊的。”

被這小畜生一團抱過來,封紹心暖身子也暖了,微笑著一擰他冒頭的毛耳朵,既貪婪此刻溫柔,又忍不住歎息,這畜生若真知道他死了,隻怕要將天戳出個窟窿來呢。

這當然不是封紹想看到的,他既不願封白毀了別人,更不願封白毀了自己。他的小白如此優秀,不應該成為千夫所指的殺魔,更不應該止步飛升,他的小白應該立在眾人之上,受眾人尊敬敬仰。理應如此。

但這話明說卻是沒有用的,封白的執念,經了這許多事,封紹如今越發清楚明白,已不像當初那麽天真了。所以他隻能撒個善意的謊言。

“叔叔,你哭了?”

“妖毒發作,太痛了。”

“我為你輸氣……”

“現在這法子已不管用了,別白費靈力了。”

“……那我們去寒潭,寒潭鎮痛。”

“還能待在裏麵永遠不出來?”

“嗯,我永遠陪著叔叔。”

“喂,手放開!”

“不,我就這麽陪著叔叔。就這樣,一輩子。”

“嗯,一輩子。”

這個一輩子注定不會太長,封紹很明白,他的一輩子隻剩三年。

三年對於修者而言當然是無比短暫的,而封紹要做的事卻很多,他又素來是個有計劃的人。便是上一世,他第一次化療時就寫好了長達十頁的遺書,從遺產分割、喪葬事宜,不動產贈與都一一列明,確保他死後也和他死前一樣有條不紊。

這一次他是不能寫遺書了,但遺產還是有一些的,如《祭煉心咒注》,他必須傳給元昊。蘑菇既叫了他幾十年的“爹”,他便要為這兒子多作打算。元昊生而為魔,是注定一輩子隻能修魔了,沒了他在身邊,這本上古心法作用不言而喻。

此外,他這些年收集的一些培植玉簡還有一些靈植殘卷也不少,陸陸續續的已給過許多與何鸞,如今更是要將其餘的也給了去。這番舉動自然惹得封白取笑,說他錦囊袋裏那些存貨還沒有他的多,巴巴的這麽個給法還不如他直接堆一堆給何鸞哩。

封紹也隻是笑,心裏卻道,他給的歸他給的,自己給的也算留個念想。

封白雖然覺得有這一雙“兒女”也不壞,但他的道侶總留著兩個人湊在一處,就叫他不是滋味了。少不得要尋兩個人的茬,叫他們見好就收,兩人麵上答應的好好的,回頭何鸞就在元昊的指點下送了一盒好藥給封白。

“師娘,此藥藥性極猛,師娘一定要斟酌使用啊。”

他沒少收這徒兒的好東西,這回也不細看,打發了一大盒糕點給何鸞,便臉冷心熱的跑去找他的好叔叔試藥了。

雖聽了一句藥性猛,但封白哪裏放在心上,越是猛才越有趣。這一回試藥也的確有趣,他甫一入港,不過動彈三兩下,剛說要大戰一場,那孽根便已急不可耐的噴瀉而出。惹得封紹樂不可支,直說他是個快將軍。

封白臉色烏黑,猶不信邪,越發將藥試得十足……何鸞誠不欺他,卻是藥性極猛,這一晚,封白一個時辰盡瀉十餘回元精。若非他不僅是元嬰修為且體質不凡,隻怕一早馬上風,死在封紹的身上了。

當然,這些元精卻也沒浪費,盡數補給了封紹,於是兩人的對比越發明顯,一個眼圈黑神色倦,一個則神清氣爽,不過兩個人都將熊孩子給提來教訓了一頓。封白雖出了口惡氣,卻也受到道侶的責備——“平日少想些這事,沒的教壞孩子,今次也給你一個教訓。”

這次是丟了醜,封白嘴裏答應的好好的,背後卻將何鸞、元昊兩人提出來威脅,不教出真正藥性生猛的玩意,一個個全丟到思過峰去,沒個十年全出不去。

迫於如此**威,兩個小人兒不得不就範,之後許多日,他們都沒能見著他們的爹娘。等到再見麵時,已是封白大手一揮,要將他們打發出昆侖了。

“這麽依依不舍幹嘛,他們就算閉關,不也幾年十幾年又見麵了?”封白將他叔叔的腦袋扭回來,撇嘴道。

封紹猶在想念之前吵吵鬧鬧的日子,聞言隻說:“祭煉心咒注有些地方還沒跟蘑菇說的明白,錦囊袋裏那塊培植的玉簡也沒弄清楚給阿鸞,你就這麽急著趕人走了……”

“這些事不用急於一時的,我們又不趕時間。”封白不以為然,抓著封紹的手回家。

徐冀州雪停的時候,封紹與封白再度踏入俗世裏遊曆。

遊曆的路線、事宜依然以封紹為先,這一點上,封白並不糾結,仿佛隻要在封紹身側,去到那裏也是沒有關係的,去做什麽也是沒有所謂的。除了偶爾有抱樸宗飄渺宗的活傀儡親傳弟子來作匯報聽指令,其餘的時候,封白都跟隨著他叔叔的腳步,他叔叔去斬妖除魔,他也去斬妖除魔,他叔叔去救死扶傷,他也去救死扶傷,他叔叔去處理九州盟的事,他也去幫忙助威。

如今真的成了九州盟,倒使封紹了卻一樁心願,隻是曾經也想過要帶領散修走向安定繁榮的重擔,卻不是他能擔得起的了。畢竟也花費了他多年的心血,重生後一事無成,這九州盟至少能算是自己結業的成績單。哪怕人走,也不願茶涼。

從已將四州盟界碑換位九州盟的盟部離開,封紹看向封白,問道:“你覺得如今的九州盟如何?”

封白挑挑眉,道:“不過是因亂世苦境而結集,說到底仍是一盤散沙。叔叔剛剛也看到了,如今徐冀州不過是剛剛平息了獸潮,又有昆侖撐腰,大宗也許久不敢發難,這便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又急著要選出各州的分盟主,想瓜分大宗的利益了。”

封紹點點頭,說:“也別說隻有散修追逐蠅頭小利,便是四大宗的人,如碧蜀、碧玉、碧波、複陽子,誰又不是唯利是圖?”

封白嗤笑一聲,道:“鼠目寸光,所以指望他們是指望不上的,還得先收服了,才能叫他們融為一體,不致生出岔亂。”

封紹沉吟道:“傀儡之術不是長久之法,真正得了人心,才能穩固自身。”

封白看了他一眼,道:“叔叔這話也對。所以說,我們才不要急著搜全山河社稷圖,先由得這妖獸作亂得久一些,世道一亂,他們才自顧不暇,知道團結一致的力量,曉得叔叔的好處。如此過去三四百年,九州盟真正安穩堅固了,再一太平,也不致讓這些散修就立刻內鬥得土崩瓦解,白費叔叔的好心了。”

他說這番話原以為封紹會反駁,卻沒想,封紹沉默了一下,反而誇他:“你想的很長遠,雖造孽了些,卻也是為大局著想。若按你所說,九州盟或許真能走上幾百年上千年……”然後他止住話頭,忽然道:“你那不是還留著當初青陽凝結的活傀儡丹麽,用幾個方到九州盟那幾個不安分的盟主身上。以後他們還有他們的轄區便由你監管著。”

雖然這代表了叔叔的認可和信任,但封白卻莫名感覺出一絲托付的意味,聯想起之前一些蛛絲馬跡,他不由生出無名之火,燒得他焦躁不安。然而他並沒有顯露形跡,他叔叔雖然能裝愛演,他由叔叔一手養大,裝模作樣起來也不輸分毫。

之後一日,封白便借由傀儡一事暫時離開封紹,說是去大荒州的散修盟,其實卻不是南下而是北上,直接回了昆侖。

“師祖聽過一處叫芬陀利華境的地方麽?”

“師伯祖知道千葉白蓮嗎?”

“師叔祖,聖蓮子是什麽,有什麽用處?”

……

他問出許多與封紹所說相關的問題,得到的回答卻與封紹所說的大同小異。世間的確有一處芬陀利華境,乃是菩提寺轄內,也是佛門聖地中的聖地。境中的確有聖寶千葉白蓮,結有一種神跡般的蓮子,名聖蓮子,能淨化世間一切汙濁。這種聖蓮子也的確能自行擇主,選擇有緣得到它的人。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善業足夠就能獲得聖蓮子的青睞,但聽說芬陀利華境能區分善惡,這聖蓮子若能識別善業惡業,想必也不是怪事。善業越多,應是更投聖蓮子緣法的……”宗中年歲最大,學識最淵博的泰安長老如此說。

聽了這話,封白那顆瘋狂跳動的心終於鬆了一些,幸好不是他想的那個答案。雖然叔叔仍有可能得不到聖蓮子,但是隻要世間真有這寶物,也知道寶物在哪,哪怕叔叔得不到,他拚盡全力將那芬陀利華境劈了,也要將蓮子摘了塞到叔叔的嘴裏去。

“多謝師叔祖指點。”封白含笑一拜,金眸中的厲色已淡去許多。

再回到封紹身邊時,已是一個月後。

彼時,封紹正在一處遭了大旱的城鎮裏領人施粥,他見封白來了,便從洶湧的難民隊伍裏擠出來,向封白招手說:“你回來了,我正少了人幫忙哩。”

“嗯,這便來。”封白說完這話,卻是一把將他抱在懷裏,惹得連附近一心奔著香粥來的難民紛紛側目。都在猜測抱著他們救命神仙的白衣男子是誰人,這麽唐突,定會叫神仙打開去罷?也有人覺得二人相擁一處,竟是匹配無比,彷如天人下凡……

封紹尷尬的想推開他,卻聽到身上的人高興的說:“叔叔這些天嚇死我了。我差點以為叔叔全是騙我的……叔叔又一向最愛騙人。若叔叔丟下我一個人,我簡直不敢想……謝天謝地,並不是我想的那樣,我真怕噩夢成真。真好,真好。”

封紹動作一僵,心裏五味交雜,說是不愧疚是假的。但也隻能任由愧疚著,該如何做還該如何做,原本他以為自己做的夠好了,卻還是叫這精明的畜生看出端倪。他更該小心了,本就隻剩這些時日,不該讓這畜生在不安中度過才是。

“胡說什麽,我丟下誰也不會丟下你。”封紹努力笑出來,不知是為了安撫他,還是為了硬起心腸,終於說了句少見的情話:“你就是我的性命,你見過有人不要命的麽,至多是老天嫌他命長罷了……不論如何,封白,我愛你如命。”末了他又輕聲道:“所以你要是為我好,就該活的好好的。”

封白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個“愛”字至上,以至於他激動得忘記去聽後麵的話。滿腔喜悅幸福讓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用力將封紹抱在懷裏。

封紹也用力的回抱他,四周有著怎樣的目光,他也不在意了,彷如溺水的人抱住浮木。

多麽希望這浮木能將他渡往彼岸。

作者有話要說:※大約會要多出2章,將160章番外後移一下,應該是162章或者161章完結。

※想到寫了半年的文終於要完結了,心裏還是有點小激動o(*////▽////*)q

※謝謝蘑菇菇涼的雷,很響很響,將那些不送花不留評的霸王全炸出來吧!

※阿門!阿彌陀佛!無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