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農村都有電影放映隊,往往是一部片子能翻來覆去地放上好幾年。播放的故事片大部分是樣板戲,偶爾也會有幾部戰爭片。

老四海小時候看過這種露天電影,有一部黑白片給他的印象極深,那是部戰爭片,好象是《南征北戰》。其中有一個情節是紅藍兩軍都發誓要攻占一個叫鳳凰嶺的山頭。於是兩夥人從山頭的兩個方向一塊兒往上衝,就像賽跑一樣。藍軍裝備好,但負重大,紅軍大多是一把步槍外加一顆腦袋,所以紅方先到了一步。於是手榴彈、子彈、小鋼炮和人體炸彈一起招呼,藍軍很快就被打下去了。之後鳳凰嶺也便遭了殃了,據說在隨後的戰鬥中峰頂的海拔高度被削掉了好幾公尺,除了士兵,連耗子都給炸絕種了。

現在他和師兄就是紅藍雙方,張揚就是那座鳳凰嶺。打,還是不打?這是個問題。是張揚倒黴,還是自己和師兄倒黴,亦或大家一起倒黴,這也是個問題。

張揚似乎早就估計到許真人是名聲遠播的,老四海憑空吹捧了半天,他一點兒也沒覺出奇怪來,反而更加自豪了。大老板大多明曉投桃報李的規則,於是在許真人麵前又將老四海狠狠地誇獎了一翻。在他嘴裏,老四海的文學才華不僅高過了老舍,蓋過了魯迅,而且超過了所有的活作家和死作家。另外張揚還說天下人的菩薩心腸集於老四海之一身了,因為老大作家剛剛捐建了一所希望大學,馬上就要領養全中國的窮大學生了。老四海不緊張不心虛也不反駁,反而抱著胳膊向許真人投以曖昧的微笑,似乎是許久不見的老友。

許真人早就泰然了,他在眼神裏逐漸堆積著欣賞,然後皮笑肉不笑地說:“嘿嘿,怪不得呀怪不得,我一進門就看出來了。老兄,你說是不是呀?”他最後那句話是問菜仁的。

菜仁迷迷糊糊地說:“對呀,我正在奇怪呢,您為什麽一看見老四海就變顏變色的?”

許真人嘿嘿一笑,手掌在菜仁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一進門就看出了,他的印堂異於常人,真是少見的麵相啊!你們看看,你們仔細看,這位老先生是印堂放光,又鼓又亮。再看這兒,眼圈附近全是紅暈,這是鴻福齊天,鴻運高照啊。你們再看看這條紋路,是傾斜的。”說著他那半根指頭竟然在老四海腦門上戳了幾下,老四海擔心他下毒手,不得不縮了縮身子。“嘿嘿,隻有才華橫溢,文才飛揚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紋路,這是文曲星君的標誌,是通天紋。實在是不得了啊!不可限量啊!他這個人呀,我算是看出來了,早晚得當上中國作協的主席,跑不了的,而且這是最低級別,搞不好——嘿嘿……”

師兄故做神秘地咂著嘴唇,似乎很是感慨。而老四海隻是微微一笑,鼻孔順便翻了起來,直直的對著他。還行,這個師兄還算識趣。

張揚一聽說老四海能當作協主席,立刻瘋狂地叫嚷起來:“哎呀,那可是部級幹部,還是最低的級別?您要是當上了部級幹部,千萬別忘了拉兄弟一把。我那膏藥是祖傳秘方,千年古法,傷了筋動了骨,我保證你十八天就跟好人似的。要是多用上幾貼,沒準比受傷前還硬朗呢。”

菜仁哈哈笑道:“你這人,惟恐天下人不把腿摔折嘍。”

張揚道:“大家都不受傷,我的膏藥賣誰去呀?”

許真人的注意力已經不在老四海身了,他冷笑著說:“即使大家都受了傷,也不一定非要買你的膏藥。”

張揚急道:“大師,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咱中國生產膏藥的企業沒五百家也得有四百八十家。競爭太激烈了。”忽然他望著老四海道:“兄弟,你要是真當上大幹部,我不求你別的。你隻要把那些生產膏藥的全給我抓起來,我就去五台山給你燒高香,兩丈高的香,我給你燒四十九捆。”

老四海氣得直咳嗽,連連揮手道:“遠水解不了近渴,還是應該就近想辦法。”

許真人近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張揚也覺得未來的大仙不如麵前的土地爺,馬上轉向許真人道:“老作家說得對,這事我就指望您了。剛才您進門的時候說什麽來著?撤了屏風,換了太上老君照樣不管用?那可怎麽好啊?”

許真人裝腔作勢地說:“我們是修行的人,按說這天機是不可泄露的。”

“您是救苦救難救人於水火,既然您是救人,露一點天機也無妨嗎!”張揚真誠地作了個揖。

許真人大大地歎息了一聲:“哎!冤孽呀!我呀早晚得遭了天譴。”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心道:你小子居然知道自己要遭天譴!看來師兄的腦子還是挺靈便的,連身後的事都規劃好了。

張揚十分傷感地歎息著,嘴裏發出“咋咋”的聲音。“老讓您給我操心了,真是不好意思。這樣吧,到時間了,大家都餓了,咱們先去吃飯吧,在飯桌上聊。老神仙,您一定要幫幫我,我現在有點兒掰不開鑷子了。”

老四海看了菜仁一眼,菜仁知道他們都不是北京人,馬上翻譯道:“掰不開鑷子就是沒辦法的意思。”

張揚使勁點頭:“對,對,就是快沒辦法了。”

“好說好說。”許真人嘴裏應承著,眼角卻一直掛在老四海臉上。

但老四海的臉皮比城牆拐彎都厚,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

張揚說:要帶領大家去東直門外的一家飯館吃螃蟹,飯館的名字叫做“靚湯”。菜仁偷偷告訴老四海,那是家上海本幫菜的館子,死貴死貴的。據說把一塊臭豆腐包上粽子葉,就能賣個三十五十的。

為了表示尊重,張揚親自扮演司機,許真人就坐在他邊上。幾分鍾的車途成了張揚的獨角戲,他惟恐大家不清楚他是賣膏藥的,張嘴一貼膏藥,閉嘴一貼膏藥,滿車飛膏藥,還號稱人生在世,誰也缺不得膏藥。老四海真希望弄塊膏藥來,把他的嘴貼上。許真人的心思也不在膏藥上,這小子的眼睛一直在反光鏡裏轉悠。老四海知道,這小子是觀察自己的表現呢。他成心逗許真人,不時地做出些古怪的表情來,許真人的情緒隨著他臉上的變化而變化著,險險地就成了變色龍。

張揚早就定好了包間,包間的名號是陽春,於是大家在張揚嘴裏都成了白雪一般的雅士。

在門口,老四海笑著說:“雅士也要幹俗事。”菜仁不明白他要幹什麽,張揚卻大聲說:“不就是去茅房嗎?去吧,去吧,喝得差不多了我才去呢。”

老四海笑了笑,先出去了。

這家飯店的確是非常高檔的,衛生間裏都是進口香水的味道,便池竟然鑲嵌在一麵大鏡子裏,連洗手液和幹手器都是名牌貨。老四海剛剛在便池前站定,許真人便推門進來了。老四海驟然緊張起來,大腿根兒一使勁,尿水硬是給憋回去了。他望著鏡子中的許真人嘿嘿笑道:“師兄不會是想在背後給我一刀吧?”

許真人占據了旁邊的便池,冷笑道:“我想給你兩刀,嘿嘿,假裝作家?你真是沒出息。”

老四海抱以同樣的冷笑:“我六年前就假冒過算命的,比你可裝得像多了。印堂?你們家的印堂長在腦門子上麵?一看你就不懂。”

許真人的尿直直地衝向便池,砸在陶瓷壁上“砰砰”做響,看樣子他是憋了一肚子氣。尿出一半,他終於又開口了:“老四海,咱們的恩怨以後再做了結,今天你不能壞了我的事。我剛從監獄出來,我沒錢呀,我實在過不下去了。你砸了我的買賣,我和你拚命。”

老四海笑道:“你放心,您是我師兄啊,看在祖師爺和賢淑的麵上,我也不能壞了你呀。”

許真人怒道:“你少提賢淑那個小妖精。奶奶的,不走正道,專門靠處女膜騙人,真給祖師爺丟人。”

老四海嗬嗬苦笑:“你怎麽知道的?”

許真人無奈地說:“她跟我關在同一個監獄裏,她的爛事傳來傳去就傳進我的耳朵了,都成了業界的笑話了。幸虧同行們不知道她是我的徒弟,要是知道,我的老臉就沒地方放了。”

老四海心髒一沉,胃裏竟有點難受。“真被抓了?”

“就是因為處女膜被抓的,她是個死腦筋,在同一家美容院裏修補了七回。第八回的時候,警察就直接把他帶走了。”許真人嘿嘿笑了起來,笑得很是開心。“你小子也被她騙了吧?咱們都一樣。”

老四海終於尿出來了,差點濺到許真人身上。

許真人正要出門,老四海冷冷地叫住他,陰森地說:“按祖師爺的規矩,咱倆這種情況應該怎麽辦呢?”

“你想分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抓住這條魚,你也太狠了!”許真人急了,一把揪住老四海的領子,熱氣徑直吹進他臉上。

老四海不動聲色地說:“見一麵分一半,這是道兒上的規矩。我不想壞你的事,可你也應該按規矩來。師兄,在道兒混,關鍵在個名聲,名聲要是壞了路就算是絕了。”

許真人氣急敗壞地叫嚷道:“你壞我的事壞得還少啦?大米摻機油那次,要不是因為你跟記者說了,我能進得去嗎?”

老四海說:“你是太缺德了,祖師爺規定,幹咱們這行的不下毒,不使藥,不許偷,不許搶。你幹的事和下毒有什麽區別?我是替祖師爺教訓教訓你。記住,在世麵上混,混的就是個規矩。”許真人渾身癱軟,眼看就要一頭栽進便池了。老四海連忙扶住他:“這條魚挺肥的,以後你還有機會呢。這次不按規矩來,你就一分錢都沒有了,想想吧。對了。”與此同時他一手指著大便池的格子門道:“看看裏麵有外人沒有,這任務交給你了。”說完,老四海扔下許真人,先走了。

臨出門前,老四海特地回頭看了一眼,許真人將額頭頂在牆麵上,那樣子是異常的沮喪。這時老四海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我老四海怎麽就墮落成一個人了?居然和他一樣!這個變故是幾時發生的,又將在何時結束呢?

走到“陽春”門口,老四海便聽到張揚大聲嚷嚷道:“每人兩隻螃蟹,全帶激光號的,聽見沒有?”

隻聽一個嬌小的女聲道:“我們飯店有規定,每人隻供應一隻大閘蟹。”

張揚大叫道:“沒聽說過,你們還敢釣我的胃口?就要兩隻!”

老四海往屋裏一看,張揚正和女服務員打嘴帳呢,女服務員執拗地說:“規定就一隻。你如果不要帶激光號的,還可以考慮。”

張揚一掌拍在桌子上,惱怒地說:“廢話,不帶激光號的大閘蟹是串了種的,是假的。去,把你們經理給我叫來,我就要兩隻。”服務員二話不說,扭臉要走,張揚一把拉住她:“話還沒說完呢,你怎麽說走就走啊?”

服務員竟是滿臉傲慢:“您不是叫我們經理嗎?”

張揚氣樂了:“好,去,把你們經理叫來。”

服務員頭也不回地走了。菜仁一個勁點頭:“這小姑娘真有性格,對付張揚就得用這種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