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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慈覺一同入世雲遊,其實對現在的封紹未嚐不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昆侖至少並不追究他修魔一事。而不能留在宗門,卻也沒有命令驅逐他出宗,這態度於昆侖而言已算得縱容。

封紹的沉默,慈覺看在眼裏,心頭微動,笑道:“不必擔心,你師尊既然將你托付給我,便是怪罪你了。雖然不能留在昆侖,卻也沒有將你從昆侖除名……”

“師叔,我們出宗便是。”封白幫封紹攏了攏衣襟,不動聲色的撥開那隻多餘的手。

慈覺眉頭一揚,落在這兩人身上的目光一時意味不明。

封紹卻無心留意這些,隻與慈覺敷衍了幾句諸如“蒙師叔不棄,願意抬愛雲雲……”的話,畢竟他身為魔修,四宗裏還有人願意接這個燙手山芋,隻怕也隻有慈覺了,他與師尊的情誼倒是深厚。

說完場麵話,封紹便直往虛無峰而去。

他原本的主意也是要出宗,畢竟他留在昆侖總是個隱患,還不如走了幹脆。原本他是有一些目標打算,但既然須彌老祖的險惡用心已經毫不遮掩,他也不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不是勇敢,而是魯莽了。

雖然是要出宗,但方式也有所區別,與被發現是魔修這事一般,總要將結果最好化才行。

所以封紹到了虛無峰的第一件事,便是與顧淮拜跪辭行。

顧淮是個清冷的性子,互動是很難的,他為求感人肺腑,甚至在進到天衍塔內逆行魔炁,造成經脈靈炁、魔炁混流,劇痛之下臉色驟白,氣血阻滯則使得形容恍惚憔悴。

頂著這樣一幅樣子去拜跪辭行,天衍塔外的一眾內門弟子們都看得分明,聯係一年前那場變故,還有素來和善的師叔落得如今這樣的境況,莫不麵露不忍。他們爭相看了一眼,便不約而同的去見禮攙扶。

這一年封紹雖然沒有出洞府,但宗裏是個什麽輿論,封紹卻是心知肚明,畢竟他還有封白這麽個傳聲筒。因為之前幾十年,他在昆侖經營得法,與人為善,而且還善得人人皆知,所以即使出了這種醜事,大多弟子仍然同情這位師叔,認為是師叔無辜被逼,不少弟子都從封白這裏了解封紹的近況。

封白與顧淮一樣,是個寡言少語的,顧淮是清冷,封白則是孤冷,加之是昆侖最受矚目的弟子,他平時與弟子交流十分不多。而在封紹的耳提麵命下,他這裏透出來的一些淒苦細節,諸如師叔醒來又為自己身為魔修一事掙紮痛苦,夜半痛哭;或如,師叔心係昆侖安危,說這次魔器的事牽涉甚大,要如何如何提防雲雲……

如此,一個境遇悲慘,心思純粹,身在魔而心在昆侖的形象便躍然紙上。

封紹的前因加封白的後果,便使得輿論向封紹大幅傾斜。當然,隻是還不能左右昆侖宗規,劍修的認真與古板同樣源遠流長。

弟子們同情封紹的遭遇,顧淮未必不是如此,尤其在看到封紹以頭搶地,敘述以後不能以昆侖為家,不能照顧宗中大小弟子,不能長聽長老們教誨等諸多感人肺腑的言辭後,他有無數衝動要留下封紹。

但一握到手裏的昆侖令,顧淮還是按捺住了,正如師弟所說,他不適合做宗主,但至少他要做到師弟說的,不說發揚光大,至少不另行廢止。他肩負昆侖,便也不隻是一個師兄而已,萬年宗規不可輕言更改。這種心情並不好受。

所以看到各長老陸續進入塔內的時候,顧淮便當眾嘉獎了封紹以身救宗的壯舉,並賞下許多丹藥、靈石。一部分出自他自己,一部分則出自昆侖。

這種情況下,並無反對,這些長老也是看著封紹長大的,若是成了魔修心性大變也就罷了,而如今他毫無私心,自請求去,反而叫他們更念著這師侄素日的好,多有不忍,解囊送行。

最受觸動的莫過於封紹的幾個同門師兄弟,張百千、羅勝雖不在,但方長信與趙博見了,一個揪住他的袖子不肯放行,淚流不止;一個到底多活了幾百年,又任過掌事,知道個中厲害,趙博再有難受也隻是說:“師弟將那陷你入魔的惡人說出來,我願傾盡全力為你報仇,為昆侖除害!”

其實趙博能叫他一聲師兄,封紹已大感意外,原劇裏青城尊者眾叛親離,這幾個師兄弟都親自對他出手過,每每狠絕。又聽得報仇這話,他更是動容,不僅是他,在場其他越聚越多的弟子比他還動容,眾人聲聲“為師叔報仇!”“為昆侖除害”響徹全峰,震耳欲聾。

封紹鼻子一酸,不加控製,便有淚無言落下,他輕輕抬了抬手,聲音清和帶著哽咽:“那魔主有大乘期修為,眾位師侄若真有心為紹報仇,為昆侖除害,就請將全心用在劍道之上,隻有我昆侖強,才無人能欺!”

“壯我昆侖!”

塔內頓寂,封紹立在中心,手中忽然法訣飛轉,祭出的赤炎劍“鏗鏘”作響中一道炎火驟然噴射而出,有如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他左手飛快的虛劃,口中念念有詞,隨著一聲“鏢”的輕吟,他手中已有一個巨大的大金剛輪印朝火龍覆蓋而去,完美契合在一起,瞬時湧出無邊劍意……

火龍般的暴烈劍意,幾乎凝固成一道彎曲蜿蜒的赤色,化虛為實,哪怕是明明是昆侖劍法,但這樣劍勢卻見所未見,眾弟子個個神色震驚,連長老們都凝目端看,剛才封紹那一輪超高難度的手法,簡直歎為觀止。

與此同時,封紹略啞的低沉之聲透過劍意傳來——“劍道至尊,無上昆侖!”

熾亮豔紅的炎火不斷迸濺著火星,天衍塔內的溫度迅速地上升,一陣陣熱浪不斷地向四周散逸開來。

眾人的情緒也被拉得火熱,莫不抵劍而立,滿目的凝聚與榮耀,一聲高過一聲:“劍道至尊,無上昆侖!”千劍同指之下,劍意匯集溪成海,巨浪滔天得幾乎淹沒整個天衍塔。

慈覺在塔外看著那個傲立在火光中的少年,明明是月白的道袍無風自動,卻看成了浴火鳳凰,滿目赤紅炎烈。少年那堅毅的感召,仿佛陰霾的雲層上射下的陽光,無堅不摧,無所不在。幾乎是讓人難以直視的耀眼。

多年前,他也是用這種堅毅頑強在靈境中突破我執麽?

因這一瞬間的失神,慈覺纏了纏手中的佛珠,然而錯目之間,卻與對麵一人的目光接上——他們在看同一個人。

封白金眸中的火熱在與對方晶亮的眼睛交視時,頓時化作銳利的戾氣。

看著滿場的群情激奮,封紹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息,他和這裏的所有弟子一樣,以昆侖為家,不知不覺就依賴、在乎、重視這塊土地。他此刻才明白,原來這些年經營下來,已不僅僅是經營,而是真的視作了歸屬。

既是如此,封紹就更不能留。

他禦劍足下,還沒來得及飛身而起,便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邁步過來,正是封白。

“我與師叔同去。”封白說得理所當然,目光毫無顧忌。

但卻沒人深想,此時這樣的氛圍中,方長信第一個跳出啦響應,撲到封紹的懷裏,同道:“我也要跟著師兄走。”

“師叔!”“師叔!”眾弟子間更是一片挽留之聲。

封紹剛要說話,一團祥雲便閃入塔內,雲頭按下,露出來的人赫然是泰寅。

“為師實在是忍不得了!”泰寅暴喝一聲,滿麵的慍怒之色,他將封紹拉到身邊,直視首座的顧淮、眾長老等人,怒道:“紹兒一心為宗,生死拋之度外,若非解救得時,他早就道消身死!既然身修魔而心向道,從無害人之心,宗規為何不能為他破例一次?”

此話一出,滿場皆靜。但很快便有弟子附和,封紹往日的樂於助人與舍己為宗的形象深入人心,沒有絲毫汙點,若說害人,全宗不會有人相信。

所以連長老、顧淮都有些動容,但還隻是動容,封紹看在眼裏,雖感動師尊這樣的身份居然為自己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卻也沒有盲目樂觀。此時局麵已比他預想的好上太多,所以他應該見好就收。

“請不要為紹破例。萬年宗規若因紹而破,便是我留下來,也無顏麵對宗上先祖,更如何立身傳教後人?”封紹直言,頓了一頓,他撩起道袍向正位的三清像跪下,道:“紹淪落魔道,自請出宗,他日再不踏入昆侖半步!”

泰寅阻攔不及,封紹已經轉過身朝他磕了一頭,“徒兒愚鈍,叫師尊費心。”

顧淮滿麵寒霜,祭出了昆侖令,金光層層之中,他語氣冷硬卻不容置疑:“雖是再不入宗,卻仍是我昆侖弟子,囑你入世遊曆,勤勉修行,不墮我昆侖之名。”

封紹仰起頭,喜悅感動五味陳雜,心中千言萬語幾經幾轉最後到了唇邊隻化成一句:“遵宗主令。”

重巒疊嶂之上,烈日金光萬丈,天空湛藍無雲,幹淨澄澈的沒有一絲雜質。

呼呼暖風隨著禦劍之速,呼嘯而過,封紹微微眯起了眼,不知是高興的,還是怕風沙迷眼。能這樣好的結果,已遠超封紹預料,即使此時同樣要即時出宗,思及此,他微微一笑,抬手撩開亂發。日光折射而過,正映射到他指間的某物,閃爍刺目。

封白忽然握住對方撩發的手,狀若無事的就將那刺眼的指環扯了下來。

“你做什麽……”封紹皺眉回望,卻正見封白抬手一扔,那晶亮的物體摔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高空萬丈,如此細小的物體摔進深林中,別說封紹要立刻出宗,便是不用出宗,隻怕也難尋到了。

但封紹的責問,卻隻換來對方一句——“閃瞎我虎眼。”

“你懂個屁,這可不是個凡物……”封紹斜眉生怒,然而下文卻被堵在來唇舌之間,在來勢洶湧的入侵中,封白甚至狠咬了對方的舌尖,啜食對方的血味。

溢出的血液不受無名玉玦的遮掩,魔氣醇烈,叫封白食髓知味,卻仍是控製住了,隻在他耳邊低沉要求:“叔叔以後隻能戴我的東西。”

封紹揉了揉被咬破的唇角,一把揪住了對方冒頭的虎耳,“無理取鬧……”手口並用的教訓了一通,卻是沒說不好。

封白唇角輕揚,虎尾已經將對方緊緊勾在懷裏。

那指環畢竟不是凡物,從高空墜落的它仿佛知曉緊接而來的損傷,光環便越加燦爛,青天白日裏也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被封紹拒絕因不甘心而追來的方長信也看見了,俯衝一抓,便將指環握在了手裏。師兄手上就這麽一個多餘的東西,他當然認得。

眼見是難得追上了,方長信也猜想得到,師兄必然是覺得他修為不夠,哪怕他確實已拚勁努力……他不由眸中黯然,看向指環的目光也就變得溫暖炙熱。

這是師兄隨身的東西,既不能隨時陪在師兄身側……方長信露出一絲苦笑,將指環套在了自己的手上。細細端詳,他仿佛從剔透無紋的素環中瞥見了一個俊逸的身影,聲音溫和的喚他“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