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景也笑了:“你這人脾氣不錯呀。”

菜仁回頭看了一眼:“我練出來了,早就練出來了。”

老景和菜仁就這麽認識了,他在北京沒朋友,便經常找菜仁喝酒。

有一次菜仁在小酒館裏告訴他:“我以前也認識一個姓老的,你是第二個。”老景知道自己這個姓氏非常少見,於是詢問另一個人的狀況。菜仁說:“那小夥子的人品沒的挑了,他曾經借了我幾百塊錢,我以為是打了水漂了。可人家過了半個月就給我匯回來了。後來是每隔幾個月就寄幾個紀念品來,那是情誼啊。”老景認為他是貪圖人家的東西,菜仁卻道:“我也不是想要人家的東西,可我沒辦法還給他,我連他的地址都不知道。咱主要是覺得那個人特有信用,這年頭有信用的人不多。”

通過一段時間的交往,老景發現菜仁有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媳婦下崗了,但她自強不息,如今在一家醫院當護工呢。女兒剛十七,正在上高中,據說成績在班裏能排上前幾名,而且還有藝術專長,保證能考上所好學校。菜仁本人是個退伍軍人,曾經去海南做過生意卻陪了個精光,不得不通過朋友介紹到公安局管食堂工作,算是臨時工。菜仁是大家公認的好人,他有句著名的口頭禪:“人都是一分為二的,再壞的人也有好的一麵。”正是基於這樣種理念,菜仁從來不和人吵嘴,也從不與人爭鬥,什麽利益啊,待遇啊,全不放在心上。菜仁經常說的是:“咳,就那麽回事。”他在公安局幹了五六年了,別人為他轉正的事向上頭打了幾次報告,可上頭沒有答複,菜仁也懶得找朋友疏通,他嫌麻煩。菜仁的理論很簡單:命裏有的,自己找上來的,命裏沒有的,就是瞎折騰。

光陰荏苒,轉眼過了兩年,老景又破了很多案子,在北京警界儼然是小有些名氣了。但他在內心深處一直關注著老四海,奇怪的是這兩年再沒有老四海作案的線索了,曾經專騙黑老大的傳奇騙子好象人間蒸發了。老景琢磨著,這小子難道是金盆洗手了?他真不幹了,那還真不好找了。

2000年年底時,老景碰上了一夥洗錢的人。

案子的起因簡直是太滑稽了,原來有個電視劇攝製組正在拍攝時,製片主任和製片人鬧了矛盾,打起來了,原因是費用報銷的問題。二人在拍攝現場動的手,打得象兩個血葫蘆,劇組工作人員怕出人命,便報了警。老景趕到現場時,二人還在玩命呢,桌子、椅子滿天飛。老景心道:幸虧這倆人手裏沒槍,有槍的話他們保證會把對方打成篩子。老景不由分說,將二人全抓了起來,可一經審問竟問出個大案子來。

製片主任一腦門子委屈,他責罵製片人是厚此薄彼,不是個好玩意兒,自己花500元租了塊場地,他嫌貴。而製片人本人卻經常拿著大把大把的發票到劇組報銷,有時候一天打出租就能打出三千塊錢去。這個戲是沒法拍下去了,這是沒把我們搞藝術的當人看呀。

老景非常警覺,一聽這話就知道裏麵大有文章。在北京市內打出租一天能打出三千塊錢來?那是什麽車呀?租一輛奔馳一天才兩千塊錢。老景是職業警察,非常敏感,提審製片人時他便多了好幾個心眼。不出老景所料,沒問了幾句,製片人就尿褲子了,全說了。原來這一部200百萬投資就能拿下來的低成本電視劇,但拍了十集就已經花了六百萬了。老景馬上斷定,這是某些人在利用拍電視劇洗錢。於是他順藤摸瓜,竟然把陝西的一個貪官救了出來。

貪官是前年從漢中地區的一個貧困縣裏破格提拔上來的。不知道這小子用的什麽手段,兩年中竟斂財上千萬元。由於錢太多了,他擔心被查出來,於是聽信了製片人的花言巧語,要通過拍攝電視劇把黑錢變成白錢,所以就出現了一天打出租打出三千塊的故事。老景查清底細,便通知了當地紀檢部門和檢察院,沒過兩個月,還真把這小子抓起來了。為了這事,老景特地去了幾趟西安,親眼見了見那位曾經自稱當代大禹的家夥。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大禹”知道自己完蛋了,便供出了一串官員,其中還包括一個大騙子。

老景一聽就傻了,那家夥保證是老四海,絕對錯不了。雖然騙子手上沒有葫蘆胎記,但他說自己姓老,他所用的身份證,也是廣州的一次行騙中用過的。“大禹”認為自己的墮落就是因為那個姓老的小子鬧的。他把“大禹”騙了,害得“大禹”向朋友借了三十多萬塊。為了還賬,他不得不變著法地生錢,結果越陷越深,到最後連錢的來路都記不清楚了。

老景別提多憤怒了,這個老四海,騙一騙黑社會老大也就完了,居然還把一個幹部直接扔水裏去了。這個臭不要臉的騙子!

“大禹”完了,被判了個死緩,而且終生被剝奪了政治權力,而老四海依然逍遙法外。老景心道:我是個射雕英雄啊,倒在我手裏的歹徒、貪官、流氓不計其數啊,怎麽就收拾不了一個老四海呢?他不過是隻麻雀啊!

回到北京後,老景找菜仁喝了一頓大酒,他講了當代大禹的故事卻並沒提老四海的名字。菜仁聽完後,撓著腦袋說:“都可以理解,一個想升官,一個想發財,這叫不謀而合。”

老景氣乎乎地說:“你還有沒有一點立場了?一個是人見人恨的騙子,一個十惡不赦的貪官,你還說都能理解?”

菜仁道:“不理解又能怎麽樣啊?什麽年代都有貪官,什麽年代都有騙子。一分為二地看嗎,這兩人還是可以的,貪官受賄來的錢都是大老板的,騙子嗎也沒有騙普通老百姓。”

老景無可奈何地說:“誰都不能騙,我們的目標是大同社會,法律的目的就是要滅絕這種人渣。”

菜仁道:“有一本書上說,社會進程永遠是財富再分配的過程,騙局也是再分配的手段。社會是不是大同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什麽主義都是人的主義,人的決定這社會的性質。”

老景仔細想了想,覺得菜仁這話有點似是而非:“人人都想當騙子,那就是騙子社會啦?人人都想當貪官,就成貪官社會啦?你什麽意思啊?”

菜仁歎息道:“報紙上說現在是消費社會,消費社會就是錢的主義,錢的主義就是大家夥都變著法的想撈錢。所以當今的中國一半人想當貪官,另一半人想當騙子,反正是能進錢就行。”

老景點著自己的胸脯說:“我不想當貪官,也不想當騙子,我要把這兩種人趕盡殺絕。”

此時菜仁的老婆方惠說話了:“你是例外,你們倆都是例外。”

方惠的確是個非常賢惠的女人,剛四十初頭,據說在醫院裏能同時照顧兩個病人,護士們都把她當成了大救星。老景曾經拿方惠和自己的老婆做過對比,自己的老婆也很賢惠,她們唯一的區別是,老婆盼著自己出人頭地,而方惠卻一心想和菜仁畫一副當代織耕圖。他對這女人有一點敬畏。

聽方惠這麽一說,老景有點不好意思了。“大嫂,我和菜仁不一樣,他老是一分為二,可我覺得這社會沒有二,就是一,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法律呀,一切由法律說了算。”

方惠笑道:“你們這些男人,總想把世界分成多少塊,其實是就是世界,用不著你們分。”

老景歪著腦袋不說話了,這兩口子的思路都很奇怪呀。

孔老二是個很不開眼的小老頭,他曾經對著一條小河溝子感慨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結果小河溝子居然出了大名。是啊,東部的河流即使再弱小,也是終將要匯入大海的,每滴水都會有自己的歸宿。

離開青海,老四海便去了新疆,有一次他站在塔裏木河邊發出了由衷的感慨,那不是河,那是一條從雪山頂端奔流而下的狂野猛獸,它劈開雪山的胸膛,衝破戈壁的合圍,留下一串串珍珠般的綠洲,張牙舞爪地撲向茫茫沙漠。它無所不能,它強壯無比,它威猛得像一頭生著兩隻的男人。但這頭猛獸的歸宿是一頭栽倒在沙丘裏,無聲無息的暴斃!不要說海了,它連個象樣的湖都沒看見。看似張揚,實則悲哀呀。

現在老四海覺得自己就是這條河,一路製造燦爛,卻不知道將魂歸何處。

老四海到新疆來的確是為了散心,一連幾個月裏他都在東遊西逛。老四海最先是到達了烏魯木齊,遊覽了天池、吐魯番和交河古城。然後他一路北上,從奎屯進入魔鬼城,最後到達哈納斯。

在魔鬼城時,老四海險些把自己當成魔鬼。到魔鬼城那天氣溫足有四十多度,剛剛進入那無數石頭山丘堆砌的城堡,老四海就傻眼了。我的天!紫色的山丘,紅色的山丘、黃色的山丘,粉色的,蘭色的,玫瑰色的,先是眼花了。然後他就發現這徹地的山丘是飄飄****、忽忽悠悠,轉來轉去,忽遠忽近,這些山似乎是活生生的。老四海低頭看看自己,兩隻腳一動不動地紮在土窩,身上都是灰塵。山丘都是活的,自己卻是個死物。那天要不是向導強行把他拉出來,老四海沒準就精神分裂了。

後來向導說:魔鬼城就是容易讓人產生幻覺,咱們還是去哈納斯吧,哈納斯的風景好。於是老四海便去了哈納斯。

哈納斯是一片童話般的水域。

一條優雅、修長的高山湖夾在家座峰巒之間,南北長十公裏,東西寬卻不到一公裏。山上全是冰雪、森林和草原,湖麵則是地球上最大的顏料盒,五顏六色、繽紛如幻。

據說顏料盒裏有水怪,已經鬧騰了幾百年了。老四海欺騙當地漁民說,自己破產了,是為了躲債才跑到新疆來。他懇求漁民收留他,好心的漁民便讓他上了船,就這樣老四海過了幾個月的漁民生活,而且一分錢都沒花。

哈納斯的生活還停留在十七世紀,晚上睡草鋪,白天去捕魚,連電燈都沒有,真是舒服。

老四海一心要抓個水怪,他曾經駕著小船深入湖心幾公裏,一呆就是半天。哈納斯的水真藍,如孩子清澈淡藍的眼睛,深邃無邊。老四海曾久久凝望著湖水,好幾次都產生了虛幻感。此時他心裏想的是,幹脆吧,讓水怪把我抓起來吧,我們倆對著騙,看看誰的智商更高些。後來漁民覺得他不大對勁,擔心他自殺,便拒絕老四海再上船了。

老四海覺得無聊,隻好返身南下,回到烏魯木齊。然後轉道西南,於是便到了阿克蘇的托海,於是便見到了塔裏木河。

老四海向河裏撒了一泡尿,算是了結了這段夢遊,他準備工作了。

一想到工作,他馬上會聯想起老景,你小子不是一直想抓我嗎?你不是一心想當個好警察嗎?那咱們就走著瞧,你總不能跑到新疆來,跑進大沙漠裏來抓我吧?我老四海現在要做石油生意了,大西部是大有作為呀。

老四海在西北地區流竄了兩年多,一件大事都沒做成,小事倒是做了幾件,根本不值得記述。

比如他曾經對一個蘭州老板說:敦煌壁畫要維修了,政府說:誰出錢維修,就把洞的名字改成他的名字。老板要名垂宇宙,便欣然出資了,老四海白落了幾萬塊。

比如他在銀川扮成考古學家,遍請銀川名流,開了個內部招待會。號稱是召集共同發掘西夏王李元昊的陵墓,希望實業家們扶持寧夏脆弱的考古事業,並許諾,將發掘後旅遊的權益拱手相讓。在會上他講起當代考古學家的艱難處境,講到動情處是聲淚俱下,心酸欲碎。結果還真有幾個老板被他感動了,紛紛解囊相助。錢一到手,老四海扭臉就跑到庫爾勒了。

如今老四海覺得手裏的錢差不多了,弟弟上學也應該不用自己操心了,但是憑這些錢去東南亞,還是不大牢穩。他琢磨著再幹一筆大的,然後就可以跑了。但全國這三十幾個省市裏,老四海幾乎全騙到了,下一站去哪兒呢?最後他想到了北京,北京的事業有待開掘。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啊!”

老四海知道,全中國的錢都在北京呢,北京的有錢人也應該是最多的。想到北京,老四海不自覺地就想到了自己的大學時代,想到了花兒,還想到了菜仁。大學是不會倒閉的,花兒是恨自己的,隻有菜仁還可以利用。這家夥在海南賠錢了,在北京又混得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