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綺涼和柒音表麵上看起來什麽事也沒發生,然而細微之處卻逐漸有了一些不可思議的變化。

譬如,彼此之間開始刻意地保持疏遠而客氣,而且,兩人再也沒有打鬧過。

自那一夜後,柒音變得越發沉默寡言,連笑都沒有在眾人麵前笑過,每日就是一絲不苟地工作,飯後把碗筷收拾幹淨就進屋睡覺,誰和他搭訕都不怎麽理睬。

“兄弟姐妹們,幫幫我好吧?天天和柒音睡一屋我壓力很大啊!”清翼向大家抱怨,“他現在和得了抑鬱症一樣,我擔心再這麽下去會出事啊!”

火玉撿起個蘋果朝他丟過去:“就你事兒多!”

“我說的都是實話!”

風淮看向一言不發攪拌咖啡的綺涼,若有所思:“綺涼,你的意思呢?”

“什麽叫作我的意思,我覺得挺沒意思的。”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風淮目光隱有憂色,“能讓柒音這麽反常的,除了你沒有其他人。”

這裏誰都清楚,除了她葉綺涼,再沒有第二個人能輕而易舉就牽動白柒音的喜怒哀樂。

綺涼麵無表情地轉過頭去,沒有回答。

“綺涼。”

“你叫我也沒有用,我沒辦法勸他。”她淡聲道,“有些事情,就算是我也做不到,因為勉強不了。”

風淮看了看臉色陰沉的火玉和墨溪,仿佛明白了什麽,瞬間沉默下來。

清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覺得客廳的氣氛也好不到哪裏去,可回房間睡覺又要麵對柒音,思前想後,幹脆自己提著沙發靠墊躲到外麵去了。

隻有罹歌仍坐在角落裏,翻著書頁安之若素,似乎從相識開始,他就一直是這樣,不會為任何事分身擔憂,以安靜得近乎漠然的姿態,旁觀著所有人。

“罹歌。”火玉見他根本沒有插手的想法,隻好大著膽子拽了一下他的衣服,記憶裏,她還真沒對神使大人做出過這種小動作,“幫幫忙。”

罹歌認真地辨認著她的口型,明白其用意後,低頭在一張白紙上唰唰唰寫了一行字,交到了她手裏。

命行相克,情之一字為大劫。

火玉大吃一驚。

身為神使的罹歌,自然不難看出綺涼和柒音的命理特征,既然二者在“情”上相克,那麽就說明,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是絕絕對對不可以在一起的。

這和天煞孤星注定孤獨一生的道理有異曲同工之處,於情相克,那麽一旦強行在一起,就會給彼此帶來無法預知的災難,這太殘忍了。

墨溪和風淮也看到了那行字,麵麵相覷。

“沒什麽好瞞著我的,拿來吧。”沒想到綺涼的第六感極其敏銳,見他們神神秘秘,登時走過來搶去了那張紙,“哦,原來是這樣。”她環視一圈眾人神色,無奈地攤手,又指了指樓上。

她知道這一點還不是什麽大問題,然而若是讓柒音得知,那後果不堪設想。

“你們大概還不完全了解小七的性子,他看上去大大咧咧,心裏卻存著一股誰也壓製不住的狠勁。他如果知道了這個命行相克的消息,說不定會毅然決然地離開這裏,我不能放任這種事情發生。”

她把那張紙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桶。

“那現在的情況要怎麽解決?”火玉蹙眉,“你就任由柒音消沉下去了?”

“無論我現在怎麽勸他,他都不會聽的,我隻抱希望於時間。”

墨溪道:“有些東西,是時間也無法淡化的。”

火玉聞言,心事重重地看他一眼。

綺涼不語,抬眸間,卻無意中迎上了罹歌平靜的視線,她怔了怔,卻心底微瀾。

世間許多事,本就解釋不得,也無法選擇……

夜已深。

屋中安靜得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綺涼躺在**,望著窗外的夜色發呆。

不知怎的,她突然記起那時柒音總喜歡深更半夜跑到她房間外麵來撓門,經常吵得她睡不著覺以至於發飆,現在想想,還覺得很可笑。

大概小七以後都不會再做這些幼稚的事情了,說起來,他本來也不是一個幼稚的妖……除了對她。

一聲歎息。

正當她準備移開視線的時候,窗外毫無征兆地泛起了點點金光,仿佛星辰的碎屑彌漫在空氣中。

未及多想,她打開窗戶跳出去,敏捷地爬上了屋頂一探究竟。

然而待看清眼前的實際情況,她就覺得自己實在是莽撞了。

罹歌站在屋頂,長發在風中墨卷如雲,他掌心向上對著月亮,雙目微闔,似乎在施法。

金色流光在他周身星河般綿綿圍繞,最終如有感應般匯聚到他的眉心,流雲紋路隱隱浮現後又消失,他站在那裏,仿佛將要隨風仙去,帶著炫目的絕代光華,神聖得讓人不敢直視。

綺涼怔然片刻,悄悄後退幾步,就準備溜回房間,以免打擾到他。

“綺涼。”

被發現了。

她無奈地回過頭:“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隻是碰巧。”

“我知道。”

“哈?”

光芒逐漸散去,罹歌睜開眼睛,溫聲道:“你若想看,自然會光明正大地來看,偷看不是你風格。”

她尷尬道:“這算是誇我麽?”

“當然。”

綺涼好奇地看了看他的手,小聲問道:“你剛才在做什麽,我能問嗎?”

“與神帝聯絡,匯報一些關於這裏的情況。”

“這麽高級?”

“嗯,左翼神使和右翼神使的身上都有神帝加封的印記,我們可以憑借著這個印記和神帝通信。”罹歌微微笑道,“本來成為墮落神使之後,我的印記就被收回了,不過這一次要來人界執行任務,所以神帝便暫時又還給了我。”

他所指的印記,大概就是方才顯現的那道流雲紋了。

綺涼遲疑道:“你的意思是……在人界執行完任務之後,神帝還是要將這個印記收回去?”

“嗯,我現在已經不是墮落神使了,自然沒有資格長久留存它。”

在神界,神帝賜予的印記是榮譽的象征,隻有被認可的神使才能得到它,而他毫無疑問,早已失去了這份被視作生命的榮耀。

“你不用往心裏去,屬於你的東西,早晚還會回來的。”綺涼為他感到不值,“誰還沒有過渴望愛情的時候,神帝這麽對你不覺得過分嗎?”

罹歌平靜地搖搖頭:“神界成員本就不被允許動情,更何況是愛上冥界之女,神帝沒殺我,已經算是格外開恩了。”

“可他卻讓你背負了整整兩百年的恥辱。”

“那是我應得的。”

“胡扯。”

罹歌沒想到她會如此不假思索地反駁自己,沉默半晌,指了指身邊的空地:“陪我坐一會兒吧。”

綺涼也不推辭,走過去挨著他坐了下來。

“後悔過嗎?”她如是問他,“畢竟為了翎月心,你付出了如此深重的代價。”

“你明明都知道答案,還來問我。”

“可還是想聽你親口說啊。”

“從來沒有過。”罹歌悵然歎息,眼神仿佛穿越了很久的過往般渺遠而感傷,“如果沒有月兒,我想象不出自己要怎麽忍受幾百年的漫長寂寞,是她給了我生命中不曾體會過的感情,哪怕這必須要受到懲罰,我也願意。”

“你想過麽,也許她從來都沒有真正愛過你,隻是逢場作戲。”

“即使如此,我也認了。我寧可承擔愛上她的一切後果,也不願意永遠做一個冰冷無情的左翼神使。”

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過,在別人麵前毫不遮掩地**心聲。

或許真的是壓抑太久了,而如今終於有了一個值得傾訴的對象。

綺涼凝視著他清俊無雙的麵容,笑了笑輕聲道:“現在的你,大概已經成為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是的,然而……”罹歌突然探過身來,修長的手指將她耳畔一綹亂發溫柔撩起,“我也要感謝你,綺涼。”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做出這麽親密的舉動,綺涼一驚,本能地向後躲了躲,臉卻已然開始微微泛紅。

“我沒有做過什麽,你完全不必這樣說。”

“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他低聲回答,“月兒給了我從前沒有體會過的感情,而你,卻豐富了這種感情。”

是麵前這個女孩兒讓他明白,原來自由隨性和責任擔當本可以兩全,她坦然接受了生活給予自己的一切,無論是快樂亦或是苦難。她令他感到安定,也令他感到溫暖。

綺涼神色微滯,卻仍是道:“你覺得我好,也不過是因為,我長得和翎月心一樣而已。”

“我從前確實有過這種想法,那時的我,隻要看到你便會以為見到了她……”

“所以啊,我對你而言,隻是翎月心在人界的一個複製品罷了,你我都了解這一點,就不必再提起了。”

“綺涼,我還沒說完。”

聽得他不急不躁耐心地叫著自己的名字,綺涼縱使心裏略略覺得委屈,卻還是按捺住了想要起身離開的衝動,聽他繼續說下去。

罹歌低下頭,長發遮住了眼底一晃而過的落寞光影。

“你本不是她,除了容貌,你的每一方麵都與她不同。你性情熱烈,重情重義,不善心計,你這樣的女孩兒,將來定會有很優秀的男人來愛。”

這樣的你,是葉綺涼,也隻是葉綺涼。

“你難得說這麽多話,而且還是為了誇我,我很高興。”綺涼輕揚唇角,卻笑得有些違心,“但是,我並不需要多優秀的男人來愛,那不一定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抱歉。”

這句道歉聽起來有些突兀,然而綺涼卻懂了。

如果說之前她一直在茫然徘徊,那麽這一刻,她是真的確定了自己的心意,而在確定的同時,也是真真切切知曉了永無可能的這個事實。

“很難想象,如果不是因為擁有與翎月心一模一樣的容貌,我不過是人界千千萬萬的女孩子中最普通的一個,頂多也就是有些特殊能力,那樣的話,你還會不會多看我一眼?”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語氣平緩,“或許我不該犯這樣低級的錯誤,但是罹歌,我也不後悔。”

她葉綺涼活了快二十年,第一次心動的對象卻是個高貴到隻能仰望的神使大人,即使說出去,也並不丟臉。

罹歌靜默地望著她離開,驀然發現自己其實連挽留的勇氣都沒有,因為根本就不存在足以說服雙方的理由。

這個女孩有多麽驕傲,他是清楚的,自己給不了她想要的東西,除了就此放手,再無其他選擇。

無論如何,早早結束,總比將來再次傷害要好得多。

或許歸根結底,當初一時衝動而留在這裏,就已然埋下了牽連如今的種子。

綺涼並不知道,在她與罹歌相見的時候,恰好因失眠而登上屋頂的柒音也在那裏。而柒音就那樣悄無聲息地聽到了自始至終所有的談話,也意識到了綺涼拒絕自己的最重要的原因。

最簡單,偏又是最殘忍。

他靠在牆壁上,麵無表情地沉默著,天光倒映下來,融化在他幽黑如井的瞳仁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