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南國春日,萬物複蘇,生機勃勃。

遊人如織的臨海小鎮市集裏有兩個形貌氣度皆是出眾的青年人,引得許多姑娘媳婦側目,若非其中一個坐在木製輪椅中,隻怕她們都要認為兩人是世外修仙人了。

封紹並不知道自己修者的身份都令人質疑了,他叫住一個賣糖葫蘆的,買了一串給封白,問他,“甜不甜,”

封白食不知味,卻是點頭說“甜”,又送到他叔叔嘴邊。

封紹吃了一個,還沒來得及說好,胸口便大痛,喉中一腥,便吐出一口汙血來,將封白手裏的糖葫蘆澆得烏黑,瞬間萎縮化灰。

“糟蹋了。”封紹歎說,他抬起手來,封白卻已先一步為他擦去了唇邊的血跡,駕輕就熟的取下皮囊喂對方喝水。封紹的景況一日差過一日,這幾個月來,妖毒從雙腿開始擴散,已不能起身行走,至於靈力運行,兩年前就已無法動用一絲一毫。

如今,他甚至不能接受半點靈力法術,便是禦劍飛行得久一些,他也要被氣流衝擊得暈厥。而護身氣略厚重一點,他也要吐血,稍微重一些的靈力法術,都能叫他反噬,身體已差過凡人。

這些都是體內寒珠越來越抑製不住妖毒的征兆,此時已過去近三年。

“叔叔,我們在這逗留了多日,應該要去芬陀利華境了。”封白邊推邊道。

封紹似沒聽到,隻看著沿途街市與攤販,不時買一兩個有趣的玩意,這便像從前一樣要往封白的頭上套,說:“你小時候多可愛啊……”

封白等不到答案,終於停下推手,俯身過去,雙目凝視對方:“叔叔?我們去芬陀利華境罷。叔叔,你是不是怕了?”

封紹避無可避,張開口卻是一陣凶咳,封白連忙拍背與其順氣,終於停下咳嗽時,他的臉已更為慘白的兩分,一副沉屙已久的憔悴模樣,連眉心的朱砂痣都失去了顏色。

封白心痛道:“叔叔,你不必怕,就算這回那聖蓮子不選你,你也不會有事的。我劈開那芬陀利華境,那那聖蓮子拔了給叔叔,好不好?你再不去,我真怕哪一日……”

封紹抬起頭,突然打斷:“小白,你信報應嗎?”

封白一愣,語氣莫辨的道:“我現在信了。”頓了一頓,他避開了封紹的目光,隻是看著地麵,說:“若不然,那賊老……不,那天道不會叫我看到叔叔這副樣子。”

封紹伸出骨瘦嶙峋的手,輕輕摸了摸對方低垂的頭,然後道:“這不是你的報應,這是我的,你從前的殺孽也是為我。但是,以後不要再濫殺無辜了。天道有常,或因人勢而遲,然終不誤。”

封白用力點點頭,忽然豎起三指來,沉聲起誓:“上天若能保佑叔叔安然無恙,我餘生再不造一件惡業,行善濟世,願為叔叔積德造福。如違此誓,便叫九天雷劫劈得灰飛煙滅……”

封紹握住他的手,責問:“誰又要你發這麽重的誓?”

封白一笑,道:“我還沒說完呢,若叔叔有分毫閃失,那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如今我們是救死扶傷,來日我便要遇神殺神,見人殺人!我不快活,那誰也別想快活,我難受,那都得陪著我難受。嗬嗬,隻那賊老天會挑軟柿子捏不成?有種如何不衝著我來?”

“你——”封紹還沒罵出口,這又咳出幾口汙血。

封白見狀,一邊為封紹順氣,一邊將自己罵了一通,“叔叔莫惱,是我又胡言亂語了。”

封紹無奈的搖了搖頭,並沒再多說什麽,隻道:“我們去芬陀利華境罷。”

從這臨海小鎮去到芬陀利華境,若是禦劍飛行,不過一兩日功夫,但如今封紹的狀況已吃不消高空久飛。所以封白祭出件禦水的法器,是個巨型葫蘆模樣,他抱著封紹騎在葫蘆之上,葫蘆遊在大海之上,起起伏伏,**向遠處。

水路不比空路,自要多花費幾天才能抵達目的地。

封紹倚靠在那個溫暖堅實的懷抱中,看了朝陽又看了夕陽,一時金光遍灑,普照四方,一時又日薄西山,夕陽西下。朝生夕死,原是輪回。

越往南,海風也越鹹熱,熱得封紹身上籠罩的那層輕薄的護身氣已無法阻擋暑意時,終於已是到達了目的的海島,那道遍刻蓮花的山壁近在眼前。

封白將他抱到輪椅上,然後推行著他走了過去,走了不多遠,便見到了慈覺與惠寂一對師徒。他走到封紹麵前,蹲下來將一對指環各自套在他與對方手上。

“這是飄渺的地階法器同心環,我們戴著這個,哪怕是在靈境、秘境都不用擔心識掃不到,有了它就能感應對方。你若是失敗,便可用它通知我,我亦能感受到你的安危。叔叔如今靈力全失,務必要加倍小心。”

封紹看了看手上的指環,著意輕鬆的說:“倒是件好寶貝哩。”

封白的麵色卻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旁若無人的道:“便是聖蓮子不選叔叔也無妨,我們強搶也要奪出來,便是我一個人能力不夠,還有泰寅師祖,我師尊,我昆侖三千弟子,就不怕取不出一粒蓮子來。”末了他握住封紹的手說:“所以叔叔別怕。”

“有你在,我不怕。”封紹笑了,看著眼前的人,恍惚中回到了許多年前,這個人還是七、八歲孩童的時候,奮不顧身的為他渡氣,救他於危。從那時候起,封白就這樣值得他信賴與依靠。

“好好的等我回來。”封紹最後說。

“那還用說。”封白道,又補上一句:“但叔叔別讓我等急了。”

這句話並沒有得到對方的答複,在一片白光中,蓮香馥鬱傳來,正是慈覺與惠寂合力啟開了芬陀利華境。

封白看著他叔叔自己轉著輪椅往裏進去,眼看要沒入白光消失不見,不知為什麽他就心中不安起來,仿佛是獸類天性的警覺。他猛地追上去,想要抓住叔叔,想要跟著一起進去,但是一道霸道的反射之力猛然來襲,毫無防備的他當即被擊出數十丈遠。

他渾然不顧的躍起身來,再度衝去,卻是來不及了。甚至來不及看到叔叔最後一片衣角。

他恍然間有種錯覺,好似剛剛那一刹那,已是永別。

但他很快又開始安慰自己,不會的。叔叔說過,要自己等他呢。

那他就在這裏等著叔叔。

慈覺與惠寂也並沒有離開,封白不樂意看到他們,有心趕他們走,卻也擔心封紹還在對方的地界裏,難免還有用的上對方的地方,於是閉嘴不言,隻當看不見他們。

慈覺對封白也沒有多言語,他憎惡封白,看到如今封紹落到這等田地,他也覺得與封白脫不開幹係。天道對呂明淨這樣的殺魔無常,對小紹這樣心思澄明的人卻有常,實在令他難過。他與封白不同,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

悵然若失之下,他盤坐入定,默默吟誦起《往生咒》來。

慈覺師徒二人尚能入定,封白卻是打坐都無法安心,他素來心思沉靜,尤其在修煉一事上,固然離不開他天資體質出類拔萃,但於勤力一點上,也無人能出其右。光是曾經五年不日不夜的練劍,都沒能讓他焦躁過,但此時,他甚至無法安靜的坐著。

如此過了數個時辰,又過了一兩日,終於等到四五日後,便是沒受到同心環傳來的震動,封白也忍無可忍了。他提著劍朝那盤坐的禪修問:“師叔,為何我叔叔還不出來,可是出了什麽變故?”

慈覺眼皮也不抬,直說:“再等等。”

封白氣得要拔劍砍他,然而想到叔叔還生死未卜,這禿驢卻還不能先死,這便忍住,隻目不轉睛的盯著手間那枚指環,生怕它一個異動。

這樣一等,封白便等了三個月。

但他並沒有等到什麽異動,同樣也沒有等到叔叔歸來的身影,他等到的卻是驟然間烏雲密布。這天變得蹊蹺反常,烏雲急遽翻滾,五彩霞光不時劃出一道道虹橋,此生彼滅,燦爛而危險。

這種景象封白眼熟的很,因為他結嬰時早已經曆過一次!

這是嬰雲!

方圓數千裏內的靈力,在嬰雲成形的一瞬間,急劇被抽空,齊齊湧入在這團烏雲之中。若是這團烏雲爆開,所釋放的威力,隻怕附近十數城鎮都將化為化為齏粉。

浩瀚無邊的化外之海出現嬰雲,還能有誰恰巧此時結嬰?

封白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封紹,之前他一直因寒珠封鎖金丹大圓滿修為而止步元嬰……

“叔叔!”封白臉色驟變,他從沒想到叔叔居然會在如此關鍵時刻結嬰,毫無抵抗之力的叔叔遇到天劫會是什麽下場,他根本不敢去想。

他本能的揮劍衝向山壁,巨大的湛盧劍發出“鏗”的一聲,正在他要吟出九字真言將這芬陀利華境劈開時,卻有一隻佛印重重壓來。

封白運劍如飛,利落的格擋了這一擊,卻也叫逼得倒退數步,他怒目望去,正見慈覺那禿驢手持法杖,分明是他先行動手。

但封白再沒多看他一眼,而是再度朝山壁劈去,慈覺再攔,喝止道:“住手!你叔叔有信要我交你!”

“我叔叔就在裏頭渡劫,能有甚麽信給我?”封白頭也不回,湛盧劍的黑氣繚繞不休,周身的黑氣濃鬱得幾乎看不到他的麵孔身形,完全被煞氣包裹其中。

“你一看便知!”

眼看封白狀況不對,慈覺急忙將信傳至對方手中,封白原道禿驢詭計,卻鬼使神差的展開了信紙。

那信上卻隻有寥寥數句——聖蓮子業已凋零,餘已得慈覺師叔相助,自行封印於碧湖湖底,以待蓮開。愛君如命,各自珍重。八百年後,此地重逢。夫封紹親筆。

叔叔的字跡一向並不美貌,而這一筆一劃都是他所熟悉的。

封白神情木然的抬起頭來,難以置信似的立馬將信撕成了碎片。

“連這天劫都渡不過,還說甚麽八百年後!”封白又急又驚又怒,手中的劍已匯聚了他全身的靈力劍氣,他有信心這一劍連慈覺也阻擋不住,必將這境門劈開不可。

然後慈覺卻一句話阻止了他——“這並不是天劫,這不過是封印法的異象。”猶怕封白不信一般,他又道:“你且看你的同心環,是不是完好如初?小紹如今的境況連一道天劫都渡不過,光是嬰雲威壓就能叫他殞命,若這真是渡劫,你那同心環隻怕早開裂了。”

封白叫這話撿回一絲冷靜,他的指環的確沒有感應,這說明甚麽?

他覺出幾分蹊蹺,卻是將信將疑。

慈覺則道:“三年前,你叔叔囑咐我,他入境封印之後將這封信轉交給你。”

封白聽後,這才反應到叔叔又一次欺騙,還是聯合這頭禿驢,不禁急火焚心。然而他究竟不是那真莽撞人,此時一心牽掛的仍是封紹安危,他強忍著怒火,接著問道:“你為叔叔封印,又是怎麽一回事?世間難道還有封印便能使叔叔免受妖毒害命不成?”

慈覺道:“碧湖封印並不能使他免於受害,卻能叫他保持不再受到侵蝕,等到八百年後,千葉白蓮吸納到足夠的善業做養分,再結出聖蓮子時,他便有活命之機。”

封白心頭一鬆,然而此時黑壓壓的雲低垂有如灌鉛,幾乎遮天蔽日,空中亂流更是劇烈的波動不休,暴雨越發癲狂,若憑肉眼已無法視物。雖無天雷降下,他卻莫名感到一絲心慌意亂,看向慈覺,沉聲問道:“你確定這不是天劫,而是那什麽封印的異象。”

看到連一道雷劫都沒來得及落下,慈覺心中隱痛,然而臉色平靜:“這是當然,封印乃我親手所結。”

封白再次看向手上的同心環,確定生息未斷之後,他一劍指向對麵的慈覺,問:“為什麽是八百年後?”

慈覺見他氣息仍是這等暴戾,臉色不由冷下來,若非還顧念封紹托付之情,如何能叫一個元嬰期的小兒指著他。但此時他遵守承諾,一字一句的將數年前,菩提寺早賊子竊取殘卷,無意傷及宗脈,使得芬陀利華境的千葉白蓮需要的善業養分無以為繼,聖蓮子凋零之事道來。

封白衝口而出:“菩提寺好生無用,宗脈尚且維護不住,倒叫我叔叔跟著受苦八百年!”話一說完,他又猛地轉身,眼中射出凶光:“若此言是真,何必獨獨瞞住我?”

慈覺眸光一閃,卻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若一早告知你,你能老老實實叫小紹等上八百年?隻怕會想先砸了這靈境再說罷?屆時小紹錯失了最穩妥的複生之機,卻是誰的罪責?”

言下之意,便是他叔叔不信任他了!

封白心緒一亂,但很快便平複下來,他冷笑:“我與叔叔的關係可是你能挑撥的,他要瞞我自有他的道理,我不疑他。叔叔信不信我,我更是心中有數。”

慈覺聞言,便知激將得宜,對方已信了七八分,自覺大功告成,完成小紹遺願。他不願再逗留這傷心之地,這就要領著惠寂離去。

“等等!”

慈覺撥開祥雲,心中忐忑,語氣卻是不耐:“你還有甚麽要問的?”

封白道:“千葉白蓮以善業作養分,若善業多養分足,是不是也生長得快些?”

慈覺遲疑了一下,才道:“是這道理。”

封白眉宇間隱有算計,既如此,他將千方百計造善業。早日使聖蓮子長出來,早日帶叔叔回家。

但計量歸計量,他一想到封紹在湖底孤單一人,不禁心中絞痛。別說八百年,便是八十年,八年,他都不能忍受。何況,那麽冰冷嚴寒的地方,一睡八百年,叔叔又該多難受呢。

此時烏雲已盡數散去,露出個晴朗的天來。仿佛剛剛如同雷劫前兆的景象全是虛妄。

封白又想,比起這真是叔叔的天劫,八百年總好過永世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近來有些小夥伴質疑作者三觀,作者很桑心,作者堅信善惡有報。

※你看,他們不就遭報應了嗎(頂鍋蓋跑走ε=ε=ε=

※既然善惡有報,夫夫做了好事,天道(作者)也會回報他們滴!

※大團圓神馬的最好了o(*////▽////*)q

※會補償和諧有愛的番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