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針嗎啡之後,方惠依然沒有原諒老四海。在她看來,老四海把自己推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二十幾萬塊錢,那是一個護工無法理解的數字,那是一筆家庭婦女不堪容忍的債務。一旦靜下來方惠就偷偷抹眼淚,看樣子他真想把那個腎拎出來,再賣一次。

老四海知道這事對她的影響太大了,開始時不得不好言安撫,但方惠就是想不開。有一次老四海實在憋不住了,狠狠地教訓了她了一頓,居然收到了奇效。

那天方惠又抹著眼淚埋怨他,大意是你三十幾歲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攢下幾個錢……。

老四海強壓著火氣道:“嫂子,您不要太自私了。”方惠有點兒糊塗了,自己明明是在替老四海的未來著想,他為什麽會覺得自己自私呢?老四海不給她喘息的機會,怒氣衝衝地說:“我菜大哥臨死前囑咐過我,讓我好好照顧你們娘倆。我手裏有錢,要是看著你就這麽死了,以後我怎麽向菜大哥交代呀?他救過我的命啊!我是答應過他的,是做過承諾的。您不能隻考慮自己的感受,能不能替我想想啊?”

方惠被他胡亂一頓搶白,搞得沒詞了,頓時有些氣短。老四海怕她接受不了。又是倒水,又是送藥,一個勁地掖被子,掄圓了舌頭噴拜年的話。

好久方惠才吧嗒著眼皮道:“我是怕這錢白花了,醫院說的話能信嗎?”

老四海輕鬆地說:“移植腎髒算不得什麽大手術,移植肝髒都有成功的。演《不見不散》的那個胖子,人家不就是移植了肝髒嗎,瞧人家活得多好,還能拍電影呢。你一定要安心養病,等您病好了,咱們就該張羅著給方竹找工作了。您是不知道,現在找工作特別難。咱們得想辦法給她找個好單位,先鍛煉鍛煉。”

方惠點頭道:“對,你說得對。好不容易上了個大學,萬一找不到工作,那不是白上嗎?”

自此老四海算是摸著門道了,隻好方惠一亂想,他就把方竹搬出來,轉移她的注意力,這個辦法屢試不爽,每每奏效。

不久方惠便開始專心養病了,而老四海則繼續著股市淘金。他真是喜出望外,股市就如過山車一樣,短短幾個月裏竟然暴漲了一千多點,垃圾股都成寶貝了。老四海雖然在玩了命地掙錢,但並沒有被勝利衝昏頭腦。他隱隱地感覺到,套在散戶脖子上的那條繩子逐漸收緊了。在股市升到2500多點時,他便賣出了大量股票,空著手等著看笑話了。

幾天後,醫生又主動與老四海聯係了。他在電話裏吭哧著說:“方惠一直在發燒,而且還出現了腹瀉現象,要不你過來看看吧?”

老四海馬上趕到醫院,先是到病房看望了方惠,果然覺得氣色不太好。他閑聊了幾句便找了個上廁所的借口,出了門就小偷似的鑽進了醫生值班室。醫生一把拉住他,緊張地說:“手術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現在方惠的現象是發燒,腹瀉,食欲也不好。我昨天又給她做了一次檢查,血清和膽紅素都已經明顯升高了,膽汁卻在減少。

“是不是發生排異了?”老四海叫道。

“你挺明戲的!呀!明白就好。”醫生欽佩地苦笑了一下:“醫學是科學呀,就怕胡攪蠻纏的,你明白就好。在器官移植中最怕出現排異反應了,我估計呀,病人就是排異,而且很可能是急性的。哎!您不知道,最可怕的是超急性的排異,手術後幾個小時內,器官就衰竭了,連心理準備都沒有啊。”

“那你為什麽不采取措施?”老四海有點急了。

醫生無辜地說:“我沒閑著呀,你看看。”說著,他翻出一堆藥費單據。“我一直在用甲基強的鬆龍,就是要抑製淋巴細胞的免疫,減低排異反應的發生。可藥物並沒起到多大作用,我前天又加量了,還是……”

“你就直接說吧,是不是沒救了?”老四海怒道。

“當然也不能這麽說,希望還有。我正在考慮使用環孢素和OKT3,可你們還得花錢,我又擔心……”

“明說吧,這些藥能起到多大作用?”老四海揮手打斷他。

“我擔心的是,是不起作用。”醫生搖著頭,偷眼觀察著老四海:“會向哪個方向發展誰也說不清。難說呀,她的體質太差,現在的排異症狀又太明顯,除非是出現奇跡。我的意思是,你們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死亡的概率有多大?”老四海望著窗外,聲音似乎是從後背裏發出來的。

“應該說是存活的概率,移植器官正在逐步衰竭……”

“你也太羅嗦了吧?”老四海真想給他一個嘴巴。

“如果不是排異反應強烈,這個手術是我做過的最完美的手術。可惜呀。”醫生歎息著坐下了,他不敢直視老四海,垂著腦袋喃喃地說:“存活的概率不到20%,也可能是10%,搞不好幾天之內就可能出現器官壞死的情況。”

“沒辦法啦?”

“除非是再移植一個腎髒。”醫生難堪地攤開手:“可就是你還有錢,也不見得有腎啊,哪兒有那麽巧的事啊?而且時間上又不大允許。”

老四海瞪了他一眼,走了。

回到方惠的病房,老四海竟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他坐在方惠床前,呆呆愣愣的像個傻瓜。方惠臉上有些浮腫,但精神還可以。她依在**閑扯了幾句天氣之類的話題,見老四海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方惠慢悠悠地試探著:“四海,我的情況是不是不大好啊?”老四海隨口道:“你別瞎想,我這兩天在股市裏賠了三萬塊錢,心裏有點兒煩了。”

“你不是在乎錢的人。”方惠冷笑著指指自己的肚子:“我問你,我這個肚子是怎麽回事?”

老四海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果然見方惠的小腹上鼓起了一個小山包,看樣子是積水了。老四海無可無不可地說:“剛才醫生跟我說過了,您現在是消化不良,他想給您加點兒增強消化機能的藥,我同意了。”

方惠瞥了他兩眼,然後嗬嗬笑起來:“四海呀,我認識你也有兩年多了,可我從來沒想到你的瞎話能來得這麽快?你好象連編都不用編,張嘴就有啊。幸虧你是個好人,你要是個騙子,就是把我們娘倆賣到山裏去,我們還得幫你數錢呢。”

老四海腿肚子一哆嗦,心道:花兒的事她是怎麽知道的?馬上他就恢複常態了,方惠不過是打個比方。“嫂子,我什麽時候騙過您?”

“你托人辦結婚證的這件事做得就夠絕的了,我就是想死也想不到你能使出這一手來。後來你又說使用新儀器,把我騙進手術室了,我都被麻醉了我還沒轉個悶來呢。現在你又在騙我啦,我問你,自己的身體怎麽樣自己還能不清楚嗎?”方惠惋惜地晃著腦袋,食指和中指筆化出一個“二”來。“兄弟,我覺得你那二十多萬塊錢弄不好是打了水漂了。”

老四海真是忍不住了,“噗嗤”的一下,鼻涕、眼淚從臉上發射出去,直直地噴到了空中。老四海急忙扭過身去,用一隻拳頭死死頂住鼻子,另一隻手拚命地抹了幾把,一顆一顆淚水被生生地咽回肚子裏了。他大出了幾口氣,總算舒服了一些。

方惠全都看在眼裏了,她歎息著道:“二十多萬塊呀,幹點什麽不好?夠你再建兩所希望小學的。”

老四海大瞪著眼睛,使勁扭脖子,好久才緩過勁來。他喃喃地說:“嫂子,醫生說了,還有希望。”

“別費那個錢了,也別費那個勁了,沒用。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對了,苟延殘喘、苟活。你聽聽,多難聽啊,全是狗,我可不願意像狗一樣活著。四海呀,菜仁一輩子就交了你這麽一個真朋友。你給我聽著,嫂子就是死了你也不能哭,你是老爺們兒,你要是哭了,方竹可怎麽辦?”

老四海拚命點頭。

方惠靠在枕頭上,微笑著說:“我值了,我在全聚德吃過飯,我的同事裏沒有一個人去過。他們都說:去了也沒勁。可我知道他們是舍不得。”

老四海發誓般地說:“晚上,咱們再去。他們還有一道鴨舌湯呢,做得特別好,是酸甜味兒的。”

方惠決絕地搖頭:“不去了,一大盆的鴨舌頭,那得宰多少隻鴨子呀?你菜大哥保證認為是造罪。你一會兒就把方竹給我找來,我有話要囑咐她。萬一我這口氣上不來了,就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老四海歎息一聲,骨頭似乎要散架了。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隻是一座搖搖欲墜的積木塔,隻要有一陣風便會支離破碎,坍塌成一片爛木頭。

老四海離開醫院,在路上就給方竹打了電話,讓她馬上回家。方竹在電話裏說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訴他,老四海認為除了方惠的事,還能有什麽事更重要?孩子就是孩子。

老四海有菜仁家的鑰匙,直接就進去了,方竹還沒有回來。老四海在屋裏轉了一會兒,一眼看見了牆上的全家福,菜仁竟嘻嘻哈哈地笑著呢。老四海頓時就淚眼模糊了,他不得不躲進衛生間,使勁洗臉。十幾年來,老四海認為自己是意誌很堅定的人,可最近也不怎麽了,歲數越來越大,眼窩子卻越來越淺了。

門響,方竹回來了。她手拎一張報紙,發現老四海在家便興奮地叫了起來:“你猜猜,我有什麽事?”

老四海說:“難道外星人登陸啦?”

“外星人登陸與咱們有什麽關係?要打,他們也會先打美國人的。”方竹將報紙攤在他麵前:“你看看,有什麽感想?”

老四海拿起報紙,一眼就看見師兄的大副照片了,相當的驚訝。師兄看起來更老了,他雙手被銬,失神地望著前方,樣子很酷。師兄身後站了兩個警察,照片的背景似乎是法庭的被告席。老四海失聲叫道:“快兩年了,你小子才落網,真是便宜你了。”

方竹興致勃勃地看著他:“難道你認識他?”

老四海馬上換了口氣道:“我兩年前就聽說過類似的騙局,要不是你上回告訴我,我還以為是別人開玩笑呢。”

方竹笑道:“我以為這主意是你出的呢?”

老四海知道她在開玩笑,嘿嘿了兩聲:“我沒有這麽弱智。”說完,他將文章草草瀏覽了一遍。文章題目是:《假冒孫中山,騙子騙膽包天》。副標題是《愚蠢騙局騙走六十萬,怎一個‘蠢’字了得?》。原來師兄一直在假冒孫中山,竟然屢屢得手,騙了不少該騙的家夥。最近他的騙局被一名老警察識破了,於是師兄便成了階下囚。文章中著重描寫了師兄的行騙經過,最後著重指出道:記者本人也想不明白,如此拙劣的騙局怎麽騙得這麽多人上當受騙?老四海仰麵想了想,終於明白了,13已中國人裏至少有12億傻瓜,人傻也就算了,傻子居然都夢想著發財,不讓人家騙了才怪呢。傻瓜相信的事自然是傻到了極點,記者和自己這樣的聰明人當然是無法理解了。他又仔細看了看照片,沒有發現老景的蹤影,但他估計師兄保證是落在老景手裏了。這樣也好,既然師兄說自己能活到九十多歲,那監獄就應該是他最好的養老去處了。

方竹一直在研究老四海的表情,見他眉頭稍動,趕緊誇獎道:“你真聰明啊,我們怎麽就想不到那是騙局呢?我同學他媽就讓人家騙走了兩萬塊,後來差點讓他爸爸罵死。”

“不貪心就不會上當,那女人肯定是貪心了。”老四海扔下報紙,拉著方竹坐下。“咱們不說這事了,你媽的情況不太好,咱們要做好準備。”