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封白從芬陀利華境離去後,滿心想的都是如何造善業如何使聖蓮子盡快長成,如何縮短這八百年年限,好使叔叔早日脫離苦海,回到他身邊。

抱著如此心情,他第一件事便是利用飄渺、抱樸以、昆侖以及九州盟的人力物力資源。飄渺與抱樸一早被他掌握,現任飄渺宗主乃是蓬丘版的丹紫,抱樸新任宗主則是從前活傀儡中的親傳弟子中的一個,昆侖則因顧淮一向不愛庶務,大多交由封紹與他處置,九州盟則一早被封紹逐漸放手與他。

如此一來,有了這四處力量資源的封白能做的善業便極多。

封白仍記得年少時叔叔的教誨,用眾人之力,則無不勝也。

有了封白的主觀意願的推波助瀾,一時間,九州大陸上好人好事數之不盡。世外首宗中的昆侖、抱樸、飄渺,一反萬年來的傲然之態,竟深入俗世為凡人、修者謀福祉起來。皆因宗中許多善功任務竟然全是斬殺妖獸,助救修者,乃至為凡人重建家園?

此外,九州盟也大同小異。散修盟的力量雖遠不如以上三個首宗,但卻修者基數龐大,分布九州各處,雖然做不下高階修者的大善事,救幾個凡人卻不在話下。

一人種竹,十年成林,十人種竹,一年成林,何況百人千人,又能影響萬萬人。

造善業養蓮子,同是此理。

理原本不錯,但結果卻沒有封白想的那麽美妙。

他手段百出,布置各種善業酬以好處引得宗門弟子、散修們行善積德。如此二十年過去,匯集眾人之力的善舉,按理說,該使聖蓮子成長所需的養分飛漲才是。然而他手中那塊無相功德鏡卻動靜微小。

這鏡子原是封白囑飄渺宗煉製的一柄禪門法器,用以觀覽自身善業之功,照現今這速度別說縮短蓮開的幾百年,便是幾十年也難了。

封白為此疑惑不解,又愁結難舒,便是博覽典籍,又向宗中長老們問詢,仍無法可解。這日漸焦躁的心影響甚至影響到他練劍修行後,他終於不能再忍。修行是第一要務,若不能順利進階,待八百年過去,叔叔就隻能等到他一杯黃土了。

於是他聽從泰寅師祖的話,去到菩提寺向那禿驢問計。

如今年有百歲的封白,性子越發沉靜,便是心懷偏執戾氣,言行舉止也看不出分毫。他時時想起叔叔那句,欲成事,不驕不躁,喜怒不形於色。

於是對住厭憎如慈覺這人,他也進退有度,一心求教。

慈覺同樣不喜對方,然而因封紹一事難免心虛,便也蓋過了厭惡。又聽了封白是為行善義舉,他心覺雖然出發點不純粹,但行善總不是壞事,當即耐心引導。

“……所以,這些都是小善,千葉白蓮至純至淨,需要的善業何其浩瀚,積沙成塔,八百年便是在情理之中了。”

封白卻不是來聽這些的,他問:“善小如沙,善大便如石,積沙成塔需八百年,積石成塔或許就隻要五百年,三百年了。”說著,他又問慈覺,他做的那些善業既然是小善,何為大善。

慈覺在修佛的造詣也是上上乘了,卻也當不住封白這麽個執拗問法,皺眉道:“從來都是積小善成大善,小善不為,大善難成,哪裏又有小善大善之分呢?救死扶傷,難不成救死是大善,扶傷就是小善了?你抱住如此心懷來行善,也難怪功德鏡上的善業難有動靜了。”

他最後這句原本是氣話,但聽在封白耳裏卻是正中痛處,聞言也不惱怒,反而真心問道:“雖行事糊塗,卻是一心想造更多善業,還望師叔祖指點迷津。”

慈覺見這殺魔態度居然如此誠心,不禁有些意外,明明心急如焚,卻還沉得住氣,倒不是一無是處。難怪小紹看得上了。隻是小紹卻也看不到了。

思及此,他便覺得封白的題目是無解的,不忍再說,於是道:“你心思渾濁,也並沒有認清什麽是善,原是心境的緣故。哪一日你心境突破了,自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或能如願。”

封白道:“我已浪費了二十年,不願再令叔叔多受折磨。聽說,貴寺有靈境名鍛心,能洗滌本心。叔叔便是在裏麵突破了‘我執’心境,不知我有無這機緣得以入內?”

如今慈覺貴為菩提寺之主,封白要進去倒也不難,何況他覺得這殺魔要去鍛煉心境也不是壞事,就答應了。

慈覺答應歸答應,但也並沒有指望封白真和封紹似的三天就能提升一個層次,畢竟這廝資質雖佳卻心性執拗,偏偏還心智極高,難以點化。屆時若毫無寸進,應該就知難而退了,真過個幾百年,便也將小紹的事放下了。

事實上也如他所想,封白此入鍛心靈境,別說三天,足足三十年還不曾出來。

至於封白在鍛心靈境裏的情形,卻又與慈覺想的略有出入,並非是毫無寸進。他雖不如封紹七竅玲瓏,到底是聖獸之體,資質之好,那是方方麵麵,自然也包括慧根悟性。是以他進去三十年,曆經無數虛實幻象,先是三年突破“我執,”隨後十年突破“法執”。

但是心境的提升並沒有使他明悟到‘善’的奧妙,沒有達成目的,他便不能解決善業如沙這個問題,不能縮短千葉白蓮開花結果的時間。他心有不甘,自不肯離去,仍在境中盤桓領悟,以期有所獲。

此時,封白在鍛心靈境中所遇的虛實幻象遠非封紹當日遇到的那程度可比,種種情景、各個環境,不一而足。這日,他勘破“轉染成淨”的幻象後,周身環伺的景象驟然一變,又生成另一處所在,高山險路。

信步往上,莫約半日他便到了山腰一處緩坡。

但見此處草木榮枯不過瞬息之間,樹上抽芽結苞,眨眼間葉舒而花開,一息層層落下,一息又果實累累。果熟而落地,入土即化,最終黃葉飄零,未沾地而新綠已發。

瞬息四季,倏忽百年。

在靈境中不斷磨礪,雖未勘破封白想勘破的,卻也明心見性,真正鍛煉了心境。麵對再離奇的情境,他都會得心如止水。

再往前走,就見一小童赤著腳,倒騎青牛。

“你是打哪來的,陪我下盤棋罷。”小童一翻身從牛背上滾下來,笑眼彎彎,頗為可愛。

封白對他上下一番打量後,並沒有應話,收回目光正是要走。

小童攔他,眨眨眼道:“我知道你來求甚麽。”

封白停住,轉頭問他:“我求甚麽?”

小童道:“善小如沙,善大如石,世間有大善耶?”

封白心中激**,麵上不顯,隻問:“有麽?”

小童不答,隻折了根樹枝在土地上畫格子,待畫出個四四方方模樣,他便狡黠笑道:“你若能贏我一盤棋,我便說與你聽。”

封白也不多言,蹲□子道:“來罷。”

小童畫完歪歪扭扭的楚河漢界,隨手拾了幾塊石頭?折了幾節枯樹枝道:“喏,這是馬,這是炮,這個是車……”擺弄完了又捏了兩坨泥巴拍在九宮道:“這是我倆兒。”

封白麵無波瀾,一伸手便架上當頭炮,小童卻笑嘻嘻的阻了他的動作,道:“你別急呀,將帥還未入宮呢。”

封白盯著對方漆黑瑩潤的眼珠,忽然恍惚起來,隻聽見識海處出來一句——你我各據渝關、龍亭二城,傭兵五萬,生死不論,先擒主將者勝。

封白一陣頭暈目眩後猛地閉眼再睜開,卻見周圍的景色變幻,樹木花草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寬闊的行軍帳篷,架子上繃著羊皮地圖,想來這便是主帳了。

這時帳外突然傳來兵甲摩擦的聲音,封白蹙眉望去,隻見一隊人掀了簾子魚貫而入,為首的是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衣著樸素,看來似個謀士。

這人躬身長揖道:“參見主公,臣李昊與眾位將軍隨時聽候主公差遣。”說罷又讓出身後眾人,一一介紹道:“這位是王羌將軍,領兩萬步兵;這位是錢瞿將軍,領五千精騎;這位是馬飛將軍,領五千強弩手;這位是李驤將軍,領五千樓船士;這位是趙昀校尉,領兩千拋車營;這位是姚崇校尉,領三千羽林軍護衛主公左右。”

封白站起身逐一打量過去,隻見諸將一字排開,垂目斂眉,整齊劃一地上前一步,屈膝武跪道:“臣等唯主公馬首是瞻,願為主公萬死不辭!”

封白雙手虛托正要回禮,卻發現自己一身月白道袍,並不合宜。

李昊頗有眼色,忙抖開黑色大氅給他披上道:“入秋天涼,主公還請保重身體。”

封白點點頭,令眾將起身,肅容道:“身體事小,戰機不可貽誤,今晚我便要個速戰速決的法子。”

眾人也不再客套,各自圍著羊皮地圖站定。封白大概掃了一眼,隻見圖上兩城遙相對峙,己方據渝關,敵方守龍亭,中隔沙錦江,東接九華山,西連霸青門,兩方地形上並不分優劣。

眾人沉吟了半晌,一黢黑的老將首先道:“主公是想搶占先機,將龍亭城一舉拿下?”

此人膀大腰圓,黑水鎧更襯他的身軀有如鐵塔,乃是統領兩萬步兵的王羌將軍。

封白木然道:“攻擊乃是最好的防護,樓船士可渡河直取敵營,主公趕時間。”

此話一出,餘下將士麵麵相覷,均是哭笑不得。

一位身穿藤甲的男子道:“主公有所不知,這沙錦江沿岸均有漁家,若我軍貿然出動,龍亭那邊定要發覺,必當埋伏,如此……”

封白認出他是騎將軍錢瞿,於是擺擺手道:“那便先除漁家,管他作甚。”

錢瞿咽了咽口水,不敢再發話。

李昊看眾人都一臉戚戚的模樣,隻得小心開口:“兩岸漁家成百上千,就怕主公的刀刃倦了,人還不能盡除。”

封白冷笑一聲,下意識催動丹田,但什麽反應也沒有。他覺得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哪裏奇怪。好像少了點什麽。一時又想不起少了什麽。

這種沒有力量傍身的感覺令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煩躁道:?“不除了,驅趕罷。”他又用手指點了點北岸道:“這邊的也驅走,看著心煩。”

李昊點點頭道:“主公要驅趕漁家,北岸的還請馬將軍派幾隊輕騎,南岸等過了沙錦江……”

“那便來不及啦!”一個笑嘻嘻的聲音打斷了他,正是李驤將軍。他頗為年輕,看容貌二十出頭,麵頰白皙,與黑麵王羌成鮮明對比。

封白挑眉道:“你待如何?”

李驤轉了轉眼珠子,道:“咱們且放出要打仗了的風聲,百姓知道要抓壯丁,能逃的就逃,不能逃的也會躲藏。也就不會有人知曉了。”

李驤身側是個年紀略長的將領,他補充說:“打仗的時間則模淩兩可,叫對方摸不清虛實,以便咱們突然襲擊。”

封白見這人身著皮革護甲,身材頎長,正是率領強弩手的馬飛將軍。

負手站在邊緣的趙昀校尉也接著開口:“待到百姓盡數離開,我們就放火燒了房屋田地,此乃“清野”。正值深秋入冬,若無糧草,對方隻得束手就擒。”

封白沿著眾人一圈掃過去,王羌拱手沉聲道:“幾日後,臣請戰。”

錢瞿一哂:“老將軍莫急,自古騎兵領先鋒,哪有讓步兵頂上去的道理。”李驤也拍手笑道:“諸位都急不來,有這沙錦江在,先動的還是我樓船士。”

封白沒心思聽他們閑聊,就揮揮手讓李昊同諸位將領下去繼續探討,自己隻扯開了大氅躺下,又橫過右臂擱在額頭上。

“主公可是身體不適?”

一個略帶關心的聲音從角落裏傳來,封白這才發覺還有人未曾離開,往那邊看過去,隻見說話的人嘴角含笑,身著粗布鎧甲,正是羽林軍統領姚崇校尉。

封白見他年少,隨口問道:“多大了?”

姚崇抿嘴一笑道:“臣今年二十有六了,不過虛長主公幾歲。”

封白道:“你倒是不顯老,不像那個王羌,該是知天命了吧?”

姚崇噗一聲笑出來,強忍著笑意肅容道:“王將軍,王將軍那是少年老成,也才過而立,是臣太顯輕浮罷了。”

封白不禁唏噓:“而立就如此滄桑,若真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紀……”

姚崇沒有接話,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沉聲道:“臣仍願為主公犬馬,萬死不辭。”

封白背對著他躺在榻上,手中婆娑空****的指間,隨意擺擺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如此又過了好幾日,北岸大批人馬駝著家什物資往霸青門外的大漠遷去,打算暫避風頭。封白整日與眾人在軍帳中推演沙盤,戰略戰術也差不多掰了個七七八八,隻求速戰速決,好快點從這個勞什子棋局裏出去。

南岸還是一點聲息也無,錢瞿派去幾隊斥候摸過去打聽消息,都隻說一切如常,絲毫沒有要出兵的跡象。

李昊和幾位將領對這個整日冷著一張臉隻知道開戰和開戰的主公頭疼不已,簡直跟催命鬼一般,偏又對行軍打仗一竅不通,一心趕著大家去送死。

終於到了大軍出發的日子,封白上明鎧,下著戰裙,腳蹬雲靴,李昊又捧了翎羽冠上前為他係好,更襯出修眉深目,銳氣逼人。

王將軍已率前軍先行,馬飛與強弩手為後軍,錢瞿率領精騎左右散開兩翼,三千羽林軍簇擁著封白居中。

李昊作為謀士被留下來鎮守渝關大本營,臨行前他把落下的虎符塞到封白手裏。封白接過來看了看,麵無表情的掰了一半又扔回給他。

沙錦江的江麵並不算寬廣,至少容不下雙方駕著數百隻樓船進行水戰,若是主力相拚還是要到陸地上,這江隻能算作一道屏障。

豎著“封”字大旗的軍隊走了半日前軍便已抵達江邊,本欲就地駐紮,等夜深了再偷渡過江。不想仍是走漏風聲,隻見對岸數十艘大船一字排開,挑著“李”字旗,顯然是防備已久。

王羌、李驤和趙昀商討了一番,三人一合計,幹脆馬不停蹄強行渡江,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化被動為主動。於是,數萬步兵在岸邊稍作休整後立即登船。李驤居旗艦,指揮樓船分兩路渡江,趙昀率領兩千拋車營測好射程後,留在岸上埋伏,隻等對方船隊進入投射圈。

對方船隊果然緩緩駛過江心迎戰,一時間戰鼓擂響烏角長吹,帶火的羽箭四處飛射,喊打喊殺聲連成一片。李驤揮動令旗,兩路船隊變陣,由左右兩邊朝中間聚攏,隱隱形成驅趕合圍之勢。

岸上的趙昀見時機已到,下令數十架拋車輪換向江心對方船隊的聚集處投射巨石,霎時江麵上像是沸騰了一般,數丈高的白浪接連騰起,挑著“李”字旗的船隻先後被巨石砸中,沉入江底。

此時雙方船隊已相隔不遠,拋車營中原本還備有攻城用的大桶火油,趙昀唯恐禍連自家船隊,不敢隨意拋射火球,隻下令暫停了投石。

趁此空檔,江心的船隊奮力突圍,終於以撞毀數艘戰船的代價為旗艦撕開一個口子,李驤手搭涼棚朝對方逃逸方向望了望,隨即一聲呼哨,咬了彎刀噗通躍進水中,緊接著,各艘船上均有樓船士入水,朝著敵方旗艦潛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封白所在的中軍於翌日上午順利渡江,登上江灘,隻見沿江漁家十室九空,秋風裹著落葉呼嘯而過,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一片蕭索。

封白騎著白龍駒四下逛著,姚崇拉著韁繩緊隨其後。

“令人將這些也都燒了。”封白手中的馬鞭揮出半個圈,把空的房屋和田裏未來得及收割的莊稼都圈了進去。

姚崇拱手道:“末將領命!”正要離去吩咐下屬,又被封白叫住,扔了半塊虎符過來道:“找個伶俐點可信的小兵,把這個帶回去給李昊,順道把那邊的也燒幹淨。”

“連自家的也燒?”姚崇頗為不解,卻見封白一副無心多言的表情,隻得訥訥領命下去布置。

一切都順利得有些不可思議。

夜深了,姚崇仍然堅持守在帳外,封白在帳中。他婆娑著空****的指間,眉宇間有疑惑之色,感覺缺少了什麽。卻又說不上來。

忽然聽見外麵一陣喧囂,隨即姚崇掀開布簾大步走了進來道:“主公,戰況有變。”

果然。

封白暗道一聲,語氣卻不急不忙:“仔細分說。”

原來這王將軍領著前軍在渡江戰役中大獲全勝後便想一鼓作氣直搗黃龍,隻是稍作休整便親自打頭率領步兵營奔襲龍亭城,卻在鬆柏坡就對上了敵方數萬主力,錢將軍帶著精騎分為兩翼進行合圍,不料那兩側密林中仍有伏兵,精騎腹背受敵全線潰散,王將軍帶著不到一萬殘兵突圍至城牆腳下,隻攻破了外城便被流矢射殺,數萬人馬全軍盡沒,無一人生還。

封白聽完後沒有說話,姚崇在一旁垂手而立,軍帳中安靜異常。

過了好一會兒,封白才緩緩問道:“李驤呢?”

姚崇答:“據說昨日甘將軍帶了數百樓船士潛去鑿船,至今未歸,張校尉親自帶了人去下遊尋,也……也是生死不知。”

封白摩挲著下巴,“唔”了一聲又問道:“傳信的又是誰人?”

姚崇躬身答道:“看衣服應是王將軍手下一個軍侯,名字不曉得,還未說完就咽了氣。”

封白站起身便要去換戰甲,姚崇突然抬頭焦急說道:“主公,那……那名軍侯還說,王將軍臨死前身中數箭仍指天高喊‘臣願為主公犬馬,萬死不辭!’”

封白停了動作,姚崇有些緊張的繼續說:“請主公明察,趙將軍和李校尉定是……定是遇上了麻煩,絕不會叛離主公!”

封白吐了一口氣,擺手道:“我明白。”

姚崇握緊雙拳不再說話,低頭瞪得眼眶赤紅。

當天夜裏,封白便傳令下去即刻拔營,前往龍亭城。

姚崇勸他從長計議,封白搖頭道:“開弓沒有回頭箭,走出去的棋子哪有後退的道理。”

翌日天將未明,放出去的斥候回來說東南方向有一隊騎兵正往這邊過來,等到天明再探時,便看清了那隊騎兵的領頭人正是被打散了隊伍的錢瞿將軍。

精騎營在昨日一役中死傷過半,惟餘一千多人馬,與三千羽林合在一起也不過堪堪?四千多人。又過了半日,馬飛率領的五千強弩營連夜趕到,雙方匯合,封白手裏才終於有了將近一萬人馬。

軍中主帳,錢瞿又將戰況仔細敘述了一遍。

當日埋伏在密林中的正是敵方騎兵隊,與王將軍正麵對戰的則是主力步兵,據戰況來看,此戰我方雖說約等於全軍盡沒,然對方也損耗頗多,騎兵僅剩三千不到,步兵也在隨後的攻城戰中被耗去了大部分,惟餘幾千殘部。

封白麵無表情的用手指在地圖上畫了幾圈,一錘定音道:“那便繼續攻城罷。”

封白率領著不到一萬人馬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龍亭城下,被攻破的城牆尚未修葺完整,屍體倒是被清理幹淨了,僅剩些擦不掉的血跡。

小童扛著麵旗子在城樓上遠遠笑道:“你來送死的麽?”

封白不答話,隻勒住韁繩對姚崇道:“且去搦戰。”

姚崇朗聲答道:“末將領命!”隨即他一抽馬鞭飛馳至城門下喝道:“吾乃羽林統領姚崇是也!哪個縮頭烏龜殼兒來讓你姚大爺這把彎刀解解渴?哈哈!”

“呔!哪裏來的黃口小兒,滿口胡言,現教你牛爺爺來會會你!”

隻見城門洞裏放出一騎人馬,出來應戰的是個粗壯莽漢,手持長柄三叉戟,正是李小童麾下步兵統領牛戍!

兩人甫一見麵便是兵戎相接,姚崇持刀擅近戰,牛戍揮舞長戟讓其無法近身。

幾番回合試探下來,兩人均有所損傷,竟是不相上下,突然隻聽場中一聲暴喝,姚崇仗著身量較小,幾次躲避後繞到牛戍脅下一刀砍了對方右臂,又在錯馬之際一抖彎刀換至左手,劃過牛戍脖頸。

場中霎時鮮血狂飆,噴了姚崇滿頭滿身,隻見他頭也不回,拎著牛戍的頭顱一路滴血策馬奔進城內,揚刀高喊:“殺!”

城內城外俱被這暴戾氣勢駭得無法反應,封白隻是淡淡挑眉,抽出腰間佩劍,高舉喝道:“兒郎們!隨我一起,殺!”

“殺!”

一時間山呼海喊,將士們均是紅了眼湧入龍亭城,見人便殺。與此同時,城外數十架弩車齊射,牆頭敵軍紛紛栽下。

封白催動j□j白龍駒朝城樓那邊殺出一條血路,圍在他身邊的羽林將士不斷減少,護衛左右的錢瞿和馬飛也是渾身浴血,傷勢頗重。入目都是血紅。

這攻城戰役竟是持續了一天一夜,街頭屍體橫七豎八,積起的淤血竟有兩寸多深。白龍駒早已被亂刀砍中,不知死在何處,封白棄馬而行,殺得雙臂脫力,一身破爛鎧甲染透鮮血,身邊也僅剩錢瞿和馬飛二人。

黎明將至,封白駐劍在一座院落前堪堪站定,小童帶著幾百士兵朝三人圍了過來,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

馬飛費力地擋在前麵,拖著佩劍衝向敵群,雙目無神喃喃自語道:“臣為君死……臣為君死……”未及說完,便有數十把長戟一同捅穿了他的軀體。

錢瞿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取了身後背著的鐵弓,拉了個空弦對準李耳,鬆手的那一瞬間不知何處射來的一枝飛箭貫穿了他的心髒,“咄”地一聲將其釘在身後的木門上,隻聽他垂死仍高聲笑道:“臣無憾!哈哈!臣、無憾!”隨即手中空****的鐵弓哐當落地。

這回連小童也不再是那副嬉笑表情,歎了口氣道:“你還有什麽想說的麽?”

封白拄著劍晃了晃勉強站穩,道:“你往水裏投了東西。”

不是詢問,而是肯定的語氣,小童訝異道:“倒是聰明。沒錯,我往水裏投了東西,那是早就準備好的,幾千水兵也不過是引你們上鉤的餌,至於你的樓船士和那位尋他的校尉,我恐怕他們都上不了岸了。”

封白點點頭,剛要開口,卻見對方身後傳來一陣**,數百名士兵像是見了惡鬼一般自發讓出一條通道。

隻見來人披頭散發衣衫破爛,臉上被汙血糊得麵目全非,卻仍然手持彎刀,步履沉穩,一腳下去便是一個紫黑的血印子,正是第一個衝進城門的姚崇。

小童看他在封白身前持刀站定,嘖嘖歎道:“又一個垂死之人。”

姚崇並不答話,隻把刀尖對準了眾人,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摧的霸氣。

封白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沉聲道:“結束吧,我認輸。”

小童滿臉訝異的“咦”了一聲,似不信這話竟是對方說的。

封白上前幾步,頗為不自在的低聲懇求:“救他……”隻是他還未說完,姚崇的身影便搖晃了幾下,猝然倒地。

小童蹲□子,拿旗杆的一端戳了戳他的腦袋道:“將相不可出九宮,這都不懂麽?”

封白尚未回答,姚崇咳了幾口血斷斷續續說道:?“將在何處,何處便是九宮,我便可埋骨此處……”

小童又戳了幾下,卻不見他再動,封白上前木然道:“別戳了,他死了。”

小童扔了沾血的旗杆,站起身訕訕道:“如此便算我贏……”

話未完便聽見有人高喊“報——”由遠及近奔來,來人也是渾身髒汙不堪,一滾下馬便摔在地上,爬了幾步到小童跟前抓著他的下擺道:“主公,龍亭城後突然躥出小股渝關騎兵,我軍不防,被燒光了糧草……”

小童斜眼看向封白,封白毫不避諱,點頭承認:“是我做的。”

小童把那人踢開,攤手歎道:“還有什麽後招,一並說出來罷。”

封白想了想,緩緩說道:“臨行前李昊向我要了一千精騎,想必是派他們向東繞過碧螺山到龍亭後麵去了,‘清野’時就從各部抽調了數千將士扮成老百姓一同出關,我一過江就讓人把剩下的半塊虎符給他送了回去,這些人現在也是隨他調遣。”

頓了頓封白又補了一句:“他不會叛我。”

小童掰著手指頭算了算,笑道:“我也玩累了,要不咱們就和了罷?”

封白看了地上躺著的姚崇一眼,道:?“不成,你沒了糧草,沿岸莊稼也被我燒光了,縱是人馬相差不多,你也不是對手。”

小童搓搓手訕笑,道:“當初我們講好的可是擒得對方主將……”不料封白突然舉起劍來,怒喝道:“那戰!”

雖是尋常的劍,但也嚇得小童連連退步,忙道:“不戰了不戰了,算你贏算你贏……”

話音未落,虛像已碎,二人又回到了山間。

封白看著土地上的殘棋怔怔出神。

小童站起身,頗為老成的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凶獸戾氣已除,上山去罷。”隨即倒騎了青牛離去,沿路遮擋的雲霧也紛紛散開。

封白坐了半晌,一時忘了先前因何下棋,隻循了山路往上。一路恍恍惚惚,他隻覺軀體內空****,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被一陣寒氣驚醒,他放眼望去,觸目盡是雪白,已是到了山頂。

一團碎屑打著旋刮過,封白順著風向看去,隻見一名鶴發童顏的老者端坐雲上,慈眉善目,身穿八卦道袍,衣袂飄然,仙風道骨,竟是紫虛道人。

封白與其對望,頗覺驚疑,卻什麽也沒說。

紫虛道人按下雲頭,緩緩開口道:“你入此地三十年,想必收獲頗豐。”

封白凝神想了想道:“丟了一些,又得了一些。”

“那我便考校你一番。”紫虛道人撚須,問:“何為天,何為地,何為眾生?”

封白道:“頭頂為天,腳下為地,天地之心為眾生。”

紫虛道人繼續問道:“如何舍又如何得?”

封白沉默半晌,眼前俱是將士死去的情景,那句“無憾”應猶在耳,後來則是他對小童認輸,最後停在戰局逆轉,小童擺手道“不戰”時的那一幕。好一會,他才開口:“舍身者,得義。舍惡者,得善。舍欲者,得心。小舍小得,大舍大得。”

紫虛道人沉吟片刻,問:“那何為‘天道’?”

封白抬頭望向前方虛空,道:?“四時變化,草長鶯飛,此為天道;老者逝去,輪回新生,此為天道;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盛,此亦為天道。”

紫虛道人哂道:“你生而為凶獸,性戾嗜殺,不受六道束縛,又怎知萬物芻狗之苦?”

封白反口問道:“道人非我,又怎知我不知蒼生之苦?”

紫虛道人笑了,道:“那你知曉何為大善了?”

封白沉下目光,三十年來的點點滴滴映上心頭,終於道:“還善於人,還道於天。”

“好、好,你終於有所明悟。”

紫虛麵露大慰之色,感慨的道:“時光易逝,不覺已是百年。想當年,驚覺你居然小小年紀就自行衝破靈珠封印,覺醒凶獸本性後,我便惶恐不安。憂你不僅完不成天命,還恐為禍九州。偏你這獸性警覺,竟不肯聽從我將洗神靈珠打入你靈台。此物又不能強來,我有心感化點化你,你卻冥頑不靈。隻好以功法誘你從善,原本漸有所成,不料你凶性難改,終於還是大開殺戒……”

至此,紫虛道人歎息一聲,道:“你心中無善惡,偏又生就聖獸之體,智慧不凡,一念造福眾生,一念毀盡九州。為免生靈塗炭,我隻好西去尋法強化洗神靈珠,好強打入你靈台,徹底磨滅你凶獸心性。”說時,他開掌露出一顆珠子來,那物流光不止,純淨卻冰冷。

繞是封白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境,聞得自己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一次,也是心驚。

“我原以為以你的凶性,又心懷戾氣,厭憎善惡之說,怕是再不會有明悟的一日了。不想你竟然主動……罷了罷了,為著甚麽也不打緊,用不到這珠子便最好了,省卻我再叫重頭來一次……這次應能成功罷……”

紫虛道人絮絮不止的聲音低下去,他將珠子收了起來,語重心長的向封白道:“上善若水,記住你先前說的,還善於人,還道於天。好自為之。”末了又補上一句:“有舍,自會有得。”

封白目光清明。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有點長,不過總算把伏筆續上了,大綱上這幾句話,作者寫了近一萬字,悲催的。

※作者這盤棋越得略大,收子兒的時候都手酸了。。碎覺去ZZZZZ

※小夥伴不懂可提問,作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o(*////▽////*)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