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老四海研讀了很多玄學讀物,大部分是可以算命的,他閱讀這些玩意完全是工作需要。其實老四海本人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相信努力就能帶來成功,任何客觀理由都是失敗者的無聊借口。但他也知道,生活中有些因素的確是個人能力無法把握的,是巧合的產物。這些因素的轉變決定了人的走向,也就是一般人常常掛在嘴邊的命運。今天他又看到了那想東西,而自己就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在路口上“絕世而獨立”的便是方竹。

天知道方竹會幹出什麽來,鬼知道這丫頭會有什麽反應。

方惠見他不說話,知道這次的任務是太艱巨了,隻得以哀求的口吻說:“四海,你得想想辦法,火化前怎麽著也得讓方竹看他爹一眼啊。”

老四海揪著耳朵說:“要不,我現在到她們學校去一趟,這種事不見麵是不行的。”

方惠一把拉住她,淚如泉湧:“我真不知道怎麽跟她說,你,你幫幫我吧,你去和方竹說吧。我就在家裏等著,你放心去。”

老四海隻得點頭,其實他也沒主意,怎麽說呢?一夜之間,一個大活人就進骨灰盒了

天黑之前,老四海將方惠送回家,自己又打了輛出租車,直接殺向學校。

方竹所在的大學在北京的西北郊,當年老四海也在這一帶出沒過,所以很輕易的便找到了。老四海在傳達室向門衛打聽女生宿舍怎麽走,門衛狐疑地問:“您有什麽事啊?”老四海道:“我侄女在你們學校上學,家裏有急事,急著見她。”門衛見他心急火燎的樣子,知道事態嚴重,馬上把路徑說了。臨走前他還好心腸地叮囑老四海道:“您一定要小心啊,一定要事先把話說清楚,現在的女生太厲害了,都是白骨精。”

老四海心道:方竹連同性戀的事都告訴我了,還能有什麽新鮮的。他繞過教學樓,一路小跑著,沒多久就看到了女生宿舍。在老四海的印象裏,學生宿舍往往是破爛的蘇式建築,窗前飄揚著臭襪子組成的萬國旗,門口立著位老虎似的胖大媽。但老四海這回徹底錯了,方竹她們的宿舍樓竟是一座嶄新的公寓式建築,門前安裝著對講機,底層和二層都裝了護窗欄。更可笑的是,他看見幾條巨大的標語從頂層一直垂下來,就像商場的廣告條幅一樣。老四海腦子裏亂得很,容不下太多的東西,他直接在對講機上撥通了傳達室的號碼。沒想到一位女生在對講機裏凶巴巴地叫道:“絕不談判,限你們今天就把攝像頭拆下來。”

老四海一愣,這是怎麽回事?但他馬上就明白了,就是明天把這座樓炸掉,也與自己沒有絲毫關聯,於是急切地說:“我要找方竹,她就住在你們宿舍,我有急事。”

“分化瓦解!”對講機裏大喊起來。

老四海真是暈了,又不是對付農民起義,為什麽要分化瓦解呢?忽然他聽到頭頂有動靜,於是仰臉一看,隻見二層的窗戶開了,一隻塑料盆探了出來。老四海本能地意識到要壞事,但腦子跟上了,腿卻慢了半步,一盆髒乎乎的涼水全扣在他頭上了。老四海呆立在女生宿舍門口,髒水順著頭發往下流,他隨手摸了幾把,竟抓住了一片菜葉子。老四海真應該感謝這些姑娘的善良,她們要是從衛生間裏取水,自己就成妖孽了。

轉瞬間,老四海又被憤怒籠罩了。這是女生宿舍嗎?這是《指環王》裏的地獄之門啊!他從來沒受過如此屈辱,怒了。老四海叉腰站在樓下,破口罵道:“你們這群小妖精,你們吃錯了藥啦?快把方竹給我叫出來,我是她叔叔,他們家出事啦……”隻罵了幾句,老四海就看清楚了,那些從樓頂垂下的條幅竟然寫著:“還我清白樓道。”“齷齪人等滾出校園。”“有本事,你們在女浴室裝攝頭”等等。他停嘴想了一會兒,看樣子校方是要在女生宿舍裏安裝攝像頭,全體女生正在集體抗議呢。偏巧自己倒黴,正好撞在槍口上。

此時三層的一麵窗戶開了,方竹探出腦袋來:“老叔叔,難道他們把你也收買啦?不要為虎作倀啊。”

“胡說,誰能收買我?你們家裏有事,快點跟我回家。”老四海叫道。

方竹晃著腦袋說:“我們正在絕食呢,他們不把攝像頭拆走,我們誰也不能出去。我是學生委員會的,不能率先破壞規矩。”

老四海急道:“家裏出大事了,真的。”

方竹依然搖著腦袋:“出了什麽事我也不能出去,中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齊心,我們要挑戰中國人的劣根性。”

“狗屁劣根性!”老四海真急了,語無倫次地喊道:“你爸爸都死了,你還在這兒起什麽哄?你快點吧你。”

方竹愣住了,好一會兒才感傷地說:“老叔叔,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啊,你怎麽能這麽說他呢?”

老四海已經是一言出口了,索性大聲道:“你爸爸去山裏給單位采購活魚,翻車了。明天火化,你還不趕緊跟我回去?”

方竹傻眼了,呆呆愣愣地說:“你不是開玩笑吧?”

“你還不趕緊下來?”老四海聲嘶力竭地叫嚷著。

一分鍾後,方竹風一樣從宿舍裏躥了出來,拉著老四海就往外跑。二人還沒跑出十米遠,草叢中就鑽出幾個人來,為首的中年人張開雙臂,頗是興奮地說:“這是誰的主意呀?怎麽能拿人家家長說事呢?算啦算啦,反正是出來了一個,出來一個就好。”說著中年人嚴肅地站在兩人麵前,指著方竹道:“你們這些女生也太不象話了,學校在樓道裏安裝射像頭是愛護你們,是保護你們,你們怎麽能絕食呢?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這明明就是對抗啊!現在出來了就好,走,跟我到校務處去,走。”

方竹狐疑地盯著老四海,老四海二話沒說,上下唇一齊使勁,“呸”的一聲,一口粘痰掛著風響正好擊中中年人的腦門中央,他驚叫著橫著跳出一步,險些摔倒。老四海麵目猙獰地指著他:“我們家剛剛死了人,你要是不想死的話,最好離我遠點。”說完,他拉著方竹就跑了。

路上老四海把事情的經過簡單說了,由於擔心方竹責怪,他不得不使勁強調事出突然,誰也無法預料。

方竹的的反應並不強烈,她隻是癡癡地望著街麵:“真的?我爸爸真死了?”

老四海隻好說:“是。”

過了一會兒,方竹住又問:“不會有錯吧?我爸爸真死了嗎?”老四海又得點頭。又過了幾分鍾,方竹再次晃著頭道:“不對吧,昨天我還看見他了呢?”

老四海不得不說:“翻車就是半分鍾的事。”

一路上,方竹重複了十幾次類似的問題。最後老四海正色道:“方竹,你要接受這個事實,你爸爸去世了。”

方竹眨巴著眼睛說:“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相信,難道死個人就這麽容易嗎?”

老四海不敢再說什麽了,當年老爹死的時候,他也沒怎麽哭,也是反複在心裏問過這個問題:“死個人就這麽容易?”後來他把花兒賣給人販子,心理總算是平衡了。老四海不希望讓方竹走自己的老路,於是拿出一副滿腔正義的樣子來,厲聲道:“你給我聽著,人生總要經曆很多事,你才是剛剛開始。所有你不願意看到的、不願意想到的事早晚都會找上門來。要麽坦然麵對,要麽就永遠是個膽小鬼,你自己琢磨吧。”

“可我爸爸不應該死啊?”方竹還是不大相信。

“我爸爸也不應該死。”老四海忽然想起來了,老爹死的時候自己也是大學二年級的,和現在方竹一樣。不知怎麽,一股空前的恐懼襲擾過來,他覺得自己眼看就要休克了。老四海隻得咬著嘴唇,慷慨激昂地說:“我爸爸死的時候我也是大學二年級的,但我挺過來了,到今天混得還算不錯。你的條件比我好,你要是不能接受這個現實,老叔叔就該鄙夷你了。”

方竹再不說話了。

由於倉促,菜仁的後事辦得比較冷清。他父母早亡,沒有兄弟,方惠家裏同樣的沒什麽象樣的親戚。至於朋友嗎,除了老四海之外,方惠也沒有通知任何人,她不想麻煩人家,更不希望人家給他家花錢湊份子。有些同事聽說了,於是紛紛前來悼念,不少人都說菜仁的命苦啊,沒福啊。但方惠卻說:“菜仁死的時候很安然,因為他誰的也不欠。”

方竹表現得也還算得體,隻是沒人的時候經常發呆。事後老四海擔心她又萌生去南方的念頭,特地和方竹深談了一次,大意是告訴她:自己將來想開一家設計公司,現在是萬事俱備隻等方竹畢業了,你一畢業我就讓你挑大梁。他的意思是希望方竹堅持學業,方竹談到了學費的事。老四海請她放心,老叔叔的腦子裏全是錢。幾天後,他向方惠要了兩萬塊錢,號稱是替她去炒股票。後來老四海還真的“入市”了,也多少掙了些錢,但遠不如傳說的利潤的高。好在老四海並不在乎,其後一段時間,他每每地向方惠灌輸些股市神話,每個月都能替她“掙”個三千兩千的。看樣子方惠是信了,方竹的大學依然讀著。

老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締造這種名言的家夥保證是得不了好死的。菜仁死後沒三個月,方惠便病倒了。

方惠隻是在給菜仁辦後事的那幾天裏沒去上班,菜仁下葬的第二天,她就回到了醫院。此後方惠完全沉浸在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中,很少回家了。老四海知道她主要是擔心收入問題,所以便想出了“入市”這一招兒。但方惠認為股市如虎,還是當護工的收入更牢靠些。任憑老四海如何天花亂墜的吹噓,方惠照樣天天去醫院,忙的時候能同時照顧三個病人。

兩個月後股市變成了一頭瘋狂的公牛,天天飄紅。老四海覺得有機可乘,自己也拿出十萬塊,準備在大幹一場,甚至連網站的生意都懶得做了。到第三個月的頭上,他幾乎每個月能都進來上萬塊。老四海盤算著,幹脆把所有空穴來風的網站都關了吧,專門在股市裏淘金吧,好歹也算個合法營生啊。

那天老四海給方惠去送“紅利”,到了家門口竟聽到屋裏傳出了異樣的聲音。他趴在門板上傾聽,屋裏似乎有隻餓了好幾天的小貓,叫得淒慘而低微。老四海開門就進去了,原來方惠正蹲在地板上呻吟呢。老四海知道菜仁一家都有忌病諱醫的毛病,不容她說什麽,當場就要把方惠扭送到醫院去。方惠半路想跑回來,老四海又搬出了方竹,號稱是方竹發現老媽不對勁兒,讓自己來看看。方惠一聽這話,立刻就不言語了。老四海斷定,方惠的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

醫生一看到方惠的樣子就建議她立刻住院。

在老四海的逼問下,方惠隻得承認,半年以來身上一直就覺得不大舒服,最近居然開始尿血了。老四海埋怨她不該耽誤自己的身體,方惠卻認為醫院是花錢的坑,是沒底兒的洞,下崗職工報銷醫藥費又太麻煩,有骨氣的人是不應該進醫院的。老四海把她安頓好,然後假裝瘋魔地告訴方惠,估計股市又要大漲了,那兩萬塊錢應該能下出金蛋來。方惠說:還是留著吧,給方竹結婚用。

老四海出得病房,偷偷找到醫生詢問病情。

醫生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尿毒症。”老四海立刻就不說話了,他知道腎病是非常痛苦的,方惠何以會拖得這麽久?醫生似乎和他是一個心思,嗔怪道:“怎麽現在才來醫院呀?那個女同誌也真夠堅強的。你這個做老公的太不負責任了,難道就看不出她是個病人嗎?”

老四海隻得說:“我不是她老公,他老公在幾個月前去世了。我是她們家的兄弟。”

醫生若有所思地說:“這就難怪了,傷心過度,工作壓力太大,平時又特別勞累,對吧?”老四海隻能點頭。醫生道:“這就是病因啊。長期這樣即使不得了腎病,別的毛病也會找上門來。查一查吧,但願不是。”

老四海問:“如果真是尿毒症怎麽辦?”

醫生看了他一眼:“他們家有錢嗎?有錢,沒準還有救。”

老四海就像短路了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不得不在長椅坐了十來分鍾。假如師兄真能活九十多歲,那人世間的一切醜惡就都是真的了。菜仁死了,難道方惠也要走這條路嗎?他想不出別的了,滿腦子就是一個字——死!

死!

最近這個字被無限誇大了。

是啊,人生的結果就是死亡,死法也是千差萬別。可笑的是所有人出生時都是一個模樣,或許這就是人間最大的不公平吧?

大約在一年半以前,老四海剛到北京的時候,方惠的精明幹練曾經讓他吃驚不已。而現在她隻是一幅奄奄一息的骨頭架子,她與世界的唯一聯係竟然是錢。

老四海渾身都在疼,酸疼,鑽心的疼,骨頭縫裏似乎有無數根細針在大跳搖擺舞。他實在受不了了,於是跑到街上,找了個水果攤,揀最貴的水果,胡亂地買了一大包。

第二次走進病房時,老四海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